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静水覆深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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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经阁仅设一层,高檀危梁,宽敞多窗,室内几乎没有黑暗藏身的地方。经阁分为两进,有墙门一分为二,后进浅宽,能望见尽头高案上放着一个紫檀匣子。卜入阁内,醒目尽是墙脚驻直的石墩,和之上一幅幅锦帛。石墩之间相距四尺,齐胸高,每座之上摊一本皮质剑谱;石墩之上少不了一幅帛画,相距两尺,帛画之间也相距两尺,上面都绣着耍剑的小人物儿,配字。十几个天南派弟子正对着帛画翻着书苦苦幂思,有的人伸剑指转动手腕,有的人轻轻晃扭腰身,脚步似要移变,有的人面露笑意,若有所悟。所有人皆不出声,那些摇手抬足的人也只是作作意想,所以阁内异常安静,连一个悟剑的人往外急赶也没踏出声音。邱仆承望着满阁剑谱,激动之余暗自嗟叹:“这方为明派风采!想我云刀帮,短短几路刀法,上下莫不是藏着掖着,终究是小家子底气。”他平静了情绪,轻声道:“我可以看吗?”纪玲奇怪的看他一眼道:“当然!”邱仆承苦笑道:“我可是外人!”纪玲淡淡道:“你都可以学。你跟我来!”说时朝里进走。邱仆承跟随其后,只听纪玲在前道:“这墩上每一本都是一套剑路,帛画上的是些杂散招式,共三十六路,都收录在《剑书经》中,喏!”两人都跨进了里进,她指着里壁高案上的木匣,匣内放着一本色泽偏灰的厚实线装书,“《剑书经》中拢总三十六套剑路单两百三十余招。”邱仆承的目光却为内进室里墙上的九块浅橙黄色楠木板所吸引,板上镌刻并填涂鲜红朱砂的剑招正是名动江湖的“青平九式”。

    纪玲像没看见邱仆承注意所集般指着紫檀木匣旁刻在案上的两行字道:“天南剑法的精髓全在这里!”闻言邱仆承愕惊,转目扫去:“立而后破”,“破而后立”。不解道:“什么意思?”纪玲道:“世上没有破解不了的招术,江湖中人多以为天南剑法立于精绝,实则谬也。立而不破,就如一滩死水,没有去路,也不会有源头。天南剑法只是以招入道,最终追求的是出招,弃招。”邱仆承静默良久,忽笑道:“我明白了!所以天南派才不怕剑法为外人所习。”纪玲暗想他倒聪明,却不知为何又武功低微,就算比起同门,也算平平。

    内室较为简陋,除了《剑书经》,便是“青平九式”,邱仆承移目在楠木板上一一扫过:“剑网恢恢、斩草除根、剑行天下、虎伏左丘、行云流水、一夫当关、三分天下、千里杀将、釜底抽薪”。纪玲静静的看着,任凭邱仆承走近墙边标为“釜底抽薪”的那块木板。这一招邱仆承暗夜里见李厚山使过,千钧一发之际连使七剑快如一剑,以分解力量,颇觉神奇。板上密麻载着剑人图及简单的文字注脚,但仅是招法中关键的节点,提示七剑出击的时机,每一剑该作到怎样的要求和极致,至于怎么做到、怎么走剑莫说图,连字都没有。邱仆承在心中比划,只觉得不可思议和不可能,大摇其头,跳开一块转看“三分天下”。这一招同样只录节点,第一图描的是剑击之后一分为三,这个不难做到,许多人在内力、剑术到了一定火候后均能就及,只不过一实二虚,迷人眼目而已。续往下看,才知妙处不尽于此。此招一进一出,一吞一吐,形为三,意为一,破一存二,去二存一,三剑合一,一统天下,竟尔三剑皆实,去其二后反而威力倍增于前。邱仆承琢磨不到边,吞了口唾沫,心道:“咱是用刀的!”他知道青平九式越往前招式越精奥,没勇气再看过去,道:“木板空间不够吗,为何不刻完全?”纪玲道:“这已是全部!”邱仆承惊奇道:“怎么可能?难道你们学这里剑法时也依这个吗?”纪玲反问道:“为何不是?”邱仆承将信将疑道:“那你练就了几招?”纪玲道:“三招。便是李师叔,也仅会五招,现今天南派全部习就青平九式的只有伍师叔祖。”邱仆承在岛上没见过她提起的师叔祖,奇道:“既然有人会,为何不讲解仔细呢?”“你还是没能完全理解‘立而后破,破而后立’的意义。”邱仆承郝然之时,纪玲又道,“为何江湖人称习得青平九式,足以行遍天下?许多人只以为是照葫芦画瓢的九个招式。殊不知若能凭一己之悟,参透青平九式,早已臻剑术大成。那时,青平九式用与不用都已无关紧要。青平九式,实是窥破剑道的门径。”

