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听到一阵鸣响滚过,是从他腹内发出的,随即他感到了饥饿,这才想起,他们竟然两餐未进。他下了床,爬到窗口向下看,店门口莲嫂的摊子已经收起,白天显得拥挤的街道,现在宽阔了许多。忽听得远处街口传来断续的吆喝声,他想起街口那边常有一个推车卖油墩子的小贩,大概现在还在那里。他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蒋星浩,不忍去叫醒,就轻轻地走出房门,下了楼。走到店门时,正看到莲嫂贴着店门口坐着,在门外的一侧,有一个小泥炉,炉上坐着一口小锅,锅口有盖,盖是半掩着的,从开口处,弥散出蒸蒸热气,那气味浓香诱人。
“莲嫂,你还没休息啊?”郭海跃问。
莲嫂抬头见是郭海跃,就笑着说,“哪能睡呢,这不是在这里看着店门,有的客人回来的晚,另外还卖着茶叶蛋,有吃宵夜的,就来买上几个。”就指了指门外冒热气的小锅。
“原来是茶叶蛋啊,怪不得那么香。”郭海跃啧了啧嘴。
“要不要来几个尝尝?我煮的茶叶蛋呀,与众不同呢,是家传的秘方。”
“好好,过会回来的时候买。”
“你要出去呀?”莲嫂审量着郭海跃,问道。
“是啊,一觉睡过了头,错过吃饭时间了,想出去买点吃的。”郭海跃回答。
“哎呀,你看我这摊早就收了,也没留下点儿东西。”
“没事,没事,我刚才听到那边有叫卖的,是不是卖油墩子的?”
“对对,是卖油墩子的,肖老三的摊,他每天收摊都很晚,你可以买几个油墩子,回来再加上茶蛋,就能凑合上这顿了。”莲嫂又向郭海跃身后看去,问,“嗳,那一位呢?”
郭海跃向楼上努努嘴,“还上面睡着。”
“真是大懒虫,你是想给他捎饭回去吧?不用管他,让他饿着吧。”
“那怎么行,该管还是要管的。”
“哼——,要是我呀,我才不管他呢,让他继续懒。”
“你才不会不管呢,其实你是什么事都得管着,摊上的事要管,店里的事要管,家里事要管,孩子也要管,嗳,对了,阿宝睡了吗?”
阿宝就是莲嫂的儿子,每次进出旅店时,总会在门口看到阿宝,郭海跃便常要逗弄他一番,阿宝也不怯,高兴了时,竟要爬上郭海跃的脖子上。
“早就睡了,”莲嫂说,“小孩子不像大人,天一黑,就困得睁不开眼。”
“哦,怎么一直也没见着大哥呢?”郭海跃似是无意地问道。
莲嫂一怔,脸上顿时凝重起来,她叹了口气,说,“他,大概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怎么回事?”郭海跃注视着莲嫂。
“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一家住在南京,有个包子铺,日子还算过得去,好像是民国二十六年吧,那年年底,日本人打过来了,城里乱成一锅粥,我们一家也冲散了,我带着孩子逃了出来,后来,等着情形安稳些了,回去找他,就再也找不到了。没依没靠的,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带着孩子来上海投我舅舅。
郭海跃叹了口气,说,“很惭愧,军人没能尽责,让百姓受难。”
“你惭愧什么?难道你是军人?”莲嫂的眼睛里跳闪着光。
“噢——,不是,不是。”郭海跃自知失言,局促地向四下瞅了一圈。
莲嫂微微一笑,又说,“嗳,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你们俩到底叫什么。”
“住店登记册上都有,你能看到。”
“那才不是你们的真名呢,我想知道真名,是不是不想告诉我啊?”
