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盘尼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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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盘尼西林!她需要马上注射盘尼西林消炎。支气管发炎很严重,引起高烧和痉挛,如果烧再不退的话她就会有生命危险。”家庭医生杰里米一边把冰块敷在妮娜的额头上,一边对许栩说。

    “那请你马上注射,杰里米医生。”许栩看着妮娜烧得通红的脸蛋焦急地说道。前天深夜,妮娜的支气管炎复发了,而且这次的病情比以前都要严重,从今早起妮娜的体温已经超过40度,尽管灌下了退烧药可仍没有减轻的迹象,开始小家伙还会哭闹,但现在她已经陷入昏睡状态,四肢还不停地抽搐。许栩急忙请来家庭医生杰里米到家里替妮娜治疗。

    “对不起,卡洛斯夫人,最近因为德军占领了希腊的克里特岛,封锁了英国的地中海航线,很多军需物资包括药物都不能及时运到埃及,而托布鲁克那边战况激烈,急需大量药物,尤其是盘尼西林。现在开罗大部分的盘尼西林都被运往前线,市面上的盘尼西林断货了,已经整整一周,我的药品供货商都送不来半瓶盘尼西林。”杰里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沮丧地摇着头回答。

    “医院和外面的药店能够买得到吗?”

    因为抽了,刚才V章看不了,现在应该好了吧?~~~~(>_<)~~~~

    “恐怕不能,我几乎跑遍了全开罗的药店和医院,他们也没有,就算有也会第一时间供给部队而不是拿来零售。”

    “那该怎么办?去哪里才能搞到盘尼西林?”许栩焦急地追问。

    “或许你该去部队的野战医院看看,这所医院隶属英军中东司令部,大量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都在那儿接受治疗,全开罗就数那地方的药物最充足了。”杰里米医生思考了几秒回答。

    半个小时后,许栩开着车带着妮娜奔赴开罗的野战医院。车子刚到医院外的铁门,她却发现再也开不进去了,因为一大串涂着迷彩色和红十字标志的救护车已经从医院大楼前排到了铁门之外,堵住了入口。护士和担架员穿梭在车队之中像忙碌的工蜂似地不断从车内卸下伤兵,然后架着担架往大楼内奔去,可伤员人数实在太多,远超过医护人员的数量,来不及送入医院内的人只能先被安置在草坪上等待。绿油油的草地摆满了担架和轮椅,伤员们痛楚的呻吟和哀鸣在医院上空回荡,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血液,伤口腐烂以及死亡的味道,阳光懒洋洋地照射下来,漠然地注视着底下的一切。

    几天前,隆美尔的军队围攻了英军在Mechili(利比亚地名)的第二装甲师和印第三摩步旅,战况十分惨烈,双方在经过几天几夜的激战后,英国的整个第二装甲师被摧毁,死伤无数。再加上昨晚一场英德海上的大规模空战,弄的双方都是精疲力竭。有很多皇家空军飞行员一停下飞机就在座舱之中昏迷了过去。就算还是清醒的飞行员也是全身脱力,连爬出飞机的力量都没有了。于是两个战场上的伤员都被送到了条件最好的开罗野战医院进行救护,把医院挤得水泄不通。

    许栩抱着妮娜好不容易才越过大堆的担架和人群,挤进了大楼之内。医院大堂里早就乱作一团,但接待处却是空无一人,想必负责的护士也加入了抢救伤员的队伍中,连登记的资料夹也不管了,任由其散乱地堆放在桌子上。许栩急忙扯住一个奔跑中的护士问:“护士,我的孩子高烧不退,医生在哪里?”

