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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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恒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打着报告,间或抽空瞧了一眼墙上的钟,他确定,下班之前,他能把这份工作报告赶出来。们的)

    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然而在宗恒的身后,玻璃窗外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塑钢窗被从外头拉开,一个男人攀着窗钻进房间来。

    他的动作轻盈,落地无声,像只大猫。

    “啸之兄,从何处来?”宗恒头也不回地问。

    那男人拉好窗子,他微笑起来:“王爷背后生了眼睛么?”

    “能用壁虎功爬到四楼来,还不触动警报的,除了啸之兄还能是谁?”

    宗恒推开键盘,转过身,他这才惊愕地望着面前的人:“怎么这身打扮?”

    男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身斜纹深黑色西服,打着银灰色领带,装束十分郑重。

    “皇后去了一家高级会所,我不穿成这样,人家不让我进去。”

    “谁给啸之兄买的这一身?”

    “井遥。”姜啸之说,“他给他自己买了一套,又给我买了一套,然后一个劲儿哭穷不肯掏钱,最后只好我来付账。”

    宗恒忍不住笑起来:“井遥这个捉狭鬼,这一身,太不衬啸之兄你的风格了。”

    “是么?”被称为姜啸之的男人,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哪里不衬?”

    “像黑社会。”宗恒想了想,又说,“像电影里的老大。”

    姜啸之的表情,透着几分古怪:“其实,我是白道的人呀。”

    “你没说错。不过,你就穿着这么高档的衣服攀墙呀?”

    姜啸之眨眨眼睛:“谁叫王爷这儿进出这么不便?还得查各种证件……我倒是想装尸体进来,但是担心装得太像,被王爷你给解剖了。”

    宗恒哈哈大笑:“大延朝的冷笑话之王,其实是你吧?”

    宗恒面前站着的,是个个头很高的男人,超过了一米八五,肤色苍黑,五官线条极为凌厉,鹰鼻丰唇,目光冷酷如电,任何人被他凝神注视,都会忍不住心底起寒意。这也是为什么宗恒总觉得,没人能在姜啸之面前说谎,就连他都不会轻易去招惹这位老友。同袍十数载,宗恪完全清楚,姜啸之这种人,是那种正面战场上能纵马杀敌、以一当十的悍将;等退回幕后,他同样能用灰暗的热情,协助帝王玩弄权谋,为帝王完成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勾当,即便屠戮妇孺也在所不惜。

    因为常年在马上征战,姜啸之身上肌肉虬结,薄薄的细料西服穿在这样的身体上,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挣开了线。这让宗恒不由想起这男人之前在朝中,那身大红绸丝绣杂花、前后麒麟补子长袍的官服,现在看来,似乎大帽鸾带之类的才更适合姜啸之。

    “其实这身衣服,皇后也说难看。”姜啸之眨了眨眼睛。

    宗恒吃惊:“她肯和你说话了?”

    “说了,不过都是挺难听的话。”姜啸之笑了笑,“昨天,她骂我是流氓。说,穿了西装也还是流氓。”

    宗恒也笑,武功侯、锦衣卫都指挥使姜啸之,竟被骂成是流氓,这也是闻所未闻的事。

    “她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因为我跟着她。她走哪儿我跟到哪儿。”姜啸之想了想,“还有一次,差点跟进了女厕所。”

    宗恒也被逗乐了。

    “其实流氓这种称呼不算太坏。”他安慰道,“现在的词儿,意思都变复杂了。”

    “可不是。比骂刽子手强。之前她跳着脚骂我是刽子手,说我作恶多端,罄竹难书,早晚要遭雷劈。”

    宗恒摇头,萦玉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亏得姜啸之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往后打雷不要使用手机。”宗恒想了想,“座机也不要用。(百度搜索)”

    “她还说我太邪恶了,老天会惩罚我的,还说,我走大街上,都得被电线杆砸个脑袋开花。”

    “她说话真过分。”宗恒摇头,“这一次又是为什么?”

    “大概……我派了太多的人守着她。”姜啸之想了想,“后来我也觉得挺亏的,付了那么多账单——幸好只是必胜客,不然我得像井遥一样赔个底朝天了。”

    宗恒笑了半天,他完全能想象,当厉婷婷推门走进必胜客,看见整整一屋子的锦衣卫,她会产生何种荒诞的感受。之前皇后本来就一直在干政,锦衣卫的人她不可能不熟悉。

    最后他索性安慰道:“皇后最近心情不好,啸之兄别放心上。”

    “皇后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姜啸之淡淡地说,“当年要不是咱们攻破京师华胤,她爹也不会悬梁自尽。”

    这话,宗恒的确没法反驳,当年伐齐的几大功臣,姜啸之列于首位。大延朝最终能定鼎中原,姜啸之对此有不可磨灭的功劳,甚至攻破京师华胤,第一批闯入旧齐皇宫的人马,就是姜啸之的手下。身为亡国公主的皇后,也才会对他恨之入骨。

    “王爷在写什么?”姜啸之走到电脑跟前,好奇地看了看显示器。

    “上半年工作报告。”宗恒看看时间,他将文档存盘,站起身关掉电脑,“正好你来了,咱们去看个东西。”

    他说完,取了一件白大褂丢给姜啸之。

    俩人从办公室出来,姜啸之问:“王爷,咱们去哪儿?”

