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行刑的这一日,台下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到晌午,就连一只蚊子都差不进去了,到了一个个五花大绑的人被一串绳子押过来,众人方才有了精神,人群中更是传来了一阵阵聒噪声。
“怎么队伍这么长……今儿个究竟要杀多少人?”
“不知道了不是?这一回要杀百多号人”
“老子上一回看凌迟,那真是整整看了三天,这一回百多号人一天能杀完?照我看这回要整整杀上十天,这十天之内大伙有的是热闹可看”
“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这么多人齐齐斩首,血光冲天,指不定闹出什么妖怪来……”
“你懂个屁,这些都是狗汉奸,杀了老天爷只有拍手称好的”
最后一句低低的议论很快就被淹没在看热闹人群的喧哗声中。虽说从山上逃出来的百姓没有没见过死人和杀戮的,但是眼前杀的是狗汉奸。对于或多或少跟鞑子有仇的他们来说,这不仅仅是看热闹,更是一种发泄?于是议论声、哄笑声、夹杂着小孩子的哭闹声,竟是把刑场变成了喧嚣的菜市场。
而对于此时已经坐在刑场高台上的朱宏燚来说,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小说《基督山伯爵》中那段罗马狂欢节上刑场杀人的细致描写——爱看杀人的不单单是大明百姓,这放在世界各地都是一样的。可即便如此,一次杀百余人,还真是稀罕。
天上的雪花一点点飘下来,刑场上那些光着脑袋的犯人起初还破口大骂,但在北风底下跪了只一会儿,他们就冷得发抖,一个个都耷拉了脑袋蜷缩着身体。围观的人群个个抖擞精神,甚至还高声嚷嚷的大骂着这些将死之人。
刑场下头待斩的犯人捆得一个个如同粽子,有的跪在地上死命挣扎,有的则是认命地一言不发,也有的勉强应合人群中的嚷嚷声答上一句,更多的人只将目光往人群中瞥看,希望能有人前来营救。
“大人,午时二刻了”
高台上尽管有顶棚,但仍然异常寒冷。曹文昭已经咕嘟咕嘟喝下了三杯茶,也顾不上什么大人的体面,伸手烤着火。听到旁边的马汉说才午时二刻,他不禁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见着台上跪着的一干汉奸,他又舔了舔嘴唇。对于这即将到来的杀戮一幕,他颇有些兴奋,手心竟激动得全都是汗。而另一边朱宏燚正坐在椅子上,眯缝眼睛望着刑场上那些犯人,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拳头攥紧了放松,放松了又攥紧。
刑场四周少说也围着数千百姓,这时候,无论高贵或卑贱的,眼睛里都只容得下一样东西,那就是刽子手的刀。无数人议论着刽子手的刀法好坏,无数人议论着那腔子里的血能喷出多远,无数人猜测着是否会有刽子手事到临头手软退缩,却几乎无人关心那些要死的人。因为他们实在是该死
斜对刑场的一片树林里,两个人影紧张的注视着前头的刑场,其中一个女子脸色铁青,另一个男子则是紧攥拳头,忽然侧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低问了一声。
“真的没法救他们么?”那女子突然问道。
“怎么救,刚刚你不是没瞧见,那狗官这回严防死守,说不定就等咱们上钩”
“那也不能见死不救。”那女子坚持道。
“苏明,你要懂得大局。再说这些人本来就是死士,能为主子而死也是一种光荣要怪就只能怪错信了那萧老三,若不是我昨天冒险将其除去,说不定他还会将你供出来。当时你去找他,实在是太冒失了”
苏明面色发白,好半晌,她才憋出了一句话:“那额图浑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要好好看看那个狗官的嘴脸看看他是怎么杀死我们的弟兄的。只有记住了他那张脸,我才能为这些死去的兄弟报仇”额图浑愤愤道。
苏明的脸上再没有一丝血色,心头后悔至极。策划了良久,正准备给朱宏燚致命一击的时候,谁能想到迎来的却是满盘皆输。若不是额图浑冒险截杀了萧老三,恐怕今天跪在那断头台上的也有她吧。
当监时吏来报午时三刻已到的时候,朱宏燚信手从签筒中情地扔了下去。想到接下来的一幕,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眼看令牌落地,围观的人群全都骚动了起来,当一个个赤着上身的刽子手提着鬼头刀大步上前时,那气氛更是达到了高点。