    “医生们都在楼上的手术室里!”护士匆匆扔下一句,就头也不回地往前方跑去,边跑边喊:“血库里的血袋不够了,还有麻醉剂和盘尼西林,赶紧通知调度室和院长……”

    许栩没有办法只能自己跑上二楼,二楼的情况更加糟糕,就像火灾现场一样,除了伤员,几乎每个人都在奔跑,医护人员推着病床上的病人往手术室里冲,急救室的门开开闭闭,能听到医生在里面大喊:“氧气,止血钳,强心剂……快快快!”。还未来得及送去治疗的士兵躺在过道上喘着粗气,有些在咒骂希特勒和德国,有些则完全发不出声音,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

    但许栩同样也心急如焚,妮娜的精神状态已经越来越差。这时,一名护士推着轮椅走了过来,轮椅上坐着个浑身都缠着绷带的伤兵,旁边还跟着名医生。许栩连忙拦住伤兵旁边的医生说:“医生,我的孩子支气管炎,从昨晚起就高烧未退,请你帮她看看。”

    “对不起,女士,支气管炎请到其它的医院,我们这里只接待军人和家属。”医生摆了摆手,然后推开许栩的手臂企图继续往前走。

    许栩快步向前再度拦着他说:“可是她要注射盘尼西林,除了你们这儿,其它医院都缺药了!”

    “是的,我们有盘尼西林,但也是非常紧缺。司令部已经下了命令,药库里所有的药都有配额,只能提供给伤兵使用,没有多余的了,夫人。”

    “医生,我的孩子已经开始痉挛了,如果再拖下去,她会有生命危险的!”许栩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貌什么的,一把扯住医生的胳膊。

    医生停下脚步,看了看妮娜的脸,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眉头随之皱了起来,他对许栩说:“确实烧得很厉害,这样吧,夫人,你把孩子带到里面,先让护士替她擦酒精降温,我马上打电话给调度室,看能不能让他们通融一下送些盘尼西林的针剂过来。”

    在护士们替妮娜擦拭酒精的过程中,许栩坐在屏风之外等待,觉得每分每秒都像是煎熬,她盯着白布后护士忙碌的身影默默祈祷:“依莲,如果你正在天上看着的话,请保佑妮娜,我已经失去了你,不能再失去她……”许栩拼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眼泪涌出来,现在妮娜最需要的是盘尼西林而不是她的哭泣。

    忽然,一声微弱的嗓音在她身边响起,打断了她的祈祷。

    “她……几岁了?”

    许栩回头,发现身边除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伤兵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不过那人全身缠满了绷带,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他蜷缩在轮椅中,动也不动,就像具干瘪枯萎的木乃伊刚刚被人从棺木里挖出,麻木而无助地瞪着这个活着的世界。一时间许栩不能判断声音是否是由他发出的。

    像是察觉到她的疑问,那人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很漂亮的鸽灰色,让人想起黎明时透着曙光的天空,宁静又柔和,如果他的脸上不是包着厚厚的纱布的话。

    “多可爱的小姑娘,长得就像秀兰邓波尔一样。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别太担心,夫人。”那人的眼珠又动了一下,许栩不能确定他纱布之下的脸是否在微笑,但那双鸽灰色的眼睛里透出比刚才更柔和的光,和他全身所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毫不相称。

    “她叫妮娜,三岁多了,谢谢你。”许栩点点头,感谢道,同时心头也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貌似他的情况比自己更糟,但他竟然在安慰她。许栩连忙低声补充了一句:“你也一样,都会好起来的。”

    那人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抬眼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雪白的一片,空洞得就像他的眼神。“我?重度烧伤,全身没有一块皮是好的,败血症,器官衰竭,无休止的疼痛折磨,只能靠吗啡来止痛。医生说我可能只剩下几周的时间,又或许只是几天,现在我除了祈祷让自己快点死,再也没有别的希望。”

    “怎么?怎么会这样?”许栩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胸口压抑得难受。她看不出来这位伤兵年纪有多大,从他的眼神和声音来判断他应该还是个年轻人,可他的话却苍老得令人绝望。

    “德国人的88mm高炮击中了我们的坦克,燃起大火,我们连队里的战友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却生不如死。如果我早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肯定会赶在医疗队来到之前朝自己的脑袋补上一枪。”那人说完低下头,肩膀震动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即像是喘气又像是在发笑。但他在笑什么呢?是嘲笑自己那时候的软弱还是在嘲笑无情的命运?

