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郭炜这时候已经有些后悔去年大整训时到了伏季还照常休训了,要是当时狠狠心逼着他们在伏季里继续操练,这几个军司的将士们也不至于就造反或者怠工吧?那样的话,现在到了更北边的伏季作战应该就会更加游刃有余了。
郭炜却是不知道,耶律屋质比他还要仇恨当下的烈日。契丹军主动发起的作战多半是选择在秋冬之际,对南方征战就更是如此,当年耶律德光率军进入东京,到了暮春初夏时节契丹兵就普遍觉得燠热难当,耶律德光更是在撤军途中热得病发身亡。
幽州城北高粱河上游两岸的这一片草甸,前几日还下过一阵细雨,结果也就是经过不到两天的烈日暴晒,草地就恢复了往常的干爽。每晚草叶上都会挂上的露珠,更是在晨起时被还称不上烈日的朝阳一照射就没影子了。
就在这样的朝阳斜射之下,南北两军隔着高粱河列阵相对。
高粱河源出幽州城西北平地,泉流东注,它的河源实际上是一处泉眼,大概是和西山还是哪里相通的地下水,在涌出地面之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最终因为浅浅的湖床盛不下这许多水,溢出的水流顺着地势向东流去,到了幽州城的东北角再折向东南,最后汇入桑干河。
因为只是发源于一个泉眼,一开始又没有其他水流汇入,在幽州城北的这一段高粱河流量并不大,河床既不宽又不深,河床底部也并不松软,人马都可以徒涉而过,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军事障碍,比起一般的城壕还要不如,也就是让部队的行进速度稍微降低那么一点。
正因为如此,高怀德固然是没有蠢得越过高粱河背水列阵,却也并不将高粱河倚为屏障,而是在河流南岸将殿前军摆成了平原上应对骑军的正常阵型。相比于前面五六十步之外的高粱河,殿前军上下更加信任自己前排的长枪手,还有在他们身前临时挖出来的浅沟和用挖沟的土临时堆出来的胸墙。
耶律屋质也没有把高粱河放在眼里,不说契丹占据幽州等地已经二十多年了,幽州城附近的地理早就摸得很熟,就是有南京统军司的人马在这里,他们就不会对高粱河的特性一无所知。
经过远拦子的多番确认,耶律屋质已经知道在高粱河对面的确实只有周军殿前司的五万步骑,给周主护驾的五万锦衣卫亲军还在东南十里以外扎营,远拦子曾经远远地觑着,看那支部队完全没有拔营来增援的迹象。
高粱河的北岸这边,耶律屋质从鸳鸯泊那里汇集的有大辽皇帝的左皮室军以及五院部、六院部和隶属于西南招讨司的主要部族军一共七八万人马,过了得胜口以后又加入了武定军和南京统军司的残部两万人马,再有南府宰相耶律瑰引率奚王王帐军和南京道檀州、顺州等地的守军一共万余人赶来汇合,这时候耶律屋质手中实实在在地掌握了十万出头的兵力。
虽然在这十多万人马当中,有武定军和南京统军司这样的新败之师,也有战力相当一般的部族军,不过仅仅是左皮室军加上五院部和六院部的兵力就已经超过了对面的周军,更何况耶律瑰引带过来的奚王王帐军战力也是不弱。
根据崔廷勋、耿崇美两个人提出的建议,耶律屋质将本军列阵的地点放在了距离高粱河有两里地远的北边。耶律屋质从这里远远地看过去,周军黑压压的一片摆开了方阵,几乎是完全采取了守势,在前排那密集高耸的枪林前面,似乎还堆砌了土墙挖出了壕沟,摆明了一副固守的姿态,和当日迎战武定军、南京统军司联军的那两万周军全然不同。
