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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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嫩的羊肉和马奶酒下肚,柳乘风的肚子里暖呵呵的,用湿巾抹了嘴,身边的朱厚照疲倦地伸了个懒腰,对柳乘风道:“师父不是说要做生意吗?现在这生意如何了?”

    朱厚照这个人虽然糊涂,却也不是一个拿了钱出去无动于衷的人,表面上疯疯癫癫,其实一直惦记着柳乘风的大事业,他现在多半还指望着拿这两千两银子出去,赚得四千、五千两银子回来。

    柳乘风喝了一口马奶酒,说起他的生意经也来了劲头,这是他在这时代第一次做生意,事实上柳乘风也需要一笔钱来周转,虽然只是个百户,可是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的是,百户所那里每个月虽然可以拿个几百两银子,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有自己名下的东西ォ是自己的。

    柳乘风沉吟了片刻,对朱厚照道:“生意的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场地、工匠也都齐备,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打开局面。”

    “什么叫打开局面?”朱厚照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柳乘风问道。

    这一双清澈的眸子,让柳乘风一下子有些恍惚,谁都想不到,这双眼睛的主人就在不久前还差点要了柳乘风的命,柳乘风深吸一口气,心里想,千万不要被这家伙的外表蒙骗,对这个家伙要小心。

    柳乘风又想了想,解释道:“这就和行军打仗一样,开战之前,非要擂鼓助威壮壮声势不可。”

    这句话浅显易懂,朱厚照明白了,心里想,原来做生意也是这般复杂,他兴致不减反增,道:“师父要怎么样壮声势?有没有用得到本宫的地方?”

    柳乘风笑呵呵地道:“当然要用你,我们是合伙人,殿下又精明能干,这生意怎么能少了殿下来帮手?”

    柳乘风口舌如簧,让朱厚照立即激动起来,一下子成为不可或缺的部分,更何况还是柳乘风亲口说出,这句话对朱厚照的鼓励很大,朱厚照道:“师父要本宫做什么?”

    柳乘风道:“王恕这个人,殿下认识吗?”

    柳乘风提到王恕,朱厚照的眉头便皱起来,道:“这个食古不化的老家伙,看着就心烦,经常板着脸训斥本宫,本宫当然认识。”

    柳乘风心里偷笑,认识就好,他朝朱厚照挤挤眼道:“殿下想不想给他下个绊子?”

    “绊子……”朱厚照的呼吸开始加重,打起了精神,疲态一扫而空,兴致盎然地道:“师父有什么办法?”

    柳乘风呵呵一笑,道:“你来,我教你怎么做?”说着附着朱厚照的耳朵,低声密语几句,朱厚照犹豫道:“这……”

    柳乘风板着脸,威逼利诱道:“你不是说一向瞧他不顺眼吗?放心,只要你的事做成了,咱们的生意就成功了一半不说,还能瞧瞧他的热闹,何乐而不为?”

    ………………………………………………

    晌午的北京城烈阳当空,这炙热的日头一出来,城内一下子清静了许多,各家的炊烟这时也升了出来,原本这个时候,便是脚夫、肩客、货郎也都不肯冒出头来,更别提各大衙门和大宅院里的老爷、富户了。

    这时候,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却有一顶轿子慢吞吞地扬长而过,这是一顶红尼轿子,除非三品以上的大员是不敢坐的,路边客栈腰间披着毛巾坐着长凳打盹儿的小二微微张开眼,看到这个架势也不由觉得奇怪,虽说这儿距离东宫不远,可是这个时候居然有大人物去东宫,却是鲜见得很。

    抬轿的四个轿夫此时已是汗流浃背了,满头被汗水淋得湿漉漉的,大口地喘着粗气。

    或许是路边的知了叫声吵得人心烦意燥,那轿帘子捂得严严实实的,轿中传出些许鼾声,想必轿中的人也已经疲倦了。

    轿子稳稳地在东宫外头停住,轿夫低唤一声:“老爷……东宫到了……”

    轿子里没有动静。

    轿夫又抵唤一声,轿子的人ォ威严地应了一声,从轿子里钻出来。

    站出来的人五旬上下,稀眉长目,双鬓斑斑,这人一举一动之中,都有着一股让人不敢过份亲近的威严,那一双略带浑浊的眸子目不斜视,举步跨过了轿柄,便对身侧的轿夫道:“到这儿等着。”说罢走上东宫门前的白玉石阶,直入东宫。

    不多时,便有一个小太监迎面过来,朝这人嘿嘿一笑,道:“王太保好,殿下正等着您呢,请太保速速去书房。”

    王太保便是王恕,王恕的身份可谓超然,身为吏部尚书,自成一派,在朝中人脉也是不小,不但如此,他还是太子太保,虽说当今皇上重视太子教育,太子太傅、少傅、太保、少保、侍讲就有十几人,可是这个身份再配上吏部尚书就全然不同了,绝对属于无人敢惹的庞然大物,在朝中见了他不必行礼的,两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

    王恕听了太监的话,脸上看不到喜怒,只是颌首点点头,便随着这太监一步步朝东宫深处去。

    虽然一副漠然的样子,可是王恕的心里却是疑云重重,平时太子见了他如老鼠见了猫,便是有时来授课,他也是一副眼睛闪烁的样子,怎么今天却是转了性子,特意叫人下了条子请他来授课?

    不过太子相召,王恕又怎么能怠慢?在吏部大堂接了条子便立即动身来了。他心里疑惑地想:“近来听说太子肯读书了,莫非是真的转了性子,一下子求学若渴起来了?”虽然觉得有点儿荒诞,不过王恕也只能往这个方向去想。

    片刻功夫,那小太监便领着王恕到了东宫书房,东宫的书房与百姓家自是不同,占地并不比国子监诚心堂要小,步入进去,三面都是屏风书架,琳琅满目的经典古籍带着墨香,其收藏不下千本。

    十几盏宫灯由小太监们提着,将这书房照的通亮,所有人都弓着身,大气不敢出,唯一昂着头的便是朱厚照,朱厚照正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抱着一本书朗读,见王恕来了,露出满脸的笑容,连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王师傅。”

    “嗯。”王恕对朱厚照现在的表现觉得很满意,甚至这时候他突然觉得,太子长大了,方ォ自己进来的时候他非但在读书,而且见了自己也很知礼,太子这样彬彬有礼的样子,王恕只依稀记得在四五年前,太子还是稚童的时候看得见,那个时候的太子也是彬彬有礼,只是年纪越大,反而越来越刁蛮成性了。

    “王师傅,我方ォ正看到了论语里仁篇,里头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要请王师傅指教。”朱厚照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显得很真诚,还不忘对身后的刘瑾道:“狗奴ォ,还不快给王师傅开盘坐!”

    刘瑾搬来了椅子,王恕欠身坐下,道了一声谢,很是欣慰地道:“殿下有哪些不懂的地方,老臣自然为殿下解惑,不知殿下有哪些疑问?”