    正说着,医生已经打完电话回来,他走到许栩的面前,一脸为难地说:“对不起,夫人,我已经问过上级了,因为昨晚我们海军的船只在靠近托布鲁克港口的时候被德军的飞机炸沉了,运送的药物都没了,现在医院里的盘尼西林除了配给伤员外全部得运到前线。所以,很抱歉。”

    许栩听到医生的话,脑袋就像被人狠狠地锤了一下,痛得她“嗖”地站了起来,颤抖着嗓音道:“不,医生,你想想办法吧!我的孩子不能没有消炎针,她还那么小,拜托你了!”

    “真的很对不起,我实在无能为力,要不,你到别的医院去看看。”医生窘迫地看着许栩,显然他也为自己的回复感到无助和愧疚,但军令如山,他不过是一介小小军医,除了服从命令又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医生,求求你了,只要能救孩子,无论你们医院要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的。”许栩哀求地看着医生,觉得一颗心就像条被活活扔进沸水里的鱼,剧痛难忍又煎熬无比,而唯一能将她解救出来的就是医生的一句话。“我已经失去了依莲和宝宝,如果再失去妮娜那该怎么办?”她不敢也不能想象下去。

    “医生,我的那份盘尼西林给她吧。”此时,坐在轮椅上的伤兵突然开口说了句。

    顿时,许栩和医生惊讶地或过头看着那位伤兵,只听到他用虚弱但清晰的声音继续说:“把我的那份盘尼西林针剂给孩子用,反正我这个样子再多的药也帮不了我,与其浪费在一个将死的人身上,倒不如拿去救孩子,她还有大把的明天和美好的未来,不是吗?”

    “可是,尼尔中士……”医生犹豫地看着伤兵,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决定才好。

    “不用可是了,就这样办吧。临死前还能做件好事,会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个废人,起码去见上帝的时候也能对他说我生前不仅杀了很多德国人,还帮助过一个小女孩,希望他不会把我扔进地狱。待会记得帮我加多一针筒吗啡。”说完,这位叫尼尔的中士疲惫地阖上了眼睛,不再出声。

    一连数天,许栩带着妮娜到野战医院接受注射和治疗,治疗完毕,她都会去病房看望尼尔中士并陪他聊一会。她和阿诺曾经商量过该替尼尔做些什么,以答谢他对妮娜的无私帮助,可是此时的尼尔需要些什么呢?钱?房子?车子?不,对于一个等死的人来说似乎除了上帝的奇迹以及那镇痛的“良药”--吗啡,任何物质上的酬谢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卡洛斯夫人,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什么。你每天带妮娜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就是最好的回报了,我很喜欢妮娜,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我和简早就结了婚,我们的孩子可能也有妮娜这么大了。”这天尼尔躺在病床上对许栩说道。

    “尼尔,你会好起来的,简还在澳大利亚等着你。来,先喝点水,润润嗓子慢慢说。”许栩弯下了腰,替尼尔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好让他靠得舒服点,并用拿起水杯把吸管放到他的嘴边。尼尔是澳大利亚人,简是他在澳大利亚的未婚妻,本来他们几年前就打算举办婚礼,可是因为战争爆发,尼尔参了军来到非洲,婚礼才拖延了下来。

    “不,我不要水,卡洛斯夫人请帮我把枕头下的那个小盒子拿出来。”尼尔摇了摇头,固执地拒绝道。

    许栩无法,只能替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盒子。

    “打开它”尼尔说。

    许栩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放着一枚男式的白金戒指,虽然戒指上有些刮痕,但其它的地方却光亮可鉴,显然它以前经常被人放在手中摩挲。