    “停尸房。”

    “……”

    宗恒转过脸,忍笑看着姜啸之那张僵硬的脸:“啸之兄怕死人啊?”

    “还好。”姜啸之勉强道,“其实,我怕的是福尔马林。”

    宗恒刚想笑,却听见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往走廊窗户看了看:“糟糕,科长回来了。”

    “啊?那我回避一下吧!”

    “用不着。”宗恒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递给姜啸之:“戴上!”

    姜啸之以最快速度戴好了口罩,只留了两只眼睛在外头。

    俩人走到楼梯口,对面,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正好往上走。

    “小宗,下班了还不走?”那男人笑嘻嘻的说。

    “科长你回来了?”宗恒说,“我还有点事没做完。”

    “哦哦,好同志,加油干!”那科长又看看他身后的姜啸之,“这是谁啊?”

    “刚来的实习生,科长你忘了?上个礼拜才分配来的……哦,那次你被梁局拉去喝酒了。”

    “是么?唔,这么高,个子这么大,进咱们科不是可惜了?”

    宗恒忍笑,又道:“科长,他说想趁着人少,多学点东西。”

    “很好很好!”科长用力拍了拍姜啸之的肩膀,“小伙子,来我们科,有什么感想啊?”

    姜啸之眨了眨眼睛,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那科长一怔,哈哈大笑!

    “说得好!说得好!比为人民服务之类的狗屁强多啦!”

    他大笑着上楼去,宗恒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

    “我说错了么?”姜啸之拉下口罩,狐疑地看着宗恒。

    “……没说错。”宗恒有点沮丧,“只不过像念戏词。”

    “戏词?可我真这么想啊……”

    “好啦。”

    俩人进了冰冷的停尸房,宗恒打开灯,走到高大的柜门跟前,他麻利地从一排排柜子里挑出一个,用力把钢屉的拉杆拉开。

    一具冰冷的男性尸体,暴露在他们面前。

    “看看吧,你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宗恒说。

    姜啸之走到尸体跟前,用戴了薄膜手套的手拉起尸体胳膊,仔细看了看手掌和指甲,又放下来,掀开盖在上面的布,审视了一下尸体的脸和胸口。

    “经脉断得很不自然。”他抬眼,看了看宗恒,“身上完全没伤口?”

    “背后有淤痕。”宗恒将尸体翻过来,在死者后心处,能看见皮肤上有很淡的痕迹,隐隐约约像个手印。

    姜啸之轻轻叹了口气:“这么看来,是辟邪功无疑了。”

    “你和我的想法一样。”宗恒将尸体放好,重新推回冷柜里,他摘下手套,“看来,是秦子涧下的手。

    “这是个什么人?”

    “商人,确切地说,是工程承包商。”宗恒说,“在宾馆里突然毙命,死的时候赤身,之前以为是娼妓下的手,但是没有迹象,尸体身上没有伤,没有中毒的痕迹,从外表看来,就是简单的心肌梗塞。”

    “嗯,不懂功夫的人,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姜啸之想了想,又问,“是买凶杀人?”

    “应该是。”宗恒将薄膜手套扔进垃圾堆,关掉大灯,“从哪个方面来看,死者和元晟他们都没有任何关系。”

    “秦子涧没有留下指纹么?”

    “没有。”宗恒摇摇头,“指纹,毛发,皮屑……任何任何,一概没有。所以我才更加确定是他,这儿的人,办不到。”

    “那是怎么回事?”姜啸之糊涂了,“辟邪功可以把人变成鸡蛋么?”

    “不是那么回事。”宗恒叹了口气,“他太小心了,擦去了每一点痕迹,连洗手都没有使用宾馆的皂液。上一次他的动静更大,同时杀了两个。”

    “也用的辟邪功?”

    “不,用的消防斧。”宗恒皱了皱眉,像是记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现场非常可怖,但还是什么都没留下,可想而知我们科长快被他给弄疯了,还以为是哈利波特做的案呢。”

    姜啸之点头道:“果然厉害!”

    “也许科长暗中祈祷秦子涧继续用辟邪功,这样尸体就可以直接归为病死,写报告就不会那么为难了,问题是,一旦秦子涧用辟邪功,为难的就是我,我不可能和本地这些不懂武功的土人一样,对此视而不见。”

    “嗯,那是当然,那家伙到现在也还是朝廷要犯。”

    “他在哪边都是要犯。那次,我发现他在下水管处用了细纱滤网——他把属于他的一切全都带走了,包括皮屑。他甚至还吸了尘,你相信么?他杀了两个人,他把全身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像最尽职的清洁工一样给房间吸了尘。”宗恒摇摇头,“秦子涧是绝对不会让警方建立起他的DNA档案的。”

    “……真是精明到极点。”姜啸之沉思着,又道,“而且我敢保证,十个刑警也拿不住他,既然他也会用枪。”

    “可不。真不愧是白氏山庄毕业的。”宗恒继续摇头,“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他没注意到,“流氓”这个词,让姜啸之的眉毛跳了一下。

    俩人消了毒,一边往外走,姜啸之摘掉口罩,却皱起眉头。

    “怎么了?”宗恒停住看他。

    “怪呢,如果秦子涧真的过来了,怎么没有去见厉婷婷?”姜啸之困惑道,“他应该第一时间去见皇后才对。”

    俩人出来走廊,宗恒锁好了停尸房的大门,关掉走廊的灯。

    “啸之兄觉得,他还会去见她么?”