    朱厚照便凑过去,说了几处疑点,这王恕乃是庶吉士出身,又是三原学派的领袖人物,这些问题对他自然是小儿科,连迟疑都没有,便滔滔不绝地为朱厚照讲解起来,朱厚照只有点头的份,有时还不忘道:“王师傅说得真好。”

    到了这个时候,王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太子果然长大了,已经有了储君的气象。”接着便是心潮起伏,大是欣慰。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朱厚照学得差不多了,便叫人看茶,对王恕笑呵呵地道:“王师傅,据说当年您科举的时候,中的是探花,名列三甲,在这满朝文武之中,这学问想必也是一等一的了。”

    名列三甲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值得回忆的事,王恕听朱厚照这般说,露出莞尔的微笑,谦虚道:“哪里,哪里,因缘际会而已。”

    朱厚照却是板着脸,道:“这不是因缘际会,本宫知道,每三年一次科考,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要参加,应考者何止十万?能从这么多人中脱颖而出,王师傅这大儒二字当之无愧。”王恕被朱厚照这么连吹带捧,顿时大笑,他虽是尽量摆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可是顾盼之间还是『露』出了几分得意之『色』,这是他人生为数不多几次的风光,事后回想,当真是意气风发。

    朱厚照见王恕大笑,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道:“本宫经常听人说,王师傅的文章写得很好,本宫这几日都在读书,却也觉得闷得很,倒不如请王师傅写出一篇文章来给本宫看看,好让本宫知道王师傅的才学。”

    “写文章?”王恕先是愕然,随即不由失笑,自己的文章,这太子看得懂吗?可是话又说回来,皇上钦点了这么多东宫侍讲、侍读,也不见太子去求他们的文章,自己若是拒绝,难免有点儿不近人情了。

    王恕心念随即一动,道:“好,拿笔墨来。”

    这书房里的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朱厚照身边的刘瑾听到王恕的话,笑嘻嘻地去书桌取了笔墨到王恕的桌案上,道:“请大人用墨。”

    王恕也不多言,沉『吟』片刻,随即开始动笔,这一动笔,就有点儿收不住了。

    他是三原学派的领袖人物,三原学派与其他学派大大不同,这学派虽是以地方为主,并非官学,可是对程朱理学进行了质疑甚至直接的****。

    虽然三原学派也是儒学的一种,可是在这个时代已经属于是离经叛道了,大明的儒学正统是程朱,既所理学,理学发展已有四五百年,再加上官方的认可,早已深入人心,而三原学的许多言论却与理学大相庭径、背道而驰,所以王恕虽然累官到了吏部尚书、太子太保,可是在学术上却是孤立的。

    他的文章并不经常示人,今日答应给朱厚照写一篇文章已是非常难得的了,王恕的文章多以批判理学为主,推崇尽心、知兴,他本就是大儒,写起来得心应手,片刻功夫,一篇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文章就算做成了。

    王恕吹干了墨迹,看了看自己的文字,心里颇觉得得意,所谓文由心生,就算他要刻意掩藏,尽量地不去批判理学,可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对理学的思想进行了些许暗讽,他搁了笔,心里倒是隐隐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影响到这大明朝的储君,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有些不妥。只是方才朱厚照大大地吹捧了他一番,令他有点儿飘飘然,这时候就算是想把文章收回去也来不及了。

    不过是一篇小小的文章而已,就算是让其他的人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王恕心里这样想,其实他还真不怕有人为难,如今他贵为吏部尚书,又怕谁来?

    王恕心中这样一想,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对朱厚照道:“太子殿下,文章做成了。”

    朱厚照连忙围到案牍边来看,可是文章好不好,他还真没有什么品鉴能力,只是一个劲地叫好,王恕捋须笑道:“这一篇文章,权当是老臣进献给殿下闲来翻看的,殿下若有空闲,可以好好琢磨这文章中的话。”

    朱厚照笑道:“王师傅要将这文章送给本宫吗?”

    王恕道:“这是自然。”

    朱厚照倒像是生怕王恕反悔似的,连忙叫刘瑾将文章收好,一面称谢,惹得王恕不由暗笑,方才还说太子长大了,可是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还是稚气未脱啊,他不知该哭该笑,眼看天『色』不早,道:“老臣今日先告退了,要去吏部大堂里看看,这几日要敲定功考簿,老臣抽不开身来,殿下什么时候还有疑问,便下条子到吏部就是。”

    朱厚照道:“本宫知道了,刘瑾,快送王师傅。”

    一直将王师傅送走,朱厚照不断地拍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长吐了一口气道:“快,备车马,去烟花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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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乘风所选的场地距离百户所并不远,烟花胡同寸土寸金,自然是不能去租凭地方去做邸报馆的,不过附近两条街也都在百户所的管辖之下,再加上这里摆字摊卖字画的读书人多,租凭也不贵,柳乘风便把地址选择在了这里。

    从昨天开始,陈泓宇便带着人领着工匠搬了印刷的器具到了这里,这里与其叫做铺面,倒不是说是个大宅子,前堂用来做门脸招待之用,里头还有厅堂若干,除了用来做工坊,其余的要嘛是给文编、审校的读书人用来做书房,再有几个就是堆放些杂物。

    几十个工匠和读书人都已经在这儿集合了,柳乘风一一和他们打了个照面,这报馆暂定的主编叫邓文,邓文也是个秀才,才气有一些,就是运气差了,屡试不中,再加上家境贫寒便不得不改作其他营生,曾教过馆,也做过些生意,所以脸上虽然有几分书卷气,可是双目闪动之间,也有几许市侩之气。

    邓文乖乖地给柳乘风这东主行礼,柳乘风对他抱之以笑容,道:“邓先生不必多礼,邓先生的才干,柳某人早就得知,今日能请你来主持大局,这就好极了,想必这邸报的『操』作,邓先生已经知道了吧?”

    柳乘风要顾着公务,不可能对报馆事无巨细都过问,所以邓文这样的儒商掌柜必不可少,这邓文是柳乘风花了大价钱挖来的,柳乘风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

    不过花说回来,柳乘风也不怕邓文学了他的绝技去,能在这大明开报馆的,背后没有后台,左右没有人支持,谁有这个胆子?柳乘风现在拉了太子入股,自身又是锦衣卫,国子监那边的清议又能暗中地鼓动一下,一个是皇室太子,一个是天子亲军,一个是士林清议,要办成报馆都是缺一不可的,否则一不小心,就可能酿成大祸。

    邓文第一次见东家,早就知道这东家是个愣头青,还是个惹事精,只是不知柳乘风居然如此年轻,他暗暗看了柳乘风一眼,见柳乘风一脸的书卷气,身上穿着飞鱼服,腰间挎着刀,又显出了几分英武,邓文心里不禁说:“怪哉,这样的人物也来做生意?这倒是奇了。”

    邓文朝柳乘风笑笑,道:“东家说哪里话?太客气了。报馆的流程,邓某已是熟稔了,由几个编辑去收稿,收稿之后再由人校对,最后邓某来定夺,由工匠印刷,待印刷成文,便发放出去,由人去贩卖。”

    柳乘风颌首点头,不由笑道:“大致就是这么个流程,可是这里头的细节,还要邓先生去琢磨,不过这几日咱们就要把第一期赶制出来。”柳乘风顿了顿,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沓纸来,道:“这里有不少国子监博士、监生的文章,可以请邓先生先看看,选一些好的登载进去,不过头版要留着,待会儿有人把头版的文稿送来。”

    国子监博士、监生的文章……

    邓文有点儿吃惊,接过文章之后,略略看了几眼,就知道柳乘风不是吹牛,这些文稿水平都不差,都是上乘的佳作,只是不知柳乘风是怎么弄来的。

    其实邓文哪里知道,能把自己的文章印刷为字广为广播,本就是读书人的心愿,柳乘风正是抓住这个心理,再趁着自己与秦博士的交情,秦博士先打了头,那稿子便如雪花般地送来了。

    再加上文章若是选用,报馆还给稿费,虽然不多,对不少贫寒的监生也是雪中送炭,所以这国子监里已是炸开了锅,只要能把自己的文章送入这读书人的邸报里,这就等于是名利双收,自然都是一鼓作气,人人争先恐后。

    柳乘风又笑着道:“你看看后面几篇,若是只刊载读书人的文章未免也太索然无趣了一些,后面几篇都是柳某人想出来的一些小故事,第一期的故事由柳某人来写,但是以后得是招募几个擅长写故事的人来了,不过这事儿多不急,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打响第一炮,要让这京城上下的人都知道咱们的邸报。”

    邓文迟疑了一下,道:“这报馆是否取个名字更好一些?”

    柳乘风呆了一下,不由无语,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咒骂自己:“我是猪啊我,忙前忙后的,居然忘了取名,这只怕要滑天下之大稽了。”他随即一笑,道:“哈哈……其实名儿我早就想好了,只是想试一试邓先生而已,想不到邓先生慧眼如炬,居然一眼便看破了我的小把戏,果然不愧是心细如发,好,好得很,我没有请错人。”

    邓文谦虚地笑了笑,随即又问:“只是不知该取什么名字?”