    “这是我和简的订婚戒,如果可以的话,请把这枚戒指交给我原来隶属的第九澳大利亚师XXX坦克营XXX连的本杰明上士,他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兼战友,你不用对他说什么,只要把戒指给他,他自然会明白一切。”

    “第九澳大利亚师?不就是驻守托布鲁克的军队吗?”许栩诧异地问,她没想到尼尔竟然是来自这支传闻中的英勇之师。第九澳大利亚师是英军负责坚守托布鲁克的主力部队,这个师素以骁勇善战和坚韧顽强著称,在守卫托布鲁克期间,他们顶着猛烈的炮火,一次又一次地将隆美尔的钢铁军团赶出托布鲁克的城墙之外,就连伤员也坚持作战到最后一刻。第九师让德国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乃至于向来高傲自负的德军指挥官日后在回忆起这场战斗时也忍不住发出这样的喟叹:“那些澳大利亚人太可怕了,我们当时能活着回来已经很幸运。”

    “是的,本杰明和我是同一个营队的。当然,我不是让你现在就把戒指交给他,我的意思是等我走了之后,战争结束了,就替我把戒指交给本杰明,让他带着戒指去找简。”尼尔说完看向许栩手中的戒指,目光温柔地在上面流连,仿佛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它,依依不舍却又满足无比。

    此时许栩才惊觉尼尔不是在说什么故事而是在向自己托付遗愿,她骤然想起之前医生曾说过尼尔的病情不断恶化,他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意识到这点,许栩的眼眶一阵发热发酸,她紧捂着嘴唇,努力地不让眼泪流出来,低声问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的订婚戒交给本杰明?”

    “本杰明和我亲如兄弟,我们爱好一样,品味一样,就连喜欢的姑娘也一样。那时候,我们同时爱上了简,不过我很幸运,简挑选了我,但我知道本杰明直到现在还深爱着她,只是他从来都说出来罢了。我已经没办法再给简幸福的生活,但本杰明可以,除了他之外,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男人可以让我放心地把简托付出去。求求你了,卡洛斯夫人,请帮我完成这最后的愿望,尽管,它对你来说是那么地唐突。”

    “不,尼尔,你会好起来的!你和简应该获得幸福的!”许栩急切地说着,一不小心,眼泪已经涌了出来,流满了脸颊,喉咙梗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是的,我和简,本杰明还有所有人都应该获得幸福,如果不是这场战争的话。希望这一切能够早日结束,不要再有战争和杀戮……”尼尔抬起眼看向窗外,鸽灰色的眼睛就像欲曙的天空,朦胧中透出一点明亮的薄光,那片天空里没有炮火,没有伤痛,没有死亡与眼泪,只有无尽的安详和一个叫简的女孩。

    三天后,尼尔死于伤口并发症。

    “所幸的是,他是在睡梦中离世的,死前并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护士这样告诉许栩。

    许栩站在那张空荡荡的病床前,雪白的床单上布满了消毒水的味道,显然医院极其负责地在为下一任病患的到来做好准备,而下一位的伤员又会有怎样的故事与结局呢?许栩不知道更不想知道,她紧紧地攥着手中那枚单薄的戒指,感觉金属的凉意正透过手指里的血管一直传递到心脏里去,沉沉地,冷冷地,却奇异地为那颗原本该冷透的心燃起一股火苗,火苗中她能看到尼尔那双鸽灰色的眼睛以及听到那把嘶哑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应该获得幸福,如果不是这场战争的话。希望这一切能够早日结束……”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每个人都会获得应得的幸福:依莲不会死去,妮娜不会没有妈妈,自己和阿诺的宝宝不会早夭,艾琳不会失去她的爱人,尼尔也不会失去简……战争早就该结束,每个人都该为它的终结而做些事情,哪怕只是很小的作用。许栩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戒指放到胸前的口袋里小心收好,然后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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