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看出来,凌准将大人的动作还真快呢!
明璃自嘲的笑笑,她倒不责怪林致如此容易便接受挑唆,反正依林致那样的性子,若连由她而引发的事都不愿背负责任的话,天地之间还有什么能控制住她?事实上就连明璃自己也还不是利用了林致心中的歉疚感将猎物骗进了陷阱里去。
她只是感叹,凌准将太急了,他们还有很多时间要准备,还有很多事要谋划,他不应该早早就让林致背上包袱。
虽然这样一来林致再无退路,但更可能让她背负重创。那个女子的心太敏感太纤细,她本该属于阳光下欢笑的孩子,却不得不背上心灵的重负。看得出来,尽管林致已习惯了黑暗,却依然无法如自己这般承受污秽,尽管她已经不断在努力,但杀戮与罪孽依然会困扰她的良知。
这样的心,不是会被罪孽侵蚀蛀空,就是会受不了那黑暗涡旋而崩溃。
离开茶室,明璃没有回驻地,反而去了北城。以她对林致的了解,受了这样刺激下定决心后那女子最后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北城将士的慰灵地。
身为军人,从穿上军装的那天起就有了马革裹尸的觉悟,甚至可能连自己的尸体都得不到安置,因而,每一座驻军城市里,都有这样一块慰灵地,它将曾在这座城市里奋战过的每一位烈士的名字铭刻其上,即使他们的尸体已运回家族安葬,他们的名字也会在此永垂不朽供后人瞻仰。
明璃找到林致的时候,后者果然站在高大的玄黑石碑前静默着,去年新添上的两万多名字对她而言是多么沉重的义务。
漆黑的碎发遮住了女子的眼,明璃却听到她心中的哭泣声呜咽着传来。她突然想到初见林致的那天,她同许多好事者一道名为迎接归来的圣君大人实则想一睹究竟什么女孩能够活得鬼门子弟的青睐。那时她见到的是圣君大人手里牵着的那个眉眼弯弯藏不住灵采好奇地四处打量这个陌生世界的孩子,全然不是如今被现实的无情和良心的不安折磨蜕尽色彩的茫然内疚。
或许正如林致所言,若她知道代价如此,无论生活何等艰难都不会冒然踏入这个从未停止过暗流汹涌的国度吧。
“您知道了吧?”
明璃嗯了一声:“预料之中。”
林致怔了怔,疑惑地问:“您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找我?”
“是的。”她说道,“只是不曾想凌准将手脚会这么快,一刻也不愿等待就将您匆匆约了出来,难道他以为本官会反对不成?”
“您早料到会如此?”林致目光闪了闪,随后就直勾勾盯着她,试图想将她看出一个洞来。
“难道不是?”她不在意合作者在猜疑着什么,伸手指向城市中央,方才湛蓝晴空此时一片乌云密布,“难道您看不到这个城市在哭吗?那么多士兵的仇恨,那么多父母的泪水,共同汇聚在这里,哭泣着、仇恨着、等待着复仇之神降临。他们在期待,他们在盼望,他们在等着什么人为他们做什么,难道您从不曾觉察?”
林致低下了头,与其说她从不曾觉察,到不如说她在下意识逃避。
自从回到翱城后,除了明璃为她布置的功课,只要有时间,她会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玩命的收拾那些积压的文档,全不理会它们是否还被需要。即使想要去高台眺望,也总选在人最少的时候前往。
潜意识里,她害怕看将士们的眼睛,害怕从他们眼中看到悲伤、痛苦、绝望乃至仇恨,她清楚地知道会变成这样都是她害的,她比任何人都更加害怕罪孽暴露在人前。
逃避不是办法,何况现在她已无处可逃。
“抱歉,我误会您了。”
“您客气了。”她首次服软,明璃心情自然大好,“既然您选择了我与您合作,我当然会为您作想。大概凌准将对我有些误会吧,才会如此快速来找您。原本我以为他会在您回京之后站稳脚跟了才会向您提出来,毕竟那时候的您要完成他们的心愿一定比现在更快更有把握得多。”
“难道我现在就不能这么做?”林致反问道。
“当然,您当然可以,您随时随地都能为您曾经的同伴们做任何事情,现在帝国里至少有两万一千七百六十四个家庭支持着您。”小猫炸了毛,明璃忙安抚着焦躁的女子,“可是,你也要想到,在这个帝国里,还有更多的家族势力,他们又代表着哪一些人的势力我们并不那么清楚。所以做这件事要谨慎小心,不能操之过急。”
“这还算急?”林致失声叫了出来,“从前年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两年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明璃忙拍着她的背解释道,“您也要听我细细更您分析不是?”林致哼了一声,静下来听她到底要说什么。
这孩子真是!
明璃无奈的笑笑,道:“凌准将的要求是什么?同曹家那样的下场?”