    柳乘风一时膛目结舌,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句话道:“就叫学而如何?”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这学而二字,既应了报刊的主要作用,另一方面,学而也是论语第一篇的开篇,颇有点儿起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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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馆的后院里,工匠们开始忙活起来,字模都是现成的,不过这是活字印刷,要印刷之前,还得排版,再刷上油墨,准备好纸张。

    邓文那边已经开始校稿,挑了十几篇的文章和故事,便交给工头,工头开始排字,这样的工序很耗时间,没有三四个时辰也做不完。好在工匠都是高价请来的熟手,做起事来倒也井井有条,柳乘风只需坐在边上喝茶就是。

    又过了一会儿,朱厚照便来了,当柳乘风接过王恕的文章,仔细端详了片刻,不由拍着大腿,道:“好一个激昂的文字,要发财了。”

    人家文字激昂,却和柳乘风发财有关系,围在柳乘风身边的人都是一头雾水,柳乘风掸了掸手上的文章,将邓文叫来,交给邓文道:“头版就印刷这个,一个字都不要更改,署名是吏部尚书、太子太保王恕王大人。”

    邓文看了这文章一眼,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是学程朱学的,对王恕的文章很感冒,不过他毕竟是商人,知道在商言商的道理,应了一声,便去吩咐人校对了。

    “师父,咱们这邸报什么时候能印刷出来?”朱厚照精神奕奕地问。

    柳乘风道:“明日能出第一版,先印两百份试试水,咱们先不急,若是卖得好,就再加印。”

    朱厚照不由担心地道:“师父,印这么点儿纸片就能挣银子?”

    柳乘风道:“一定能赚,不但能赚,还能大赚,往后殿下若是没银子用,就吃这报馆的分红就是了。”

    听了柳乘风的话,朱厚照眉开眼笑,他虽然贵为太子,可是每个月的银子都是固定的,换做其他的太子倒也罢了,内库拨出来的银子总是足够开销,可是朱厚照却是花银子如流水一样的人,没钱的时候就只能向自己母后讨要了,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去得多了总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一向自认自己已是男儿大丈夫,世上哪里有男子汉大丈夫还向母后讨要的道理?

    若是报馆这边真的能赚钱,这就等于是给朱厚照一个源源不断的钱袋子,往后再也不必为这些事发愁了。

    柳乘风心里也在笑,朱厚照这个人,他多少已经有了点儿了解,这个人脾气古怪不定,自己这个詹事府洗马单凭那空『穴』来风的所谓王八拳是不成的,早晚也有被识破的一天,要想拉拢住这太子,就要与他有共同利益,若是报馆开成了,只要这太子殿下还缺银子,就得仰仗着他柳乘风。

    而且报馆毕竟是一个犯忌讳的事,没有坚强的后台做后盾,这生意要做下去也不容易。

    等了一会儿,第一份学而邸报总算印了出来,邓文亲自拿来给柳乘风看,柳乘风看到这油墨印刷而成的文字,不由得有些激动,这一笔生意对自己事关重要,他一字字地从头版开始看下去,一直看到最末版,这时代的邸报和后世的报纸虽然相差甚远,油墨有许多不清晰的地方,可是这份邸报,却已经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了,甚至在印刷和纸张上,比市面上的其他书籍要好得多。

    邓文看了柳乘风一眼,对柳乘风道:“东家,一份报纸打算定价多少?”

    柳乘风心里早有计较,现在这报纸并不是供应给寻常人,真正购买的以读书人为多,说得难听一些,就是奢侈品,正如这时代的书籍一样,价格自然不能低,柳乘风想了想,道:“五十文,不能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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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清早,位于文庙的青云茶肆已是高朋满座了,与那些寻常的百姓不同,这时候天『色』虽然大亮,可是寻常的人起得更早,开始为生计奔波;可是对这里的常客来说,这青云茶楼一面靠着文庙,一面与不远处的各衙门群落相邻,国子监距离这里也不过两柱香的时间,是最清雅的所在,不少读书人闲来无事的时候总是会来这里坐坐,也不必刻意邀上朋友,到了这儿,往往都有几个面熟的,大家凑在一桌,饮茶谈玄,亦或是文思泉涌时,脱口出几句诗词,以助茶兴。

    这里的茶博士也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知道能进这里来的都是清贵的秀才、清客,虽说不至于一掷千金,可是身份却是与众不同,多少都有点儿傲气,茶博士们一见有客到,就会笑呵呵地提着茶壶过去,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会『露』出市侩的笑容,只是问一句要些什么糕点,待客人点了糕点,便从容而去。

    对书生,茶博士已有了自己的办法,越是阿谀,反而被他们瞧不起,不卑不吭,虽然同样遭他们漠视,却不会导致人的反感。

    这里与其他闹市比起来,要清静得多,就算是坐在这儿的茶客,也都尽量地不弄出声音,低声交谈,等到文庙那边的钟鼓传扬出来,此时已过了辰时了,茶客也开始越来越多,尤其是在这二楼的雅座,一个个茶客默默的鱼贯进来,随即目光一扫,寻到几个面熟的朋友,便大剌剌地走过去,相互作揖示意,再寻个椅子就坐。

    不过这茶肆也并非是什么时候都这般安静,一盏茶功夫过去,从楼梯间里上来一个摇着白扇、身穿道服的干瘦老人时,几乎所有的茶客都被这人的目光吸引,随即,一个个人站了起来,纷纷朝这人作揖,闹哄哄地道:“松山先生好兴致,今日也来饮茶吗?”

    “先生不在内东城的清馆谈玄,今日怎的有这雅兴来这等地方。”

    “先生好,学生有礼。”

    ……

    这些人七嘴八舌,一个个笑容满面,可见对这叫松山先生的人很是佩服,这叫松山先生的只是朝他们颌首点点头,压压手示意大家随意,随后目光在茶座中一扫,寻了个空位置坐下,与他相邻而坐的几个茶客立即『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一个去给他斟茶,另一个低声问候。

    松山先生只是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口茶下肚,才显得兴致盎然起来,道:“这茶好。”说罢咂咂嘴,开始与身边的请客谈论起诗文来。

    他妙语如珠,每每让身边的茶客叹服不已,一副受教状,令得远处的茶客纷纷侧目,再不肯彼此交谈了,多是竖着耳朵听这松山先生的话。

    正在这时候,却是有个稚童上来,以往这个时候,也会有些乞讨、卖唱的人上来讨几个铜板,最稀奇的是这茶肆的主人居然并不驱赶,茶客们也早已习惯,泰然处之。事实上这也是此间主人招徕客人的手段之一,让一些不算太脏的人上去乞讨,也给了这些清贵茶客打赏几文钱让人刮目相看的机会,打赏了钱的请客赏钱拿出来,便自觉地有了光彩,连喝茶的劲头都添了几分。

    这少年不过十一二岁,身上还算干净,乌漆漆的眼珠子在人群中转了转,带着一种深谙世事的机灵。不过这少年竟是没有乞讨,他的身上披着一个大袋子,咳嗽一声之后,少年扯开了嗓子道:“新鲜出炉的学而邸报,国子监秦博士亲自撰文,更有国子监学子的文章,五十文一份,要买的请快。”

    这少年这么一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少人不禁皱起眉来,连那松山先生也都闭上了嘴,淡淡地朝这少年瞥了一眼。

    邸报这东西,大家都知道,看过的人也不少,都是朝廷最新的圣谕以及官员升赏、责罚的新闻,有时还有礼部的一些训诫,可是学而邸报是什么,大家却是一头雾水,更何况五十文一份,这就有点儿离谱了,毕竟五十文的价值不低,便是猪肉也能买上七八斤,就这么点儿小纸片,跟邸报一样的东西,也能卖这么高的价?

