天底下的事往往就是如此,表面的光鲜所掩盖的苦涩实质除了自己,别人未必能够明了。宗室贵戚四个字很好听,也很高贵,但剥开那层光鲜的表皮你却会发现,其内依然是森严的等级壁垒,甚至比贵族和黎民之间的差别还要为甚。
这正是为什么几千年的华夏文明向有宁为贫家妻、不为贵人妾思想的原因所在。为贫家之妻固然朝夕忧其食,却总保得住为人的尊严。若是为妾,却失去了那个“人”字所包含的意义,变成了主人家会两脚行走的财产。
为人妾,就算受宠依然是妾,若是不受宠便是婢。不论是妾还是婢,本质上都是庶。她们本人是庶,所诞的子孙依然是庶,除非是贵如君王的家庭,除非有逆天之能,庶本身就低了人一等,形如贱仆。
不论贵贱,没有人愿意为庶,然而人生在世往往身不由己,并不是自己想怎样就能怎样的。相比较可以为士、可以为伍、可以耕田犁地、可以百工匠作、可以从商为贾,至不济也可以投身富门为奴为仆混饭糊口的男人们来说,依附于父权社会的女子们更是如此。即便是极端的富贵。也没有几个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里单单只说采选宗室贵戚女。欺软怕硬是人之本性,没有人敢去得罪真正权贵,这种思想在等级社会更是如同价格牌一样明码标价地标示了出来。所以所谓“采选”便说的极是明白:要端庄淑丽者,未嫁处子者,本支庶出者,无有难言隐疾者……
条件很多,但总结起来无非就一层意思,有能耐的人家可以找出各种理由搪塞应付差事——毕竟这牵扯到了许多有能力的庶出子占据高位的情形,所谓“难言隐疾”正是为他们准备的——而没能耐的人家那就得认命,即便名列宗籍。即便是贵族之后,那也得为了家国各种各样的目的乖乖奉出女儿任人奴役。
为何要说是奴役呢?所谓“充盈宫室”并非就是要去给别国君王当妃嫔,仅仅只是从此成为困在某座宫室之中的宫女而已,能不能富且贵还要看运气。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一飞冲天做凤凰。但大多数情况下却只能在他国王宫的某一个角落里做一辈子奴仆。
如今全掌大权的芈太后当初就是这样从楚国来到秦国的,吃过无数的苦、受过无数的屈辱,如果不是与秦惠文王的一次偶然相遇,或许就要像绝大多数同样出身的宫中女子一样寂寂无声地受一辈子苦了。虽然经其事而明其道,按说芈太后应该更加懂得其中的痛苦,但她现在已经是权柄在手的诞龙之凤了,那么相对于她的家国大事而言,这些强加于别人身上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而且……她芈八子当年受过的苦,秦国宗室里的这些庶女们凭什么就不能去受?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甚至恨不得让那些养尊处优的高贵嫡女们也去享受享受。
此次采选宗室贵戚女七十名。分送赵楚韩魏齐以及周天子和义渠各十名,虽然没鲁卫等小国什么事,但所应的依然还是濮阳弭兵之会。本来芈太后仅仅只是想周旋一下赵胜,但她知道赵胜不是楚王熊横,想单靠利诱相拉拢不但不能成事,反而很有可能反过来成为赵国提前联合各国攻击秦国的把柄,所以才会在秦国的宗室贵族之中大肆祸害了一番。
芈太后想得很清楚,同时也与魏冉他们做了细致分析:赵胜这次虽然在最后提出了小合纵,但真实目的依然还是口头上一直宣扬的“弭兵”。这个结论对于几十年经风见雨的芈太后和魏冉他们来说并不难得出,山东各国人心不一。就算有利可图,也不可能真正团结一心。虽然小合纵确实比合纵更容易成事,但就算当真发动了,却依然很有可能面对被秦国各个击破的局面。
赵胜狡猾狡猾的干活,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明知不是最佳选择却又选择之。而且还提出了拿两年时间做准备这种更容易增加变数的方案,那么他的真实用意就耐琢磨了。
明知不可为而耍诈拖延秦国东进的脚步?这个可能性有。但是不大,如果赵胜所求的仅仅只是这些,他根本不可能公开与秦王对抗,将秦赵两国推向完全敌对的局面。
用小合纵的利益拴住山东各国,同时让秦国有所顾虑不敢东进,从而给赵国继续发展的时机?这个可能性也有,但是依然不大。赵胜提出来的缓冲时间只是两年,虽然他当相邦以及赵国君王这七年以来赵国发展很快,但要想再用两年时间便使赵国具有完全压倒秦国,并且不怕其他国家恐惧之下反过来与秦国连横的实力却是不可能的。要是当真有这个逆天能耐的话,他前几年干什么去了?还用有条不紊、按部就班的在那里折腾?
