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山河荡飘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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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家从后门探头探脑进屋,看见破损不堪的店什,叫苦连天。待见了方延拓留下的银两,心里才好受些。李厚山道:“吃些东西,早些赶路。”率先进门,又催促店家两句,店家忙稍事收罗一番,跑去内间。

    八人稍作停顿,复又快马南下。三日后的隅中时分,一行人将出江南西道潭州地境,逢遇一队官兵在路口设卡阻收过往行商关税。天南派几个路人,本可随意过往,不料也被众官兵拦下,说他们是马商要银子。众人怒极,鲁潜欲发作,被李厚山阻止,交了赋税得以放行。没走几丈远,脸色难看之极的鲁潜低怒道:“来时还干净,回去就冒出这么一群吸血鬼。”李厚山道:“又到了征收夏税的日子,这些地方诸侯都在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左近这样的官兵恐怕少不了,你们都忍忍。”众人备感无奈,当今就是这个世道,朝廷征召重税,各藩又拥兵自重胡乱加征,老百姓都被逼得活不下去了。

    大家失了赶路兴致,奔出几里外遇见一家农户便借火造饭。主家是一对中年夫妇,大小两个儿女相差十多岁,家徒四壁。女主人得了百文钱,甚为欢喜,赶紧张罗,没多久简单的饭菜弄上了桌。菜为豆腐野菜,众人倒没计较,捉筷便吃。邱仆承吃了一口,朝纪玲望去。纪玲挟菜入口,眉头微皱,却努力咽了下去。不料一旁席千风“啐”地一口将满嘴饭菜吐在地上,叫道:“臭婆娘,怎么不加盐啊?”女主人怯生生道:“家中没盐!”李厚山怫然,对席千风的反应十分不满,沉声道:“席先生勿怪,官府盐价奇高,主家艰难,将就着吃吧。”席千风知道盐场官府专卖,朝迁为应付与反叛藩镇的战争,价格卖得奇高。也听说过一些地方的百姓吃不起盐,只能淡食,没想到今日遇见。他见李厚山表情不善,只有嘟囔几句,将碗推到一边,拿出干粮嚼了起来。

    几人吃得半饱之时,屋外来了人,透窗望见是两个衙吏。主家夫妇见他们绕去屋门前,脸色大变,急忙迎了出去。天南派众人边吃边听屋外说话,越听越奇,越听越怒。原来这家昨日有只母鸡生了个双黄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那两名衙吏正为此来敛税的。鲁潜狠狠将碗往桌上摔,便要站起去教训外面的人。李厚山轻喝道:“别给主人添麻烦!看不惯等他们远了再动手。”鲁潜抬起的屁股复才落回凳上。主家哪争辩得过衙吏,一番迫胁,乖乖给物给钱息事了人,别说那个蛋,就是那只鸡都赔了出去。邱仆承对鲁潜道:“呆会你去将那两个混蛋捉了,看看是不是那只鸡每天都下两个双黄蛋。下不出来,每天让他们不休不离守着接生帮忙。”鲁潜没好气道:“我只要暴打他们一顿,你有那耐心,你去得了!”说完出外去蹑那两人。

    鲁潜去了小半个时辰才归,还领回来一人。此人五十开外,魁岸英武,刀眉阔脸,转目抬足挟着一派上者风范。李厚山一见到他快步迎上,一边拱手道:“可巧藤掌门也在左近,在下失礼了!”席千风、邱仆承、杜宪回等人同时一惊,暗叫他便是四大门派之一的梅山派掌门藤代远?江湖相传关于此人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句话是“府大善人满门惨遭屠杀,藤掌门怒发冲冠追捕千里惩凶杀贼”。讲的是十年前的一桩旧案,当时江湖上有个赫赫有名的神偷号称“鬼偷”,偷技神乎其神,号称把玩过催判官的判官笔,篡改过阎王爷的生死簿,就连所用兵刃据说也是借用的黑白无常鬼的勾魂索和镣鬼铐。此言虽富夸张,但其作为在武林中极富传奇。此人行偷有个习性,凡光顾过的地方都会被他留下一个“招魂幡”的标记以示炫耀,一时间名派巨帮、皇宫大内、王邸行院、节度使府、王公勋戚,乃至深墓重陵,处处幡旌飘扬,竟没人敢再比财表富。“鬼偷”的真实名姓无人知晓,其佐用的一个名字倒十分令人玩味——籍无名——阎罗王生死簿名册上还有他名的话,肯定要把他下三十六层地狱。籍无名其人亦正亦邪,倒逍遥了许多年,却在十年前的那桩灭门公案上引起江湖公愤,引来杀身之祸。被籍无名血洗满门数十口的是府成徭一家,府家乃当时青淄大家,财大业大,又乐善好施,好结交,府成徭本人在整个河南道都有名望。事发后,武林号令联结追辑籍无名,这就有了藤代远千里追凶诛鬼偷的一出。这事现今江湖中人还多有耳闻。