无数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明晃晃的大刀,盯着那刀锋划出的弧线——须臾,刀锋落下,带起一道道高高喷溅的血箭,深浅远近不一地喷洒在了刑场上,那利落的动作竟是没有让一个人发出惨呼呻吟,倒是人群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倒抽凉气声、赞叹声、叫好声、起哄声……更有胆小的人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引来了周遭人的哄笑。
虽然在战场没少杀人,但是看别人杀人完全就是另外一种感觉,朱宏燚只觉得眼前弥漫着一股红幕,那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倒是旁边的曹文昭在见血之后就向左右赞道:“这一回都是调的精干人,好快的刀”
尸首和头颅很快就被人一具具清理抬了下去,十几桶凉水往刑台上一浇,不等血渍收拾干净,就有军士将绳子绑着的又一串人赶了上来,就着那尚未流尽的血水中将他们一个个按在了地上。见血之后的犯人大多已经瘫软了下来,但也有一下子大发癫狂要反抗的,却被一个个刚刚杀红了眼睛刽子手一脚踹翻在地。当这一轮再一次十多颗人头落地的时喧嚣比刚刚已经小了许多,而空气中已经飘荡着浓浓的血腥味。
当四五次杀戮过后,华琴和华筝姐妹已经完全看不下去了——她们首先是女人,天生比较敏感;其次也没有朱宏燚和曹文昭等人战场上的杀戮经历,于是深深后悔起了这一回为何要来了。
围观的人群已经完全没了起初的热闹劲,全都安安静静站在那儿,那表情都定格在了适才鬼头刀挥下的一刹那,就连眼睛都不会动了,胆小的甚至已经昏厥了过去。正对刑场的所有人,这会儿还能有兴趣站着观看的人寥寥无几。即便是这些人,目光里头也多了惧怕少了激动。
看一回杀人很刺激,连着看第二回兴许还有些兴奋,但一连三四次四五次过后,留给人们的便是深深的恐惧和惊骇。
看杀人的人已经支撑不住了,那些寒风下的待宰羔羊更是不消说,昏厥过去的不在少数。即使不少刽子手乃是军中好手,这会儿挥刀的姿势也渐渐有些僵硬疲惫,原本磨得雪亮的屠刀也仿佛不像起头那么锋利无匹。胆小一点的刽子手甚至已经觉得腿脚发软,只是倚仗烈酒才能勉强继续着这场杀戮。
“元……元晦……”华琴终于僵硬着转过脑袋,见朱宏燚仍然像最初那样端端正正地坐着,她心中除了震惊还有些恐惧。然而,这当口她实在没空管别人,遂强笑道,“我忽然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
朱宏燚扭过脸去对着华琴苦笑一声,道:“你们两姐妹都走吧这种场面你们本来就不该来的。”
看着朱宏燚那张扭曲的脸,华琴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恐惧顿时不翼而飞。原来他也是在强撑,原来他也觉得不舒服,华琴暗自松了口气。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元晦,若是受不了了,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朱宏燚惨淡的摇了摇头,道:“你们能走,可我不能走杀人为的是震慑震慑那些怀有二心的小人,我走了这个震慑就要打折扣了”
听到朱宏燚这平板的声音,华琴陡然觉得心里一紧,她完全理解了朱宏燚苦衷,但是对于这种苦,她却没有任何化解的办法,因为她知道朱宏燚说得很对,也做得很对。这些汉奸都是罪证确凿,更是她亲自派人捉拿和审问,对于他们的恶行造成的后果,她更是清楚。有多少美好的家园毁在了他们手中,又有多少妻离子散的人间惨剧是他们酿成。他们得意的时候又有没有想过那些平凡人的苦难?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们确实是该死
华琴强自按压下心中恶心,又重新坐了回去。一只玉手慢慢的攀上朱宏燚冰冷的手掌,紧紧的握了下去。既然不能化解,那就不能逃避,唯有共同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