郭海跃犹豫了一下,说,“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我的真名叫郭海跃。”
“郭海跃,嗯,这个名子挺好听。”
“这个名子是我上县学的时候自己起的,我原来有个名子,是父亲给我起的,叫郭孝达,还有个字,叫亦青,我觉得太守旧,就改了,我的同学大都把名子改了。”
“那楼上的那位呢?”莲嫂指了指楼上。
“他也是改了名的,原名叫什么,他一直不肯跟我说,我也不好问。哦,他现在的名子叫蒋星浩。”
“蒋星浩……,你们是同学?”莲嫂问道。
“不是,是……,噢,合伙人,我们一起做生意。”
莲嫂轻哼了一声,说,“怎么看,你们怎么也不像是生意人。”
“真的是生意人。”
“做什么生意?”
“做……做草编。”郭海跃想起蒋星浩应付丁默村的话。
“草编?哪一类的草编?”
“哪类?哦,就是……,”郭海跃被对方的话赶得仓皇失措,“我也不清楚,我是第一次做,跟着当学徒。”
看到郭海跃头上沁出的汗珠,莲嫂“扑哧”一声笑了,她站起身,从衣襟下抽出一条绢帕,轻轻在郭海跃额头拭了拭,说,“看你,紧张什么?出了一头汗。好了,你既然不愿说,我也不问了。”
绢帕抚过郭海跃额头的时候,郭海跃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他看到莲嫂白晳的手臂,轻盈地在眼前摇,摇得他眼睛模糊,他感到身体里忽地腾起一股热浪,直冲向他的头顶,把他的眼睛也冲得发了直。
“莲嫂——”郭海跃情不自禁地轻唤了一声。
“嗯?”莲嫂的眼光撞到郭海跃的眼睛上,她像是被灼了一下,急忙将眼光避开,拿绢帕的手也迅速收了回来,她已从郭海跃的眼神中看出了异样,她知道那种异样里包含着什么内容,她的心猛地一跳,就急急忙忙地躲。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莲嫂说,“你……,你不是要去买油墩子吗?”
郭海跃挠了挠头,恍然说,“哦,我这就去买。”便急忙往外走,走得匆忙,脚踩的黑暗处,却是一处洼地,身子一闪,差点趴倒。
“你小心点。”莲嫂喊了一声。
“嗳,嗳……”郭海跃应着,跌跌撞撞地扎进了黑色的夜里。
郭海跃走到街口,果然看到了卖油墩子的小车摊,车摊靠着路灯的柱子,路灯的光很昏暗,它可能是附近唯一的路灯,孤独却也顽强,就和这灯下卖油墩子的肖老三一样。这时的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有人从黑暗中走来,肖老三的眼睛就迫切地盯着那人,直到那人从摊前走过,又在黑暗中消失,这时,肖老三就会吆喝一声,“油——墩子”,声音散进黑暗之中,就没有了着落,他仍孤寂地坐在摊前。
郭海跃的出现,让肖老三很兴奋,他说,“正打算着收摊,您就来了,您是我今晚上的贵人。”郭海跃已是饥肠辘辘,并不注意他听的话,先让炸了一个油墩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这油墩子是上海的小吃,是用青萝卜丝做主料,再和着其它配菜,制成馅,然后用一个长柄的模子,舀上一层面浆,上面放上馅料,然后再铺上一层面浆,立即放到油锅里炸,炸出来的形状,就像个石墩子,故名油墩子,它有点像炸馅饼,只不过一个墩实,一个扁平罢了。
郭海跃又让肖老三炸出五个油墩子,分别用两张油纸包了,一手一包,拎着往回走。走出路灯光线所及的范围,郭海跃便身处黑暗之中了,他的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安,这让他感觉到身后一定有某种可怖的东西在跟着他,于是他回过头去看,身后是昏黑一片,似乎没有很特别地方,他继续向前走,只几步,心里又是一阵急跳,猛地回过头去,这次,他看到了,在黑暗之中,有两个影子,两个比黑暗更加黑暗的影子,幽灵般随在他的身后。霎那间,他全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寒气从那些毛孔处,侵入他的体内,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急忙加快了步伐,后面的鬼影也在加快,而且正向他靠近,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却始终甩不掉那两个鬼影,恐惧,终于使他狂奔起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