    藤代远朗声道:“李五侠客气!本人正要去贵宝岛拜见纪掌门,在此相遇,确也缘巧!”李厚山愕异之念一闪而过道:“藤掌门光临,欢迎之至!——这位是薛庄二庄主纵少爷的客僚席千风先生,这是纪师兄闺女纪玲。”藤代远听着薛庄席千风的时候失了片顷的神,很快笑着揖礼,道了声“幸会!”,转向纪玲道:“纪侄女如此美貌可是少有人及,纪掌门方真有福份。”纪玲恬淡道:“过赞,藤伯父威名,玲儿时常听爹爹提及。”藤代远大笑道:“得纪掌门念叨,着本人窃喜于心啦!”李厚山又结了一两银子给主家,引藤代远带先出外。邱仆承落在后面问鲁潜道:“两混蛋能记今天多久?”鲁潜得意道:“纪念日!”邱仆承坏笑着,忽闻纪玲道:“你跟着我们,有否是为你的同门报仇?我杀了你师父的宝贝徒弟。”邱仆承笑容瞬灭,敛颜道:“那个人的死生与我没半点干系,非要把他和我沾连上,我们就是不得不每天在同一屋檐下相见的人。”纪玲暗想那佻薄少年定是他的一处伤口,倒不知他有怎样不幸的过往,淡淡道:“你师父舍却了你,你就丝毫没有怨怼?”被她一问,邱仆承情绪有些复杂,整顿后方道:“没有师父,我活不到现在。师父救我性命,看我长大,教我武功,相形之下我回报的又有什么呢?”鲁潜本想说你的武艺不过尔尔,可见他神情戚戚,就不忍心残忍的说出口,提步外行。

    添了一人,纵马驰骋,过江南西道、岭南道,终于在一处荒僻的礁石崖停下脚步。前方已是望不着边际的汪洋大海,潮水来回冲击礁岩,无聊着此处的人迹罕至,偶尔追逐着海鸟低飞,才是它们的兴致。藤代远也第一次拜访天南岛,见天南派选这种地方回出岛,暗道他们还真莫甘于寂寞。

    太阳快至中天时,鲁潜等人早已搜罗了一大堆干柴堆在崖上。过没多久,天海交接的远方隐约有船只出现,桅帆时隐时浮。李厚山引燃了柴堆,熊熊烈起时又去水灭掉,顿时滚滚浓烟扑天蹿起。没多久果然驶来一艘大船,将九人九马统统载上,又起航返回,天南岛在望已是黄昏时候。

    夕阳薰醉了海岛,露给归者的一张脸酡红。泊岸处靠着大小数十只渔船,一些刚刚归来的渔民正自往舱外卸鱼理网,看见李厚山等人都停下了手中活计招呼。纪玲登船后再没有戴帏遮颜,此时脸上多了奔途中未有过的兴奋,“叔”、“伯”应个不停。藤代远望着岛上人满足的脸叹道:“天南派真了不得,中原大地上可没有百姓活得这安静。”李厚山有点激动,道:“吃一方水土,保一方百姓。动乱年代,咱们武者只有这点本事,还能逗自己心慰。”

    岛上只有岸边“天南岛”的碑刻,岛内再没有天南剑派特有的标志,令人有一种一入天南岛,便入天南派的味觉。李厚山介绍说天南派的住处于岛上腹地,一个方向走出数里,还在路上便遇见迎面而来的四个人,纪玲大远处叫了声爹。被纪玲唤爹的四旬中年人面廓方正,身材高武挺拔,不用猜就知乃天南派掌门纪重天。他脸上流露出些许笑意,却正襟危步,并不显得过于欢喜。倒是他身边三个年短些的人笑意盈盈,脚步急快,先会了上来,向纪玲问长问短。纪重天及近,方道:“回来了?”纪玲唤三人“葛师叔、石师叔、唐师叔”,雀喜的与他们答着话,纪重天一说,她立即安静了许多,垂手并足应了一声。同时李厚山、鲁潜等人也拜见掌门。古姓汉子站在纪重天身边显得瘦小,却大不悦道:“大师兄你怎么回事?玲儿第一次出岛,这么久时间回来你还一张臭脸。”纪重天只浅笑着问李厚山:“这三位是?”李厚山忙道:“这位是梅山派藤掌门,这位是薛二庄主招揽的客座席千风,这位小兄弟大家在路上遇着,乃云刀帮弟子邱仆承。”纪重天目光一定,道:“藤掌门与席先生、邱少侠大驾光临,本派有失远迎,失礼!”藤代远笑道:“敝人不告自来,希望没有打扰到各位清宁。”