    不过方才这少年提及到国子监,倒有一些人动容了,国子监乃是大明至高学府,里头的大儒自是不少,就比如那秦博士,也是京城之名的大儒之一,文章这东西有的人弃之如敝,可是对这些读书人来说,在这信息贫乏的时代,若是能看到一些大儒的好文章,是很受益匪浅的。

    只是……五十文还是太贵了,大多数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表示并不感兴趣,却也有人开始犹豫起来,心里正在取舍着什么。

    “来一份。”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朝那卖报的少年唤了一声,少年立即从大袋子里抽出一份墨香浓郁的报纸来,报纸一份五张,摆在了的这人的面前。

    这书生喝了口茶,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略带几分得意地开始阅读起来,看到头版的时候,不由咦了一声,眼睛不由一亮,忍不住道:“原来吏部尚书王恕王大人也有文章。”

    吏部尚书在大明朝绝对是朝廷里的前五号人物,说是位极人臣也差不离了,看了他的文章,管中窥豹就能知道他的秉『性』。能『摸』清这吏部尚书大人的『性』子,对这些有意科举之人实在莫大的好处,所以当这书生喃喃一念,更有不少人伸长了脖子。

    被这么多人瞩目着,书生的脸上泛出些许红晕,于是干脆念了起来:“圣人卒,墨子兴,孟子攘臂而起,力辟杨墨……孟子言『性』善,宋儒亦言『性』善,实则宋儒之学,非孟子也,曰:孟子之学,不损伤我字,宋儒之学说,损伤我字……”

    “砰……”念到这里,非但那书生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已有人拍案而起了。

    这篇文章道理再清楚不过,是打着孔孟的旗号反宋儒,责骂宋儒禁欲,理学所谓存天理、灭人欲便是这王恕批判的目标,于是把孔孟搬出来,一句孟子之学不损伤我字,宋儒之学说损伤我字便是这文章的精髓。王恕虽是反宋儒,其实真正要反的,却是理学,理学本就是所谓的宋儒开创,传到现在已有数百年,枝繁叶茂,树大根深,所以这书生念到这里,方才还想听一听王恕高论的书生已是纷纷拍案而起,叫骂不绝了。

    “曲解经典,无耻之尤,这样的人居然位居衮衮诸公之上,也是百姓的福气吗?”

    “早就听闻三原学妖言『惑』众,今日听了,才知道竟是惊人骇俗到这个地步。”

    “来,拿份那什么学而报来。”

    “我也来一份……”

    “还有我……”

    这时候在场的人倒是肯慷慨解囊了,说穿了,大家都是看这王恕发言不爽,可是你要反驳人家,要骂人家,也不能对着空气去骂,要骂,就把报纸买下来,对照着他的文章,逐条来骂才成。

    于是一时间所有人纷纷朝那卖报的少年涌去,报童想必不曾想到生意会这么好,这时候也不能思考了,忙不迭地收钱卖报,顷刻之间,三十份报纸便一扫而空,还有不少没有买到的,不由捶胸跌足,义愤填膺地责问:“为何卖他,却不卖我?真真岂有此理!”

    买了报的人,都是坐下来逐字逐句地看,看到愤怒处,又是破口大骂,或者心里在琢磨,该如何引经据典来反驳这悖逆之词,于是有人红着脖子叫嚣,也有人皱眉百思不解状。

    那松山先生,报纸还没有买,就有人送到他的面前,松山先生显得宠辱不惊,捋着胡须阖目看着文章,这茶肆之中,可以算是最冷静的。

    这松山先生也姓王,叫王碧,乃是京师的理学大儒,早年层做过官,后来辞官隐市了,在士林之中影响不小。王碧心里头清楚,三原学刊载文章在这报纸上,笑骂由人,别人骂骂也就是了,可是自己却是要反驳的,不但要反驳,还要逐字逐句反驳过去,要让人痛快才成,否则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清誉,只怕要毁于一旦。

    名士就是如此,别看平时人前人后的风光夺目,处处受人尊敬,可是遇到了事,就非要挺身而出不可,别人可以做缩头乌龟,唯独他王碧不成。

    文章只看了一半,王碧心里就开始琢磨了,等看到末尾的时候,肚子里已经开始打了腹稿,整个人如痴如醉地呆坐了一会儿,才大叫一声:“拿笔墨来。”

    茶肆中的读书人一听,知道松山先生要写文章了,于是一个个激动起来,有人忙不迭地去拿笔墨,更多人朝王碧这边拥簇过来,等到笔墨纸砚送上来,王碧开始提笔蘸墨,随即笔走龙蛇,在众人的灼热目光之中,片刻功夫便写出了一篇文章。

    “好……嬉笑怒骂,都在松山先生笔下,骂得好,写得痛快。”

    “那姓王的以为自家是吏部尚书,就敢小视我天下理学才子,今日让他见识见识松山先生的厉害。”

    王碧抛了笔,却是显得风淡云清,用着淡淡的口吻道:“这什么学而报是什么东西?去打听打听,把这文章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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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只是青云茶肆,几乎所有读书人聚集的地方都沸腾了,一石激起千层浪,当这消息传开,不但王恕被人记住,连学而报也一时之间成为热议的话题,为了这个,连国子监里头也是争议不断,王恕身为吏部尚书,倒也有不少替他奔走的人,再加上三原学在陕西学院深入人心,有人骂,自然也就有人维护,各种争吵接连不断,同时也是闹得洛阳纸贵,两百份学而报顷刻间销售一空。不少人仍在四处求购,以至于市面上的价格从五十文涨到了三百文以上。对有功名的读书人来说,这点钱算什么?紧要的是那王恕出格的言论,紧要的是与同窗好友清谈时,人家谈及三原学或者王恕时,你能接得上话。若是别人说一句学而报,你却是吱吱呜呜,不知何谓学而,多半就要被人耻笑了。

    柳乘风从百户所值堂下来,便忙不迭地往报馆去了,邓文已经告急,灰头土脸地见了柳乘风第一句话便是:“东家,现在加印来不及了,到处都是索求学而报的,两百份已经销售一空,就是再加印五百份一千份只怕也不够。”

    柳乘风想了想,道:“不必加印了,准备校对第二期吧,咱们就弄饥饿销售的法子,读书人的钱跟捡的一样,咱们越是吊他们的胃口,他们就越有兴致,邓老兄,实话和你说吧,咱们卖的不是报……”

    “不是报……”邓文一头雾水。

    柳乘风呵呵一笑,道:“咱们卖的是概念,是文化,什么叫文化?文化就是你想买都得求着咱们,要想看咱们的报纸,得大清早起来排好队,花寻常人一天、两天甚至一个月的饭钱哭着喊着来买咱们的报纸。”

    邓文目瞪口呆,他也是做过生意的,还从来没有听说这样卖东西的,不是都说做生意要逢人三分笑,好好伺候着客人的吗?怎么到了这东家的口里,倒像是客人要哭着喊着被你踹几脚也不肯松手一样?

    不过这生意怎么做是东家的事,亏了也是东家,邓文也不便多问,道:“东家的意思是第一期只印这么多,不再加印了?”

    柳乘风颌首点头,道:“就印这么多,收稿的事怎么样了?”