    姜啸之一时,没能回答。

    宗恒那张骨感分明的脸上,露出一个怜悯的微笑:“如今的秦子涧,已经不是大齐的镇国公世子了,他和她,都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们了。”

    宗恒的话里暗藏着深意。

    “我见过他,近距离有接触。”姜啸之突然说,“很久之前。”

    “谁?”宗恒一愣。

    “秦子涧。”姜啸之说,“将近二十年前。”

    宗恒眨眨眼睛,没出声。

    他对姜啸之的早年并没有太多了解,真正开始合作是在宗恪亲政之后,宗恒只知道姜啸之是两朝元老周太傅的养子,据周太傅向太祖上书奏呈此事时,说自己出使华胤途中,在街上发现了一个狄人孤儿,因为眼见得自己的同胞孤苦无依流离失所,所以周太傅动了恻隐之心,念在同族的份上,将孩子带回舜天,收留在府内。此事甚至得到过延太祖的夸赞,说周太傅有“兼善天下之心”。

    所以姜啸之十多岁才来的舜天、进了周府生活,而在那之前此人有何种经历,生身父母又是什么人,宗恒却不是太清楚。宗恒只知道,和他一样,姜啸之也懂功夫,宗恒甚至清楚他是哪门哪派。只不过姜啸之本性收敛,从不恃技逞强,而且身为国家重臣,也没有多少机会出手,所以没几个知道他是出身武林的。

    “其实是我夸大。所谓近距离有接触,只是在街上亲眼所见。”姜啸之又笑了笑,“有个专门耍赖骗钱的拐子撞了秦子涧的马,拐子不认识他,也没观察仔细,还胡混着想讹他的钱。”

    宗恒却笑道:“镇国公世子出门,怎么会被拐子给讹钱?周围没有随从的么?”

    “有随从,所以没一会儿拐子就发觉不对了,家丁护卫的冲上去就要打他,那拐子吓得屁滚尿流,连连求饶……”

    “后来呢?”

    “后来,秦子涧拦住护卫,说别打他了,他也可怜。”姜啸之微微一笑,“众家丁自然不忿,但是世子发了话,却也无法,只得松开那拐子让他走。谁知拐子走了没两步,秦子涧又把他叫住,说,老兄你拿了我的东西没什么,可那东西要紧得很,还是快些还我吧。”

    “哦?”宗恒来了兴趣,“那拐子拿了他的东西?”

    姜啸之点点头:“原来那拐子不光讹钱,偷盗的能耐也十分了得,刚才浑水摸鱼,把秦子涧腰间的一块玉给摸去了。那块玉本是景安帝赏给他的。所以秦子涧非得要回来不可。”

    宗恒点点头:“这拐子好大的胆子。”

    “是啊,那些家丁听说他竟敢盗窃御赐给他们世子的东西,哪里还能容忍?一脚踹倒在地,夺过美玉又要上前一顿好打。秦子涧却拦住他们,伸手取下马上的一对金钩,递给那拐子说,这也一样值钱,我就拿这对金钩顶了那块玉吧。”

    姜啸之说完这故事,宗恒一时默默无语。

    拐子坑蒙拐骗,故意装受伤、讹诈人钱财,又手脚不干净偷了御赐的玉,这样的人本该被唾弃,好一点的一顿暴打,撞见性子坏的,搞不好叫来有司,锁拿他一个不敬之罪,丢进大牢里就甭想活着出来。

    但是秦子涧没那么做,甚至还把金钩给了他,这并不是出于良好家教,更不是沽名钓誉——宰相秦勋的独子,还用得着沽名钓誉么?

    秦子涧这么做,自然是出于善良的本心:如果不是因为身残家贫,拐子又何苦走这条路?

    “这么说,当时啸之兄是在华胤城里?”宗恒一时来了好奇,他完全不知道姜啸之进周太傅府之前的经历。

    却只见,姜啸之微微一笑:“不瞒王爷,我就是那个拐子。”

    宗恒惊得都傻了!

    姜啸之哈哈大笑:“瘸腿是装出来的,坑蒙拐骗、作奸犯科倒是真的。”

    宗恒一时无语,他不由暗中猜测,早年的姜啸之,究竟度过了怎样一种人生呢?

    “那年,我十二岁,秦子涧也十二岁。”他脱下白大褂,慢慢地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然后,再次相见,便是七年之后,浩荡风雷海沸天戈,百万铁骑兵临城下……

    而当年那个心地善良的男孩,如今却已经成了一个冷血的杀手。想到这,宗恒只觉得人生之吊诡、世事之莫测,难以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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