    纪玲趁着他们客套拉着石姓汉子低声道:“石师叔,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刚好回来了呢?”石姓汉子笑道:“有人飞报消息,我和你爹就加紧赶来接驾啊!”纪玲吃吃娇笑。席千风见纪重天一副端立不怒自威的样子,也不敢造次,恭敬见礼。邱仆承刚见纪重天这个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面时的激动早已平息,对方虽给人一种压迫感,他倒不至于失态。纪重天与他们述礼后又引见三名师弟葛胜利、石门龙、唐盛元,李厚山为五人中排辈最小。这五人除唐盛元外皆是天南派上一代掌门人的嫡传弟子,但都是天南派最关键的人物。众人往回,都听着石门龙与纪玲一问一答。一会儿纪重天目视前方插问道:“这趟怎么去了这么久?”语气带点责备,众人听得出来多因关心而起。李厚山笑道:“薛庄两位少爷热情了点,没什么意外!”纪重天沉吟不语。

    天南派掌门及弟子处居的房所和岛上的民宅没有太大差异,同样点缀在树草之间,只不过密集了一些,多了亭台楼阁,石水道桥更为常见而已。藤代远三人安住在幽静而不失雅致的星阁,周围树木错落,花草簇拥。此阁离主所有一段脚步,除打理房子的人外,只有他们,是天南派安置客人的地方。

    晚宴纪重天遣弟子邀请了所有三人,邱仆承半途寻思纪重天若质问起剪道一事,自己既不知情,不必为他多作解释。席间纪玲已换回女子装束,内着襦裙,外穿杏黄色大袖罗衫,披帛,越发娇俏迷人。纪重天向邱仆承只是问了云刀帮的近况,宴毕邱仆承和席千风先行离去,藤代远留了下来。葛胜利向掌门道:“需不需想办法让他自己说出来?”纪重天轻摇头道:“顺其自然吧!”

    次日星阁安排早点后,天南派又有弟子为邱、席二人引游参观,邱仆承欣然应允,席千风则懒懒的回绝了。邱仆承十分希望见识天南派弟子练剑的场景,试着与引路的弟子搭讪,弗料对方态度近乎冰冷,跟着他走除了得知姓郭以外再不搭理。邱仆承大感郁闷,暗想用这种人待客天南派倒出新鲜。一直向东走,直到听见叱喝和金戈琅琅声,邱仆承的精神翕忽振作,奇怪的看了一眼郭姓弟子的背影。

    海滩上,处处白光闪烁,杂嘈的人群突兀的现成两大块。穿着青衣弟子服的一方约有两百多人,单练抑或对练,剑招韵熟老练,皆成威力,石门龙、唐盛元、李厚山三人在其间鉴观,瞧见有人出纰漏时上前指点一二;另一方人站列整齐一些,衣着却随便得多,年青力壮者众,年迈体幼妇人也不少。这些人剑上相对生滞得多,跟着阵前的鲁潜比划着一剑一式,近百余人料想都是岛上的渔民,十个天南派弟子穿插其中,纠正一些人的姿势。正对海岸十几丈外是座巍峨的大殿,殿外门楣分明题着“书经阁”三个大字。郭姓弟子说了“自便!”两个字便走近站在岛民阵列的杜宪回,两人低声说笑,将邱仆承晾晒在原地。邱仆承一时醒悟:李厚山一众长辈自不屑于向弟子讲述途中惊险,但杜宪回等人也没责任去隐瞒云刀帮的敌对,无怪郭姓弟子会淡漠如冰。邱仆承又想到他径直领自己来此,必定认定又是一个觊觎天南剑法的小人,不由有些气苦,但很快暗道:确也如此!

    料定郭姓弟子已“完成任务”,再没道理前来搭理,邱仆承悠然四转,走走瞧瞧,偶尔见到有人使出妙招便暗里记住。视线穿过重重间隙,忽尔眼前一亮,一道熟悉的身影藤挪跳转,剑出如蛟,那飒爽英姿,令他再移不开脚步。未久,纪玲似发现了邱仆承,收剑沉气,朝他婷婷走近,浅笑道:“邱少侠在此,郭师兄呢?”“正忙!”邱仆承随口答道。纪玲一愕,左右掠视,迅即发现了郭姓弟子,心中顿明,道:“岛上算宽远,不会有甚禁忌,你随便,没有人会为难。”邱仆承点头。纪玲指着书经阁道:“我们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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