以上两种可能都不符合芈太后他们对赵胜的“极高”评价,所以虽然也不能排除其他可能,但最大的可能性却只有一个:赵胜想携山东各国之重增加与秦国谈判的筹码。
这个判断是有根据的,虽然与秦国采取的方法不同,但当初赵国吞并燕国之举却也说明了赵胜的野心与秦国并无二致。而且即便他所采取的手段极其温和,一边保留燕国社稷,一面通过种种方法一步步收服民心,最终迫使燕国自己臣服。但扒开其让各国都无话可说的君子之胜光鲜外表。其实质依然是秦国一直采用的“术势”。这说明赵胜与秦国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有强烈的一统天下之念。有这个想法,他就不可能为了各国牵制以保社稷而当真替韩魏楚齐着想,即便是着想也只能服务于赵国争霸的大策略。
要想争霸那就得有争霸的实力才行。赵国这几年发展很快,已经完全摆脱了沙丘宫变之后的低迷状态,并且通过征服胡人和弱齐灭燕重新回到了山东至强的地位,并且在燕国被他们吞并,齐国也彻底废物之后,其实力已将原先足以与他争胜的楚国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然而与秦国相比而言,虽然秦赵多年未曾交手。尚不知谁强谁弱,各国也只是凭惯性思维觉得秦国是虎狼之国,赵国处于弱者地位,远比秦国“可爱”。而且单从形势上来说。赵国在秦国面前也依然难有优势可言,并且还在许多方面还处于完全的劣势。
秦国除了五年前折了八万人被吓了一跳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损失,就算真让小合纵成了事,秦国完全丢失函谷关以东土地,但只要闭关自守,却也可以凭关中巴蜀的膏腴之地继续保持超强地位,随时都能找到机会东出函谷结结实实地收拾韩魏楚赵一顿。这种进可攻退可守,完全把握主动权的局面正是最大的优势。
而赵国呢?不管赵胜如何妖孽,他也缺乏函谷关那样的险峻可守。在没有足以仅凭一国之力就能并吞天下的实力之前,要是想得到与秦国一样的优势,就得费心费力的交好韩魏楚齐各国,使他们成为赵国抵挡秦国的屏障。
这样一来所谓弭兵之会就好理解了,赵胜无非是想“弭”韩魏楚赵齐相互之间的兵,却将这些兵指向秦国,从而取得相当于函谷关的屏障。
这种术其实并不难破解,对于身为术势高手的秦国权贵们来说简直就是手到擒来,只要想办法分化瓦解山东各国的联盟,赵国的“函谷关”就算被攻破了。然而术后面还有一个字叫做势。“势”这东西可就没有“术”好处理了。赵胜已经通过弭兵之会将势做足,那么多时间内秦国便别想那么容易的拿出针锋相对的术来与赵国斗法。
暂时没法破解,而且又不想丢掉好容易才在关东形成的进攻局面,那么秦国倒不妨“配合配合”赵国。你赵胜不是想与秦国逐鹿天下么?那好啊,两强较劲儿都得不到好处还不如双方合作平分天下来的实在呢。你把小合纵往后拖了两年不就是为了逼着秦国谈判么?那秦国应着就是了,反正咱们都是为了扩张国土。虽然合作之下将配角们都扫出局以后必然会出现两强相争天下,鹿死谁手更不好说,秦国也有可能被灭的局面,但到那时候秦国实力更加增强,同时依然保持着崤函之固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处,你赵国就真那么容易占优势?
当然了,这样想多少还是有些为获利而铤而走险不顾后果的嫌疑,但这不要紧,真实用意要是都摆在桌面上,那这世界可就太简单了,秦国这么多年的术势也就白研究了。
想明白了关窍,下一步就是具体去做,采选宗室贵戚女为别国君王充盈宫室只是个示好的手段,虽然秦国的目的是想单独与赵国苟合,但这次弭兵之会秦国得罪了天下,为了掩盖真实用意,就得将向各国谢罪、希求通过贿赂各国君王以祈求不要小合纵这个烟雾弹放出来,所以不管是对赵国还是对谁,一律不能厚此薄彼,除了各送十名宗室贵戚女以外还准备还给赵韩魏楚四国各自几个城邑。虽说这样做很有可能更加刺激各国的胃口,很难通过祈求消解小合纵,但还是那句话:要是真实用意都摆在桌面上,那秦国人的术势之学就算白研究了。
送给赵国的宗室贵戚女也是十个,并没有多出一两个,不过因为听说赵国是小合纵的盟主,所以还是有些带明显却又不明说的特殊待遇,那就是这十名宗室贵戚女之中有一个秦国亲贵权臣的孙女——华阳君芈戎庶出第三子的长女芈薇,噢,如今应该说是名叫华阳了。
虽说人家华阳也是庶出女。但不管怎么说她也是芈太后的亲侄孙女儿。高看你赵胜一眼把她送给你是不假,可也不能委屈了人家闺女,所以这封赠自然是很多的,又是赐名又是封食邑,虽说食邑没法带走,但这名儿已经给了,那就是要让你赵胜注意她的。这丫头不错,至少在芈太后眼里是个“六宫粉黛无颜色”的角色。你看不上她?开什么玩笑!