当日的周军以两万对两万就敢于存着对攻的心思,确实说明这是一支强军,他们也确实表现得是一支强军,可以在正面对撼中击败了同等数量的契丹铁骑。不过就是这样的一支强军,想必已经了解到自己兵力只有敌方的一半不到,也终于是开始示弱防守了。
可惜周军确实是防守得起。
如果这支五万人的殿前军就在高粱河牢牢地堵住了耶律屋质的大军,幽州城就再无援兵的希望,周军却还有负责围城的侍卫亲军可以慢慢地啃下幽州的城防。幽州城内的粮草和守城战具积贮虽然相当丰厚,足以应对经年的围困,但是城内国人和汉儿、渤海人杂处,众心不一,就连守城的南京留守司兵员也是以汉儿和渤海人居多,一旦对大辽的援军失去希望,难保不会发生什么变故。
就算是城内并不发生异变,才只有一万多人马的留守司兵力加上统共两三万的居民,单论人数就比不上围城的周军侍卫亲军,又是人怀二心的,幽州城内的居民可未见得会去并力守城,让周军的殿前军就这么耗下去,侍卫亲军即使是强攻怕也能把幽州城给攻下来。
眼下的局势非常明朗,对面的五万周军将自己的十万大军堵在这里,把时间耗下去就是胜利;而自己要解幽州之围,那就必须迅速击破当面之敌,迫使围城的周军闻风而遁。扔下当面的周军不管,绕过他们去直接攻打围城的周军,显然是自己依靠目前手下这些兵力所做不到的,就算是进入秋季以后上京那边可以大发牧奴,再组十万游骑南下,那也得在三四个月以后,幽州城又哪里等得了三四个月。
其实自己又哪里能够在这片荒原当中空耗三四个月?周军可以靠着河北州郡的粮秣接济,专门为了契丹骑兵行军而留下的这片荒原可不够几十万匹马吃三四个月的,敌人的强军当面,也不可能派出太多的家丁去打草谷,附近经过大肆圈地以后也剩不下几户农家给十万大军来打草谷。
对面的周军防御做得再好,阵势再怎么有利于对抗骑兵突击,耶律屋质都是下定决心要击破的。那堵土墙还没有齐胸高,又是周军连夜修起来的,想必没有经过版筑,只是用挖沟挖出来的土临时堆了堆,包括那道浅沟在内,也就是骑兵突击中的一点小障碍罢了。根据耶律屋质多年征战的经验,周军真正可以威胁到自己骑兵的,还是前面那几排长枪兵的如林枪刺,另外就是最新的崔廷勋、耿崇美两个人反复强调的那些射弹兵。
耶律屋质的这些纠结,战场经验同样丰富的高怀德自然是心知肚明。
高怀德比耶律屋质要小个九岁的样子,现在也不过才三十五六的年纪,但是他从军可是早得很。后晋天福九年二月间的戚城之战,后晋的禁军大将高行周、符彦卿、石公霸被耶律德光的主力包围于戚城(今河南清丰西南),亲率禁军驰援戚城的石重贵就亲眼目睹了年方十九的高怀德单枪匹马于乱军之中救父的壮举,因此亲赐珍裘、宝带、名马以示宠异。那时节的高怀德,比起银枪白马的另一个真定常山人也是不遑多让。
虽然在攻打幽州城这个具体战事上,单纯从军事角度说周军贵速而不利久战,因为城中的积贮非常充足,单靠长期围城解决不了问题,而周军的后勤补给总归是个负担。但是幽州城的内在隐忧郭炜已经对众将一一剖析得十分清楚明白,而为了这次北伐郭炜也让北面诸州水陆转运使王赞专门准备了上年时间,大军的辎重后勤却是不虞匮乏。
而现在当面的两军,自己这一方利于坚守持久,契丹军只能急攻求胜,经过战前的情报搜集和充分讨论,高怀德更是笃定得很。所以他虽然是个好战喜欢与强敌正面搏杀的角色,这一次却是老老实实地率军构筑防御阵地,一心诱迫耶律屋质硬着头皮来攻。
高怀德对殿前军的战力有着充足的信心,就算是以五万步骑和敌方这看上去有十万左右的骑兵正面硬撼,他都相信最后获胜的一定是自己。现在耶律屋质必须被迫前来攻坚,高怀德更是确信契丹军会在高粱河这里碰得个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