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明义一家共分得一头牤牛,一个水槽,一张步犁,两副水桶,两个喷药壶,十一根绳子,五把木杈。
仅仅因为分了这么一些东西,田明义就兴奋得一天一夜没有合眼。
他把这些物品挨个修整一番,认真地摆放在他睡觉的床头。他每天睡觉前都要一件件看上一遍才上床。
那头牤牛呢,他担心牛被冻着,就把小儿子赶到厢房与几个哥挤着睡,让牤牛住在了自己的房里。这样,每天夜里,牛在距他三尺的地方吃草,牛的哗哗撒尿声与嚼草声成了他最喜爱听的音乐,而牛粪味也成了他最想闻的气味。
就这样,到了一九八二年的九月份,田士村的干部们就剩下一件大事:只等收了秋庄稼,怎么分田到户让农民们各自种自己的麦子啦。
田明义密切注视着干部们的一举一动,天天打听分地的消息。
这天他找到田东方问责任田如何分,田东方把大队党支部研究的方案告诉他:按村上户口底册上的人分,只要户口册上有名字,就给一份责任田。每份几亩?按各生产小队的总土地靣积去计算。有的生产队人多地少,只能一人分一亩地;有的生产队人少地多,可能一个人能分到三亩还多一点。
田明义伸出指头计算:“我们三队总土地面积是407亩地,人口355口人,一人也就一亩多点。家里五口人,能分七亩多呢。一亩如果麦季亩产800斤,秋季850斤,这就是1650斤粮食,六亩就是近万斤粮食。一万斤呐……”他兴奋地对田东方直乐。
离开田东方准备去捡粪,在村东拐角处,他碰见了李秋萍。
李秋萍㧟着一个竹篮子正割猪草,她头上盖一块粉红色毛巾,上衣是一件白底蓝条纹衬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直筒裤,脚上是一双暗红色方口带襻布鞋。她脸庞红润,亮目闪闪,极好的身材配上她灵巧敏捷的动作,让田明义看上去有些发怔。他心里想:这个妇女一点也不老,虽说已经四十三岁,看上去像三十岁。
李秋萍看见田明义停下身子,来到路口。她的脸更红了,微微有些气喘。她把草篮子放在地上,看他一眼垂下头,又看他一眼。
两个人说话前先四下打量一下有没有人注意。
田明义笑着问:“割草呐?喂了几头猪?”
“两头,没东西喂,全靠吃草,长得好慢好慢,快一年了,大的还没有100斤,小的也不到40斤。”
“除了割草,还有一个办法,抽空我让几个儿子帮你去羊马潭捞些水葫芦,捞些河扎草,在石臼里摏碎掺着喂,猪就长得快。”
“真的?”
“真的,我这几年就是靠这个喂成几头猪,要不,连买盐的钱也没有,更别说几个孩子的穿衣花销了。”
“那好,不过……别麻烦你的几个儿子啦,要去,你就带我去,告诉我地方……”李秋萍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田明义没有注意她的表情,摸出烟袋装烟打火:“还是让孩子们带你去吧,我脚上有伤,不能下水。再说年龄大了,走路太慢。”
“我看你一点也不老。”
“我今年都五十四了,还不老?”
“我看你也就四十多岁,不像五十多岁的人。”
“你是说中听话让我高兴。真的我感觉自己老了,气力不如以前了,唉,要是再年轻十岁,我还能干好多事情。”
“你还想干啥事情?”
“干啥?多着呢。给孩子们都盖上新房,娶上媳妇。然后办一个大养猪场,多喂母猪……猪多粪多,一头猪就是一个小化肥厂……这些事情看来都好办,为啥?党中央政策变了,允许农民大干啦,咱村马上要分田到户啦……”
李秋萍说:“我也听说地快分啦,只是……俺的地跟你家的地分到一块,你不怕俺拖累吧?”
“不怕,相互帮助。太定叔说啦,俺爷几个帮你种地,你帮俺爷几个忙些针线活。”
“俺家只有我一个人能下地,我真怕种不过来。还有,俺一无牲口二无机械,我也不会犁地耙地,以后,还真需要你帮俺呢。”
“没啥,都是乡邻乡亲的。”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田明义低声问:“明军到底死没死?”
“你为什么问这个?”
田明义说:“如果他死了,我真想按你爹说的,把我的几个孩子招给你一个。你还年轻,你不能总委屈自己。眼下不就是穷吗,可俗话说得好,穷不扎根,富不遗传。没有天生的穷命,咱呀,就要穷到头了。党中央让联产责任制,让分田到户。只要咱两家的地合在一块种,只要上级政策好,联产承包一直搞,我不是吹,用不了三年,我们就能把日子过得富起来,到那时,我的几个儿子都盖上新房,娶上媳妇,咱再找一个好医院把麦季的病治好。你看中不中”
田明义用充满激情的声音给李秋萍描绘了一个美好的前景,她听完也激动起来,她红着脸说:“我家的拖累大,我不想拖累你的任何一个儿子。”
“我不怕你拖累。你告诉我,明军到底死没死?他还会回来不?”
李秋萍并不知道田明军死没死,但她不想扫田明义的兴,她肯定地回答:“真死了,骨头都沤烂了,回来?下辈子吧,两个老人恨死他了,再也不会认他这个儿子啦。”
“这样太好了,那就这样定下来,土地一分到手,咱们就齐心协力种好地,多打粮食多赚钱,有了钱,咱先在你家盖一座新房,把老大玉江嫁过去。玉江与你的事一办完,下一年办老二玉河的……等儿子们的事都办完,我算完成了人生的使命,就是死,也安心闭眼了。”
“你呀,一心替儿子着想,一点也不考虑自己。儿子要是都结婚成家,你就应该享清福了,找个老伴,不好?”
“我?找老伴?到时候我成了一个糟老头子,腰弯背驼,耳聋眼花,谁会要我?”
“万一有人要你这个糟老头子呢?”
“万一?哪有这么好的‘万一’,我不信。”
“我是说假如有这个‘万一’呢?你不娶?”
田明义摸着下巴看着天空美滋滋地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有女人可怜我这个老头子,想嫁给我,我要,我就要她。少年夫妻老时伴,有个伴,半夜睡不着有人陪你说话,生个小病有个小灾有人照顾,那可是老年人最大的福份。”
李秋萍还想说什么,田明义指下远处:“那边有人来了。”
李秋萍转过脸果真看见一个人远远地骑着车子在路上跑,就说:“你还真是老脑筋呢。”
田明义孩子似地笑着说:“我是怕人说闲话。”
于是,两个人分头离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