    邓文眼睛一亮,道:“报纸卖出去三个时辰不到,就送来了不少稿子,东家到我主编房去看看。”

    柳乘风到了主编房,所谓主编房其实就是个小办公室,里头一累累的文稿,邓文抽出了一沓来请柳乘风过目,心里不禁有点儿震惊:“竟是送来了这么多?”随即开始走马观花似地看了起来,这里头的文章几乎全是驳斥三原学的,柳乘风看了文章的署名,问了邓文这些人的背景,写文章的人有名士、有大儒,还有言官翰林,什么人都有,柳乘风不由眼睛一亮,效果果然出来了,柳乘风道:“你在里头挑一些言辞犀利些的,越犀利越好,若是一些声名大的大儒、名士也可以挑一些,至于言官、翰林就不必了,想要自己的文章登报,最低也要是翰林学士或者六部侍郎的身份,其他的……”柳乘风很倨傲地背着手笑了笑道:“不必理会。”

    邓文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柳乘风又吩咐道:“下一期印五百份,不过价钱要提一提……”柳乘风的目光闪烁着极少有的市侩,呵呵一笑,随即风淡云清地道:“就三百文吧,暂时先定这个办法,先把人的胃口吊起来,你等着瞧,好戏还在后头呢。”

    第二天,不少人起了个大早,秀才、士子们装作无事的样子仍旧去茶肆、清馆,今日他们来得出奇的早,一个个表面上若无其事,可是眼神却显得有点儿神魂不属。

    这些清贵人与寻常的小老百姓不同,他们不必为生计奔波,每日要做的无非是『吟』诗作对、风花雪月而已。学问的事是他们最看重的,尤其是他们几十年来读的道理更是不容置疑,可是现在,却有人大张旗鼓地宣扬三原学,这就让人有点儿义愤填膺了。

    事情当然没有结束,谁都知道,现在大家议论得最多的就是各大名士的反击,那吏部尚书王恕如此悖逆经典,自然有人挺身而出,只是不知道名士、大儒们会如何反驳他的奇谈怪论罢了。

    如此一想,所有人都生出了些许希翼,都想看看今日的报纸,想看看又会有什么高论。

    只是有了昨日的经验,大家才知道这报纸居然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到,不知多少人为了看看那王恕的荒谬无稽之谈而愿意以两倍、三倍的价钱去搜购,在许多人心中,若是能捧上一张报纸在茶肆中端看,也是一件体面的事。

    别人没有的,你有;别人索求不到的,你能得到。这就是面子,是非凡。

    今日在这茶肆中,也有几个读书人拿着昨日的报纸开始装模作样地看着,他摆出这个架势,立即引来不少人的侧目,有的人只知道王恕胡言『乱』语,却不知道王恕的文章到底写的是什么,看别人热烈地讨论,自个儿却是两眼一抹黑,总觉得有那么点儿无从出口的尴尬。所以这些人一见到有人捧出报纸,立即笑『吟』『吟』地走过去,或是借阅,或是求购,耳根子都红了。

    “若是这报纸今日还出,非要买上一份不可。”许多人的表情如一泓秋水,心里却都是打定了主意。

    辰时过去,楼梯口又传出脚踩的咯吱声,这声音和寻常的茶博士以及茶客不同,脚步踩得很重,所有人听了,纷纷都支起了耳朵,报童来了,仍旧扯开嗓子:“卖报了,学而报第二版,当代大儒王碧撰文,此外还有尤文胜、赵茗……等名士也有文章……”

    他叫到一半,许多人连斯文都顾不得了,纷纷道:“来,我这儿来一份……”

    “我……我要一份……”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起来,喧闹到了极点,那报童反而不知送去给谁了,继续道:“三百文一份,要的赶早。”

    有人不禁怒道:“昨日还是五十文,怎么今日就是三百文了?”

    这报童早就有了说辞:“诸位,这邸报都是请许多大儒和名士撰的文,报馆是要出润笔费的,这些老先生难道能拿几百文来打发?咱们大明的学问什么时候这么不值钱了?”

    这样一说,那先前盘问的人立即哑了火,学问怎么能不值钱?他若说个不字,只怕立即被口水淹死。

    虽然价钱涨了,可是在座之人大多数都是身家丰厚之人,倒也不在乎这么点儿钱,只是一心想看看那些文章是如何反驳王恕的三原学说。

    顷刻之间,这报纸便倾销一空,方才还在犹豫的人,这时候只有后悔的份了,至于那些买到了报纸的,一副得意洋洋地看着报,摇头晃脑如痴如醉的样子,真真是让那些买不到报纸的羡慕得肠子都悔青了。

    “小兄弟,这报纸还有没有?能不能去你们报馆再取一些来,四百文我也要。”

    那报童要走,却被人拦着追问。

    报童皓齿一笑,道:“各街的报童都定了数的,一张不多,一张不少,今日的是卖完了,莫说是我这儿,便是报馆也没有了存货。”

    说罢,便蹦蹦跳跳地下了楼。

    下手迟了的,听到报童的话一时无语,想不到这报纸竟是紧俏到这个地步,这时候又不好厚着脸皮去向别人借阅,只好闷着头喝茶。

    那些看了报纸的人也恰在这时叫起了好来,一个端着报纸的人道:“痛快,痛快,松山先生果然是天下名士,这几句骂得好,痛快淋漓,这样的文章,这样的犀利之笔,真令人不得不叹服。”

    另一个拿了报纸的也不由拍案,附和道:“好,好,好……”

    他们看得手舞足蹈,边上没有报纸的却更觉得百爪挠心,只恨不得把脖子伸过去,看看痛快在哪里,又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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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吏部为六部之首位于**东侧,与礼部相邻,平时这里本就是门庭若市,下头衙门来请示的,还有批示的条子要送出的,内阁那边旨意颁发的,更有不少到京的外官跑门路的,进进出出的人流宛若庙会一般。

    距离这里不远的,都是一些大宅子,不过大宅子里却不是住着公侯,而是一些富户的产业,这些富户倒不住在这里,却是将这儿都租凭出去,留给那些跑官的人住,临街又有许多酒肆和青楼,也都是用来迎来往送的,若说烟花胡同是京城油水最丰厚的所在,那这吏部附近的一些街道也敢称第二了。

    据说有不少的封疆大吏,都打发了家人在这儿租凭了房子常住,专门与这吏部的大小官员打交道,为的无非是功考二字,可以说这吏部决定了许多人的荣辱,自然不能轻慢。

    现在还是清早,不过人已是不少了,王恕的轿子按时到了衙门外头,轿夫小心翼翼地放下轿子,这衙门口立即有个门吏小跑过来,将轿帘子拉开,低声道:“大人请下轿。”

    轿子里的王恕只是面如秋水一般地嗯了一声,从轿中钻出来,随即拉直身子,仰头看了这吏部两个金漆大字,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大剌剌地走上石阶,一步步走进去。

    一部之首,位极人臣,正是因为如此,王恕早已养成了一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面孔,昨日那学而报散布出来,王恕也听到了一些消息,不过也没有过于在意,只是今日进了部堂,王恕就感觉有点儿异样了。

    平时那些下官见了他来,都是笑呵呵地过来见礼,偶尔有其他衙门过来传条子的,不管是生脸孔还是熟脸孔也都会笑呵呵地道一声大人早。今日虽然也有人来见礼,大家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可是大家的脸上却总是闪烁着某种怪异。

    “出了什么事?怎么今日的人都是怪怪的?”王恕心里发出疑问,可是随即又打消了深究的念头,不便多问,直接到了正堂,寻了个耳室去喝茶。

    这是王恕的生活规律,他办公的场所就是这耳室,若是有什么堂官踟躇不决的事,便会来这儿请示,而他偶尔看看朝廷的邸报,偶尔批阅下公文,极少去抛头『露』面与人打交道。

    王恕前脚刚坐下,后脚便有人脸『色』铁青地来了,来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官员,穿着红『色』官袍,戴着翅帽,一进来便跺脚道:“恩师,出大事了。”

    王恕正抱着茶,眼皮儿只是微微抬起了一下,随即慢吞吞地道:“出什么大事?楚才,你太『性』急了,天塌不下来,再者说了,从前我是怎么教导你的?在这衙门里不要叫我恩师,要叫大人,国法与私谊孰轻孰重,你会不知道吗?有什么话好好地说。”

    这叫楚才的才不得不乖乖地行了个礼,叫了一声大人,随即道:“大人请看这个。”

    楚才拿着的是一份邸报,只是这邸报与朝廷的邸报不同,王恕也不说什么,将这邸报接过来,笑道:“是什么事?竟是让你慌张成这个样……”话说到一半,就不再言语了,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邸报中的言论吸引,他的脸『色』也开始越来越坏。

    半柱香过去,王恕冷哼一声,『网』头版是骂他王恕,是诽谤三原学,那么二版、三版都是如此,只是骂的人不同,骂的花样不同,有的是旁敲侧击,有的是指桑骂槐,有的是引经据典了之后再放口大骂,有的干脆就质疑到王恕的德行了。

    王恕的脸完全黑了下来,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只看到了第二版,就再也放不下去,只是他并没有激动,只是抿抿嘴,随后将这邸报放到了身边的几案上。

    “他们欺人太甚了。”

    王恕喝了口茶,目光掠过一丝怒『色』,随即将茶盏放下,慢吞吞地道:“真是可恶,这些哗众取宠的小丑!”