虽然相互关系已经臭不可闻,但秦国是按传统方法向你示好,而且还大呼支持弭兵。再加上别的国家君王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秦国送过来的“礼物”照收,就是不跟他谈小合纵的事,那你赵胜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要是拒绝的话那不是扇了所有君王一巴掌么?秦国正等着这个结果呢。
匆匆月余。采选之事就已完成,山东各国以及很有可能配合赵国从身后攻击秦国的义渠那里也都说好了,于是在八月中旬某一个阴沉沉的早晨,即将奔赴未知命运的年轻女孩儿们便被集中起来准备乘上颠簸的马车踏上行程了。
出发的地点是太宗署临街设有一个小门方便出入的某个小小院落,七十名整装一新的女孩前几天就已经集中住在了太宗署里,她们都是嬴秦的亲族,彼此之间有相互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她们的年龄都不大,最小的才十二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六。这样的年纪对未来坎坷的路依然懵懂,忽然与同龄的姐妹共同住在了一间屋室之中,新鲜的感觉虽然稍稍压住了些对离家远行的恐惧,却依然多有人夜不成寐,特别是头一天晚上更是叽叽喳喳的应付一宿,倒也不至于当真怕的不行。
然而不是很怕终究是只是前几天,在将要踏上行程的这一天早晨,当她们被叫起梳洗,然后带到院子里等待车马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忽然嘤嘤嗡嗡的抽泣了起来。于是这种难言的气氛瞬间感染了整个院落。不一时之间满院子里便已经哭成了一片,纵使有太宗署官员高声喝止却也是止不住的。
华阳并没有哭,然而同样也受到了周围哭声的影响,不免有些焦躁,只能隔着人缝焦急的盯着院门看。每当有人走动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就只能连忙挪一挪地方。继续注视着院门方向。
在这群女孩之中华阳虽然身份颇有些特殊,但今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待遇,只能与别人一样等在院子之中。她再过四五个月就要满十五岁了,懵懵懂懂的懂了不少事,那天爷爷嗓子疼似的跟她说,太后给了她封邑,那就相当于把她当做嫡亲的孙女一样往外嫁,到了赵国以后赵王必然会封她为妃,什么都不用担心的。
华阳知道自己并不是太后的嫡亲孙女儿,也从来没有指望过能有那样的待遇。她的父亲虽然是庶出,但她自己却是华阳君府的长孙女,虽然已经没有了母亲,却是从小极受祖父母疼爱的,她真的什么都不缺,所以并不在乎什么五千户封邑的名声。她知道年前的时候太后曾经说过要将她嫁给嬴柱当夫人,但那些话在她听来其实与今日让她远去赵国并没有什么区别。
能有什么区别呢,女子长大了不都要出嫁么,又不能自己选,嫁给谁还不一样?而且,而且别人私底下不都说那个赵王和大秦的惠文王颇有些相似么,虽说是大秦的敌人,却也是值得敬佩的,似乎应该比动不动就发脾气,耍公子威风的嬴柱要好得多,或许,或许应该是这样吧。
其实赵王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很重要,但现在并不是华阳最关心的。在这些日子里,除了要将她送到赵国之外,并没有人告诉她更多的话,似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就像她小时候祖母和母亲她们跟她说的那样,如今只不过是照着无数人演过的剧本再演一遍罢了。可是她不明白,祖母当着她的面连连说什么这是好事,可也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却渐渐不愿来看她,也极少让她到正寝那里去了。在她从府里出来的头一天祖母忽然病了,可祖母为什么不肯跟她最疼爱的薇儿说呢,就算她的薇儿亲眼看见了还是遮遮掩掩的说没事儿。而且祖父这些日子也好像总是躲着似的,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华阳有许许多多的想不明白,她想将这些事都想个透彻,可是她做不到,而且想到今天就要离开咸阳、离开秦国了,她愈发的挂念着祖母的病,总希望祖母身边那个被她连连吩咐了好几次,并且满口答应会在今天来告诉她祖母情形的婢女赶紧到太宗署里来。
华阳都已经跟那个婢女说好了,太宗署里头不能随便进去,不过在这个院子的小门之外管的并不严,只要你不进去就不会有人管你,所以那个婢女可以在门外将祖母的病情告诉她。
这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还不来呢?当看到更多的太宗署官员在院子里穿梭的更加频繁时,华阳的心渐渐的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她相信那个婢女不会忘了她安排的那件事,可是她马上就要走了,那个婢女还没有来,岂不是要错过去了么。
华阳越来越焦急,当听到护送的官员开始传叫名姓分拨批次的时候,她的心渐渐的灰了,不过她很难彻底死心,虽然不得不听话地向前往赵国的那名使团官员身边走,却依然尽量磨磨蹭蹭的缓住脚步,执拗的扭着脸继续注视着院门。
一道人影在院门外闪了一闪,迎着几声呵斥伸头向里看了一眼,紧接着又躲到了门垛外边。华阳并没有看清是谁,却知道是个女子。是个女子就好,虽然来得晚了些,已经不可能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她既然来了,华阳的心便稍稍安稳了些,微微的一霎长睫,转回头快步走向了已经集结在一起即将出发的小小队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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