    邱仆承如同醍壶灌顶,接口道:“就像画猴,有人画技通神,将猴画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似乎那猴子会趁你不备就扑上你面抓瞎你的眼睛,又让精明人隐约识破此猴有逃跑之意。世人从此便惊为神笔,竟相模仿,却不肯看上真猴一眼,是得是失,谁又能知道呢?所以不存在谁的招章就是标杆,即使这人就是这招的创始者。只要是心中认识到的真实,不像又怎样?”纪玲惊诧半晌,不知怎么去评断,只道:“你这话被某些人听着,该指责你欺师灭祖了!”邱仆承忆起许谷肃的话,心情微黯,道:“闲言碎语罢了,为它而做不得自己岂不可悲?”目光下意识的往“剑行天下、虎伏左丘、行云流水”三块木板望去。天南派每十年会在江湖中召办一次青平剑会,会及一些习练青平九式的武林豪杰交流剑法,邱仆承原认为它们难练是因为剑招有多么玄乎其玄,才导致的许多人难有成就。

    青平九式并非一成不变,每次剑会上若能出现更加妙绝的招式,便可取代九式中的某些。十五年前的那次剑会,春秋门周一叶一改三式,才有了“剑行天下、虎伏左丘、行云流水”,打那周一叶声名鹊起,燥动江湖,想想都令人神往。又看向“剑网恢恢、斩草除根”两式,道:“贵派师宗苏哲空前辈英雄盖世,创下这青平九式至今仍有两招无人可以取代。”“青平九式不是苏师祖创的。”纪玲语中不带任何感情。邱仆承又吃了一惊,失声叫道:“那又是谁?天南派后来的掌派?”说起这个理由,邱仆承想当然的肯定。纪玲却摇头,只道:“你知道另有其人就够了!”邱仆承料猜是她派辛秘,不再追问。纪玲已将书经阁介绍得差不多了,道:“我该去练剑了,邱少侠要留下来吗?”邱仆承道:“不急,我再四处走走!”纪玲轻笑道:“是弃刀从剑,邱少侠割弃不下吗?”邱仆承有些流连她的笑靥,想起她回岛之后便不再掩护容颜,忍不住道:“纪姑娘的美天然雕琢,何必去刻意掩饰呢?”纪玲无喜无恼,转身与他一道离开。

    忽忽过了十六七日,这日近午时分,纪重天与会藤代远切磋完回舍,正遇见葛胜利、李厚山、鲁潜、纪玲几人练剑归来。他隐约听见他们在说邱仆承,及近问道:“那名云刀帮的少年在岛上可否习惯?”鲁潜脸是有些古怪,答道:“那小子习惯得紧。”纪重天看穿他话里有话,逼视他道:“说说!”鲁潜不敢随便,道:“这小子聪颖打紧,一套《回风剑法》仅用了十天他就使得娴熟了。”纪重天“哦?”了一声,道:“他不是初始用剑么?回风剑法虽然只是入门功夫,才十天未免太快了点?”鲁潜想起自己初习用了两个月才学会就汗颜,虽说那时只有十岁出头。道:“弟子也觉得惊奇,师伯、师叔们辨得出他以前不曾用剑。师父分析他拳脚功夫比刀上灵活,或许有一点点原因。”他是唐盛元的徒弟。纪重天沉吟片刻,道:“那他现在在练哪路剑法?”鲁潜眼珠转了转,想着怎么回答,李厚山代说道:“近几天这小子有点不对劲,几乎每两天学一路,像只猴子,摘个桃咬两口就扔掉,我提醒过他戒骄戒躁,不听!”纪玲忽道:“他学会回风剑法时女儿感到不可思议,以他悟性,他的武功怎会这般粗浅?这几日女儿只怀疑,是不是因为他的这种躁进性子?”纪重天道:“不是!”纪玲听他说得肯定,大为不解,只听葛胜利道:“此子习武少说也有十年,性子再不好,以他慧性,也不会这般不济。玲儿,你不明白,有些门派并不像咱们,一些地位低下的弟子很难碰触本门较为精湛的武功。”纪玲暗里一惊:那他岂不是耽搁了这么多年?纪重天忽叹了口气,葛胜利直视他道:“师兄怎么看待此子?”纪重天道:“此子可信,此子可造,此子可用。”众人没想到掌门给邱仆承这么高的评断,鲁潜不服气道:“邱小子脑子灵泛没得说,品格却要好好观察。”葛胜利道:“你不懂么?此子脾气并不算丑,为何却得不到提爱?”鲁潜道:“难道这就能说明他品性正直?那他为何叛离师门来这里学剑?哼,现在就这么躁,将来成就也未必见得好。”葛胜利猛然醒悟,明白了纪重天为何叹气,惊道:“他想离开?”纪重天颔首道:“该谈谈!鲁潜,你去请他。”纪玲看着不大情愿离去的鲁潜,诧异不已,一直以来,她都认定邱仆承来天南派只是学剑法,怎会这么快离开?