    王恕生气了,堂堂吏部尚书被人骂得狗血淋头,颇有墙倒被人推的感觉,这倒也没什么,他数十年来悉心开创推广三原学,这三原学在陕西一带已是有了不小的局面,现在这些人指摘他的德行不说,居然还谩骂三原学的观点。王恕是一根筋的人,如何受得了他们这样的谩骂?

    “楚才,你怎么看?”王恕隐忍着,目光落在楚才的身上。

    “大人……”楚才说着一口的陕西官腔,慢吞吞地道:“若是我们做缩头乌龟,天下就再无三原学了。”

    王恕愣住了,他是身在局中,若不是楚才提醒,他只怕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可是现在楚才的话就不得不令他好好琢磨一下了,这些理学之人对三原学人人喊打,若连他都袖手不管,自己苦心经营出来的局面岂不是彻底完了?

    “这什么学而报,是如何得到老夫文章的?莫非是太子……”王恕怒气冲冲,可是随即又想,不对,想必是东宫的哪个太监手脚不干净,偷偷地抄录了散播出去的,这种事也是常有,便是在紫禁城,皇上亲自写的文章也时常会传扬到市井中去,倒也并不稀奇。王恕继续道:“学而报太大胆了,若不是他们蓄意滋事,又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楚才微微一愣,道:“大人的意思是知会一下顺天府,直接把这学而报馆封了?”

    王恕深望楚才一眼,『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淡淡地道:“楚才,你太年轻了,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罢了,不说这个,你方才说的也没有错,若是不反击,三原学就要被天下人所轻,老夫不能袖手旁观,他们既然要文斗,那么索『性』就文斗吧,去信宏道书院,把事情和邸报都送去平川那里,除此之外,咱们陕西在京城的会馆里也要知会一声,告诉他们,不必客气,该如何做就如何做,吾辈读书人处事,该忍让时要忍让,忍无可忍的时候就反戈一击,务求做到致命才成。他们既然要兴风作浪,那么就闹吧。”

    王恕阖着眼睛,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随即又慢悠悠地道:“翰林院学士吴志章这个人的陆学在南京颇为知名,你去问问他的意思,看看他怎么说。”

    楚才惊愕地看了王恕一眼,道:“大人,吴大人的陆学和咱们……”

    “和咱们不同是不是?”王恕慢吞吞地道:“君子和而不同,可是无论是陆学还是咱们三原学,都是程朱学眼中的异类,眼下对三原学对陆学都是个机会,是淡然无光还是发扬光大就看今日了。”

    楚才明白了,眼眸一亮,道:“门下明白,门下这就去联络。”说罢告辞出去。

    王恕喝了口茶,不由幽幽地叹了口气,却不禁琢磨起来,学而报,学而报,这东西倒是新鲜,可是是谁开办起来的东西?只是寻常的商贾吗?还是这朝中有人另有所图?要左右清议?王恕不由地想到了内阁中的三位阁老,王建虽然明察秋毫,却是个谨慎的『性』子,他不像。谢迁『性』格冲动,善与人辩论,可是也未必有这样的机心。倒是这李东阳心机沉重,为人狡猾如狐,又素有机谋,莫非是他?若不是他暗中指使,又会是谁呢?

    王恕一时之间,竟是想得痴了,拉长着声音叫了一声:“来人。”

    外头立即来了个书吏,道:“大人有何吩咐?”

    王恕慢吞吞地道:“学而报知道吗?”

    书吏笑道:“回大人的话,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小人岂会不知?”

    “嗯……”王恕一副悠悠然的样子,面不改『色』地抚『摸』着案牍道:“老夫托你一件事,往后再有学而报放出来,你想办法去买一份送到老夫的案牍这里来。”

    “是。”

    这书吏硬着头皮许诺,心里却在想,大人说得倒是轻松,想办法买一份?这学而报都紧俏到争抢的地步了,有钱也未必能买到,你却是一句话吩咐下来就成了。

    ………………………………

    第三日清晨,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学而报的报馆居然排起了长龙,这长龙一直蜿蜒到了街尾,来排队的都是各府的家丁,也有不少衙门的差役,报馆的门一开,报童都还没出门,这学报便被抢购了一空。

    这第三期的学报可是加印到了一千份的,饶是如此,还是在短时间内兜售一空,可谓盛况空前,一方面,是公子、秀才们多少要些面子,这学报越是紧俏,他们就越是趋之若鹜,价钱越是不菲,才越显出身家。另一方面,那学术的争论谩骂已经勾起了所有人的兴致,这场争论牵涉太大,程朱理学和三原学之争空前激烈,几乎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再者学报的文章质量极高,投稿的都是当代的大儒、名士,不少人买回去琢磨。

    如此一来,没买到的人又是捶胸顿足,只恨起得迟了,看到别人津津有味地在那儿看报,只好失魂落魄地回去。

    学报的供不应求,和它的影响有极大的关系,若说第二日关注学报的人只有数千,可是到了第三天,关注的人就已超过万人了,之前是数千人抢五百份学报,现在是上万人抢一千份学报,虽然发行量增大了一倍,供不应求的状况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添了几分。

    今日的报纸之中,除了刊载了一些大儒的文章,竟是有半数的版面是三原学的大儒的反击之词了,你程朱理学可以骂,我三原学为什么不能骂?更好笑的是,在一个豆腐的小版块里,居然还有个宣扬陆学的豆腐块文章,这陆学突然『插』上了一脚,倒也让人大跌眼镜。

    真正令人关注的还是三原学,三原学的大儒、学子们愤怒了,他们人数虽然不多,可是大多是由亲友、同窗故旧结连而成,以会馆为据点,团结一致,再加上背后有王恕的支持,只一日功夫,便送了四篇文章到报馆,对理学反唇相讥,言辞犀利不遑多让。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了,原本大家以为三原学只是九流的偏门学派,可是人家大张旗鼓地站出来扯起了大旗,一副要把皇帝拉下马,甚至是要动摇程朱官学的气势,自然是爱者有之,恨者也有之,喜爱的爱得一发不可收拾,仇恨的如杀人父母不共戴天。

    其实这种事想一想就明白,各学派都有自己的主旨比如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三原学的有天理即无人欲、有人欲即无天理。陆学的格物致知,不管是承袭哪一派的经义,哪个不是穷究了该学半辈子才初通门径?大家花费了这么多心思,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成就,现在却被人说的一钱不值,换做是谁都要冒火,所以这学术之争,与朝廷的权位之争并不遑多让。

    只是这些人争得死去活来,笑得最开心的却是柳乘风,柳乘风仍然每日去百户所值堂,已经很少去报馆了,不过锦衣卫的职责本就是打探各种消息,外头的事,柳乘风怎么会不知道?

    这第三天报馆就卖出了一千份,盈利便高达近三百两纹银,刨除各种开销,纯利应当在一百五十两上下,一天是一百五十两,一个月下来就是四千余两,这样的生意,只能用暴利来形容了。更何况现在关注的人越来越多,随着求购者的增加,往后的销量还会步步攀升,若是销量再翻个十倍百倍甚至是千倍,就算是报纸的价格适当的降低一些,这也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发财了,发财了……”柳乘风冒出这么个念头,整个人变得精神奕奕。

    人有了钱,许多从前不敢做的事才敢去做,柳乘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即将腰缠万贯,这时候反而有点儿不知怎么做是好了,只是这报纸要想站住脚跟,还有许多事要做,京城就是这么个地方,任何东西有了油水,就会招惹来苍蝇,柳乘风现在不过是个锦衣卫百户,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

    事情已经越来越不可收拾了,三原学派的反击,就如捅了马蜂窝一样,朝廷各部各衙门以至于内阁都不得安生了,翰林院那边也是争议不休,不管是士子还是官员,他们读的都是四书五经,所教授的也都是圣人的道理,可是圣人的教诲各自理解不同,若是在往年的时候,由于朝廷的压制,程朱官学可谓一家独大,便是谁有异议也不敢声张。

    可是朝廷对学派的管理已越来越松散,再加上程朱之后,各大地方『性』学派在各地设学馆讲学,更有不少学派入主朝廷,而弘治帝对他们的态度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有某种纵容的意味。

    学而报不过是这场争端的一个导火线,只是争议一起,事情就越来越向着最坏的局面发展了。

    第四日的清早,各学派的文章都出现在学而报上,相互争论,火『药』味浓到了极点。也正因为如此,不出几天功夫,学而报已是变得家喻户晓,从第一天的两百份,到第二天的五百份,第三天的一千份,一直到第十天的五千份,虽然销量节节攀升,可是仍然供不应求,因为每日关注的人都是成倍地增长,先是寻常的读书人,再到朝廷命官,以至于富户公子也都参与进来。

    京城的富户极多,腰缠万贯的足有数万户以上,这些人从事着贱籍,虽是富可敌国,可仍是被人瞧不起。因而他们也成了最附庸风雅的人群,读书人喜好字画,他们便搜罗天下的名字、名画,读书人好古玩,他们就不惜成本,购买唐宋瓷瓶用以装饰府邸,而如今『潮』流的风向一变,读书人纷纷求报纸去了,这些富家子弟们表现的更加狂热,以至于为了一份报纸,不惜叫人四处出动收购,便是过期的报纸,他们也乐此不疲地收集,甚至有时候出来会客,寒暄一阵之后,饮过了茶,随即拿出一份报纸,直截了当地当着客人观看,再与人谈论各学派之间的八卦、纷争。

    因此这五千份报纸一放出来,争先索购之人竟是有七八万之多,天子脚下,本就是读书人和富户聚集最多的地方,那报馆清晨还未开门,便被人『潮』挤满了,以至于人满为患,连进出都成了艰难的事。

    不久之后,又传出一个消息来,说是一名读书人,因为极想一览学而报,又苦于家境贫寒,于是在大街上卖身买报,一时之间,这学而报更是让人眼红了几分,一份报纸能让人连受命于父母的身体发肤都能不要,这报纸的价值就更让人眼热了。

    内阁里。

    一到了正午,这里便从忙『乱』中闲下来,阁臣因为在皇宫办公,外人又不能进来送饭,所以若是没有皇帝特别叮嘱,大家都是随便喝几口茶吃几块糕点草草地填饱肚子便算是用过午饭了。

    因此一到正午的时候,几个内阁大臣还有几个从属官员便聚在一起,随意着吃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刘健吃茶和他那慢吞吞的『性』子不同,因为忙碌的关系,有时候一边吃着茶一边还要看着奏本,所以他喝茶像喝水一样,一骨碌下去,一盏茶就算进肚了。为了这个,谢迁还笑他没有宰相的吃相,却也一时之间传为了佳话,不过今日刘健却没有抱着奏本吃茶,像是一个老朽的机器一下子闲了下来,稳稳地坐在椅上,轻轻吹着茶沫并不急着吃,反而慢悠悠地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了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糕点的李东阳身上。

    “宾之,于迁去哪儿了?”

    于迁是谢迁的字,这时候谢迁确实不在内阁阁房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让人显得有些意外。

    李东阳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笑道:“还能去哪儿?去左厢的耳室写文章了。”

    刘健愕然道:“又是那学而报?”

    “是。”李东阳老老实实地回答。

    刘健的眼中掠过一丝忧『色』,慢吞吞地道:“天下本无事,奈何总会有人跳出来搅一搅,真是烦不胜烦,这学而报要惹出大祸来的,宾之想想看,咱们大明朝能长治久安,靠的是什么?”

    李东阳道:“自然是靠臣民一心,君臣共体。”

    刘健重重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人心若是散了,这邦还是邦吗?可不要忘了前宋时党争的教训,现在各学派若是借着这学而报开了争议的口子,难道就不会波及到朝廷?到了那时候国家怎么办?社稷当如何?”

    李东阳与刘健的心思却是不同,刘健看到了学而报的坏处,可是李东阳却是看到了这学报的好处,有了学报,名家大儒有了用武之地,这也是一个宣泄的口子,总比大家闷在心里的好。

    刘健抬了抬眼,见李东阳沉眉不语,随即慢吞吞地道:“宾之,你和我说句实在话,这学报有没有你的份?有这奇思妙想,有这本事办起学报的,老夫左思右想,也想不到其他人,除了宾之……”

    刘健的猜测与那吏部尚书王恕竟是一样,原本这个猜测,刘健一直都藏在心底不好问出来。可是今日见李东阳一副暧昧不清的样子,刘健终于还是忍不住,直接发问。

    “啊……”李东阳惊讶地看着刘健,连忙道:“刘公这是什么话?若我与那学报有染,这便请辞致仕,这内阁里这么多事,老夫都已忙的焦头烂额,岂会拿心力去做这种事……”

    刘健与李东阳共事多年,见李东阳这个样子,疑心便已尽去,随即哂然地道:“不是你就不是你,我也不过是问问而已。”随即『露』出疑『惑』之『色』,道:“既不是宾之,这倒是奇了,还会有谁有这能耐,有这奇思妙想?”

    李东阳道:“莫不是吏部尚书王恕?”

    “是他?”刘健的眼中闪过亮光,淡淡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有点儿眉目了,这学而报第一篇文章就是他王恕的吧,莫非是王恕想要趁机扩大他的三原学,才办的学报?哎……八成就是他了,他这三原学本也没有错,可是他这般急功冒进,为了学派之争,竟是去捅马蜂窝,这么做于国家并没有好处。”

    李东阳道:“要不要下个条子去问一下?”

    刘健显得衰老了几分,王恕为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这一点刘健是佩服的,只是想不到他如此糊涂,刘健想了想,摇头道:“罢了,不要问,问了也问不出什么,这层窗户纸还是不要捅破的好。你看这样好不好,直接敲山震虎,让顺天府那边把报馆封了。”

    李东阳『露』出讶然之『色』,连忙道:“刘公,万万不可,咱们大明建朝到现在,可有内阁封锁沿路的吗?若是如此做,天下的清议和士林必然群情汹涌,到了那时,刘公与我都是罪人了。”

    李东阳这句话正说中了内阁的软肋,大明朝的国体相互制衡,猫吃老鼠、老鼠吃象,内阁看上去总览天下政务,可是最怕的却是清议,这内阁之中被清议『逼』迫引辞的阁老也不是少数,若是刘健如此做,一旦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那么就不是这么好收场了。

    刘健愕然,随即明白了,不由苦笑道:“难道真拿这小小报馆没有办法?”

    李东阳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李东阳善谋,这是天下公认的事,他沉默了片刻,道:“按理说,我并不反对这学报的,只是刘公既然忧心如焚,那索『性』就封了它也好。不过这种事内阁不能出面,要出面就让东厂来,内阁怕清议,可是东厂却不怕,我听说那学报日入金斗,东厂早就垂涎已久了,只是摄于内阁不敢下口罢了,既然如此,那就悄悄给他们透个口风,给他们壮壮胆气。”

    刘健想了想道:“只怕不妥吧。”

    李东阳莞尔一笑,端起了茶盏,道:“非常时行非常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刘健颌首点头道:“和东厂打交道要小心一些,不要下条子,直接去口授机宜,切不可留下话柄。这件事老夫亲自去办,待会儿去寻那秉笔太监说句话。”

    二人商议定了,恰好谢迁意气风发地回来,掸了掸手上的一纸文章道:“来,来,来,刘公、李公,来看看我这文章如何,王恕那老儿曲解经义,我今日非骂骂他不可。”

    刘健与李东阳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厂公有什么吩咐?”