    邱仆承见到纪重天时,他的四个师弟均齐全了,女儿也在,像三堂会审,倒吓了一跳,暗忖该来的终究要来。他向众前辈拜见后,只听纪重天道:“听悉你十日之内练成一路‘回风剑法’,可否演示一遍?”邱仆承微愕,见堂中宽敞,要过一柄剑,端剑聚气凝神。剑起,身动,风声正紧。这套剑法虽只是天南剑法入门蹊径,却并不因而浅易,剑路中蕴含了所有使剑技法,劈、刺、点、撩、挂、云、斩、崩、截、抹、穿、挑、提、绞、扫……讲述的当空间狭小,不足以施展行动时,剑命的存活之道,像风般可阻而不可灭。剑动要求非常之快,一些技巧连击之法难度也奇高,邱仆承使将起来浑脱圆顺,毫不见凝,看得众人连连点头。

    驻剑抵地,剑意将收未收,邱仆承一路使完自己也很满意。纪重天面露赞许道:“邱少侠惯用刀,习剑方过半月,为何能有这般成就?”邱仆承还了剑,道:“拳成兵器就,各般兵器虽习性不同,却总有相通之处。晚辈学剑,不敢苟记于招章,只是去发现剑,认识剑。”众人目现异彩,石门龙心飞狡黠,颇有玩味笑道:“你小子说法挺奇特。那你说说刀剑争锋,谁才是王者?一个人练刀好呢,还是练剑好?”邱仆承像没听出其中的绊衅,道:“非刀剑兵刃,是用兵刃的人,谁更认识手中拿的是什么。天南剑法比云刀刀法高明在于,它更能让人认识手中的剑。”纪重天道:“你的‘识剑’之说确有几分道理,那你愿不愿意去感触剑的灵魂呢?”邱仆承心情很复杂,对纪重天的暗示没有太多喜悦,这些日子,他明白了一个事实:要想在剑上有所成就,至少需五年光阴。可自己等不了!低声道:“我还没想好。”纪重天道:“是不是有风言风语,让你伤到了心?”邱仆承道:“我会在乎,就不会来天南派。晚辈只是想趁着年少,去周游四方,不枉负了白齿黑发。”石门龙冷笑道:“就凭你现在这点稀浅功夫?哼,只怕还没出家门口,就被人订了头颅。”邱仆承洒然道:“体健者多力,身弱者多智;力至大不能举千钧之石,智一开可移万木之山。晚辈自己又怎会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呢?”石门龙哑口,没好气道:“我才不管你,真不知你小子哪来这么多歪左信心。”纪重天观邱仆承意念甚执,道:“邱少侠是客,我等不便勉强。你也不必急于决定,若然愿多留,天南派竭诚挚挽。”邱仆承感激道:“多谢前辈们美意。”纪重天抬了抬手道:“玲儿,送邱少侠。”

    邱仆承一个人回星阁,草草对付了午饭,练剑度过下午,正要回房,席千风走到庭前。两人虽住在一处,平日却互不搭理,邱仆承没见人般往前走,不想席千风突然冒出一句:“咱们没仇吧?”邱仆承讶立收步,道:“席先生何出此言?”席千风苦笑道:“人家藤代远自持掌门身份,不屑与咱相伍。难道咱们也没话说到一处?大家毕竟都在别人屋檐下。”邱仆承这段时间练剑颇觉乏味,也想跟人说说话,哪怕扯些志怪吹阵牛皮也是好的,微微一笑,道:“席先生乃薛派中人,我也怕讨没趣呢!”席千风大手一挥,靠近拍他的肩膀道:“哪来的话?走,跟哥哥去喝酒。”邱仆承顺着要吃晚饭不好拒绝,只对他的突然示好暗加提防,随他到屋内。席千风吩咐了酒菜让仆役去做,陪邱仆承闲聊等候。天南派为免怠慢客人,在星阁专门安排厨子伺候饭菜,客人想吃什么只需说明便可。不大会儿两人桌上便添了酒什和两道下酒菜,其余各食边说话边陆续等来。席千风像知道邱仆承的戒意,酒水菜肴道道先动,邱仆承防范渐去,只是有一杯没一杯的不去喝醉。两人投机的话不多,尽捡些奇闻趣事来说。薛庄离两京不远,邱仆承也打听些朝廷方面的事。席千风谈兴大涨,卖弄般想到什么说什么,大讲去年懿宗帝迎佛骨至皇宫何等风光,那是砌金银为宝刹,饰珠玉满宝帐香舁,剪绸彩为幡为伞,数以万计。通衢间结彩为楼阁台殿,以水银为池,以金玉为树,僧徒信众广设佛像,吹螺击钹,灯烛相继。四方挈老扶幼,豪家竟饰车服,肩舆弥路。席千风吹得唾沫星子如同百花逢春,竞相开放,连懿宗帝的一句‘但生得见佛骨,殁而无恨’也引了出来。这些邱仆承都没听过,只知道懿宗帝去年真的应命呜呼了。席千风又讲,小僖宗孝顺,登基第一桩大事便是替他老子完成未竟大事,将佛骨迎回凤翔府法门寺。邱仆承不禁想起去年关东大旱赤地千里饿殍盈野,还有自己已不大记得清晰的父母的面容,话一转,问五年前庞勋造反的事。席千风对这个兴致不大,只提到了康承训麾下一名沙陀部落的首领朱邪赤心怎么神勇诛贼,得封大同节度使,还赐国姓李名国昌。慢慢地酒过三巡,多杯下肚,邱仆承头也昏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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