    森然的东厂大堂,悬挂在正墙的岳飞像栩栩如生,不过画纸已有些斑驳了,手按宝剑,一手捋须的‘岳飞’前踏一步,几乎要从画中走下来。

    在画像的下头,是一张供桌,桌上摆了时鲜蔬果,中间是个小鼎炉,香烛冉冉,让这大堂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当一名风尘仆仆的小太监急促地进了大堂的时候,坐在这儿久候多时的东厂副档头刘成,掌刑千户吴用都焦急地站起来,朝这小太监发问。

    小太监只慵懒地抬着眼皮看了他们一眼,并不理会他们,而是直愣愣地走到这供桌前,取了香拿烛火引燃,随即恭恭敬敬地向着岳飞的画像拜了三拜,不疾不徐地将香『插』上炉子,才旋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对刘成道:“厂公有话要问。”

    刘成立即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地道:“刘成听着呢。”

    小太监慢吞吞地道:“厂公问:那学而报馆都打听清楚了吗。”

    刘成一副谨慎慎微的样子道:“打听清楚了,这报馆的东家叫邓文,豫州人,曾中过秀才,后来弃笔从商。不过后来杂家多方打听,派出番子左右打探,才知道这报馆并没有这么简单,真正的主事之人是柳乘风,幕后策划之人也是他。”

    小太监颌首点头道:“那吏部尚书王恕的文章是哪儿来的?”

    刘成道:“这件事倒是没有打听仔细,只怕还要再花费些时日才成,不过杂家想了想,那柳乘风是礼部侍郎王鳌的弟子,王恕与王鳌同在吏部,一个是尚书,一个是侍郎,是不是这姓柳的走了王鳌的关系,才索来的文章?”

    小太监又是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显得颇为满意,随即道:“多半也只能如此了。”

    刘成小心翼翼地看了小太监一眼,道:“要不要杂家再仔细打听一下,或许会有确切的消息。”

    小太监高深莫测地摇摇头道:“迟了,内阁那边透『露』出了风声,也是觉得那报馆很惹人嫌,厂公有些事还要仰仗着内阁几位阁老,所以要你们尽快动手,要干脆利落。”

    刘成一听,眼中掠过喜出望外的神采出来,惊喜地道:“原来连内阁……”

    小太监脸『色』一板,冷笑道:“刘公公慎言,须知祸从口出,诽谤内阁阁老是什么罪杂家就不必提醒了吧?这件事听听也就是了,不可外传出去。厂公说了,刘成虽然办事糊涂,烟花胡同的事也办出了岔子,可是忠心还是有的,这一次原来又是那柳乘风兴风作浪,这敢情好,刘成,这笔帐你连本带利一起讨回来吧。厂公还说,若是这一次再把事情办差了,刘成也不必再去见他老人家了,直接去尚衣监里颐养天年吧。”

    刘成先是听了厂公说自己忠心,心中大喜,做人奴才的本事大不大其实都不打紧,只要让主子知道自己忠诚不二就够了。可是到后来听到尚衣监养老,刘成的脸『色』已经凝重起来,尚衣监是什么地方,他自个儿心里清楚,进去了一辈子就再无出头之日,宫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在那儿你若是一朝得志,自然是被人哄着抬着,可是一旦虎落平阳,那些朝你巴结的人立即就恨不得上来踩你一脚朝你吐一口吐沫,若是真去了尚衣监,刘成就算是全完了。

    刘成挤出一点笑容,道:“是,请公公回去帮杂家向厂公转告一句话,杂家便是拼了『性』命,也不敢怠慢。”

    这小太监倨傲地点点头,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道:“这样便好,杂家回宫去了。”连口茶都不肯喝,拂袖而去。

    看着这小太监的背影,刘成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察觉到吴用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长吐一口气,道:“吴千户,方才的话,你是听见了的,杂家的身家『性』命都维系在这件事上……”刘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起来,道:“不把那报馆打垮了,杂家也活不成。现在内阁那边既然已经默许,厂公又有了明示,封禁报馆的事,你怎么看?”

    吴用道:“这种事好办,将这报馆里的人全部拿了,再把那报馆砸个干净也就是了。”

    “说得倒是简单。”刘成抿抿嘴,道:“麻烦就麻烦在善后上,那些读书人若是闹起来怎么办?”

    吴用不由认真地打量了刘成一眼,道:“刘公公今日反而谨慎了,读书人怕什么?内阁怕他们,咱们却不怕,最紧要的是要把这报馆围住,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去,只是柳乘风,咱们砸了他的报馆,他会不会伺机报复?”

    刘成尴尬地干咳一声,道:“柳乘风这个人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不必理会,你这样一说,杂家反倒放心了,有内阁和厂公支持,这天下就没有怕的事。”刘成冷笑一声,继续道:“姓柳的当日敢砸莳花馆,今日咱们就砸了他的报馆,看他能奈杂家何!吴千户,你立即去召集人手,咱们这便出发,厂公交代下来的事耽误不得,不过事先不要走漏什么风声,只说有事就是。”

    吴用呵呵一笑道:“公公放心,保准不会有什么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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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而报馆里往往是清早的时候热闹非凡,可是过了正午日头当空的时候,人群便散了去,不过也有例外,隔三差五,总会有一些人带着文章来请报馆刊载,这些人中除了一些哗众取宠的秀才,竟还有不少名士、大儒。

    这事儿倒也有些意思,一开始的时候,学而报几乎是求着别人拿文章来,可是如今学而报的影响越来越大,那些眼高于顶的大儒、名士们才发现原来能在这报中刊载自己的文章是一件多么光宗耀祖的事,不说那不菲的润笔费,只需想一想自己的文字印成千份、万份,送去给人瞻观,就足够叫人眼红心热了。

    人生在世,无非是名利而已,若是家境贫寒的,投稿过来是希望拿笔润笔费补贴家用,若是家境富裕的,则是看中了那名气,所以这几日投稿的文章都有数百份之多。

    主编室里点着一盏油灯,邓文坐埋首在灯下,正在琢磨着明日的稿子,要从这数百份文章里挑出出众且又能吸引眼球的确实不容易,不过邓文现在多少有了一些经验,倒不至于慌了手脚,报馆只十几日功夫就到如今这规模,邓文是全然没有想到的,他现在除了对柳乘风佩服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心思了。

    从前的时候他只是个小商贾,因为是弃笔从商,所以遭了不少的白眼和讥讽,就连从前的同窗好友也大多嫌他一身铜臭而不和他来往了,可是现如今却是不同了,他这主编的身份一下子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就是见了闻名遐迩的大儒,他也有与对方侃侃而谈的本钱。又能赚钱,又不被人冷落,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至少在这大明朝对一个秀才出身的人来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所以一想到这个,邓文就越发不敢出丝毫的差错了,这时已经接近傍晚,霞光万道,投过一扇小窗『射』进来,邓文却是一动不动,一点回家的意思都没有,现在文章才看到七成,还有四五十份没有看,得赶着一个时辰之后把明日要登载的文章都挑选出来,好让人连夜排版、印刷。

    “看来明日要多挑几篇陆学和三原学的文章了……,只不过这几篇都不甚好,只有一篇陆学的还有点儿火『药』味……”邓文一边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心里一边在琢磨着,柳乘风的方法和手腕,他已经学了个七七八八,报纸这东西,不只是要文章出彩,有了争议才更有意思,所以这学而报一向对各学派奉守中立,尽量让他们能在学报中打成平手,谁也不服谁才有看头。

    就比如前两日程朱理学大反击,精彩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若是明日再刊载程朱理学的文章,三原学和陆学那边岂不是连脚跟都站不住?没了他们,就没了谈资,报纸的阅读『性』就降低了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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