林致顿了顿,坦言道:“虽然军团长大人不曾说得仔细,但从他话里的意思来看,他应该是希望慕家九族沦丧。”
真够狠啊!明璃不禁想到,慕家可不比兴起未到百年的曹家,光本家都有好几千人,更别提下级贵族、家臣,浩浩荡荡足够一两万吧。这数目可就够得上这慰灵地新增的这些名字。若是要加上九族,那这结果可就――
“那您认为呢?”她不动声色问。
林致想了想,道:“只要能为他们报仇,不要说一两万,就是十万二十万个脑袋一天掉下,我也不会嫌多。”
不愧是从神殿出来的人呢!从不在乎人命是他们的共识。
明璃又问:“那么您以为何时下手为好?”
“自然是现在!”林致想也不想回答她,“如今慕云寰刚死,慕家士气正弱,此时不攻,更待何时?况且时间拖得越久,明昭子民对此事的影响就会越发淡漠,对我们也就越加不利。”
“所以呢?”
“所以我打算用您交给我的东西,在回京之前好好大干一场。无论如何,都要端掉贵族世家加注在我们身上的侮辱。”说这话时,她的眼前闪动一直以来她欠缺的那种刻骨的坚定。然而明璃却淡漠地笑笑,嘴角微微勾起的幅度让林致感觉莫名的疑惑:“难道我有哪里说错了吗?”
“不,您哪里都没有错。”明璃道,“若硬要说您哪里错了,那么您就只是在一开始没有发觉您真正的目标才是。”
林致眉心一皱:“您这话是何意?”
明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林大人,我明白您为曾经袍泽复仇的决心和勇气,也相信您一定会克服万难为他们办到。但您想过没有?在这些名字里都有些什么人?”随手指向慰灵地上那一个个深刻的名字,“左军小队长少尉蔡?,明昭119年生人,秦槐蓁家世家家臣。”
“右军中队长上尉叶芜,明昭120年生人,南陵叶家分家家人。”
“右军中队长上尉孔枋,明昭118年生人,西皖孔家家人,蔺家下级贵族。”
……
“还有,您似乎忘了,”似笑非笑指向石碑高处,明璃朗声念道,“左军大队长少佐伊灵犀,明昭115年生人,南凉伊家长女,紫家下级贵族。”
林致的脸骤然变色。
“林大人,看来您到这时也明白了,在这里的许多名字,他们不仅满腔仇恨,他们更有着您深恶痛绝的那个阶层的身份。五大世家互通婚姻互为彼此,您要慕家九族沦丧,难道不曾想过这九族的范围有多大?它不仅包括了慕家全族及其下级贵族在内,还包括了这些互通婚姻的家族以及隶属他们的下级贵族们,他们加起来,就是整个明昭的贵族,您是要同整个明昭上层作对,还是要连伊少佐叶上尉等家族亲友一道送上鲜花广场――”
“够了!”林致大叫一声,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失态,“是我的错,我的错。”她一心想着怎么报仇怎么雪恨,却连最关键之处都不曾想明。
“这确实您的错,”明璃毫不客气的指出来,“您要我对您有所指导,那么我就不客气指出来,您的第一个错误就在于您不曾正确分析过交给您的资料。”
林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分析、资料?”
“是的,分、析、资、料。”明璃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要想在这帝国站稳脚跟,不仅必须拥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更得拥有能够在众多看似平常的消息中发掘任何风吹草动痕迹的能力,也就是你必须要那些俗人们常鄙夷我们却又羡慕不已的被他们叫做‘比狗更灵的鼻子’!”
“如您所知的那样,枢机处在整个大陆都有暗哨,每天有无数消息从大陆各地传到云京,除去那些被密探们表明的重要消息,更多的是毫无头绪的杂乱信息。”第一次她认真向外人描述自己的工作,“作为枢机处的一员,他要做得最多的就是从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消息中发掘出能为帝国谋取福音的端倪。尤其两卫都司,外人眼中他们唯恐天下不乱无孔不入挑拨陷害,但实际呢?两卫都司里每一案子都是有凭有据,流言里所言肆意妄为的行为真实却是他们防范于未然的先见。而他们所做的每一件大事,一开始都是他们从那些堆满了未处理信息的房间里一个一个翻出来的。”
“就比如说我交给您的那份文件,”她想了想,举了个例,“您认为您的同乡白御史是怎么将这事一点点揭开的?在她奉命调查的一年里,她的档案密室已经三个之多,无数消息送来之后被注册销毁后又重新查阅取证,从翱城到云京,又从云京到桓城,遍及整个明昭,才终于整理出这分证据。然而,”她顿了顿,脸上浮起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我应该有告诉过您吧?也就是在您的踪迹被发现的前几天,她在两卫都司遭遇刺客袭击,那刺客,是慕云寰派出的死士。”
林致一怔:“她怎么会知道白卉已经掌握了证据?难道,”她身子一颤,“她在两卫都司有间者?”
明璃神秘的一笑:“我不是已经告诉过您了吗?在这个明昭,要想站稳脚跟,得到消息和分析消息是必不可缺的关键。枢机处用以封疆卫国保平安,贵族用以安身立命权富贵。这个,”想起紫流萤眼中早逝的天真,本该灿笑如花的年华,却在神殿贵族这一滩滩污浊中失陷,不止她,记忆里年少时代的蓁敏、慕云寰、那些被人羡慕嫉妒含着金钥匙而生的天之骄子们都有着别人看不到的沉重眼神,明璃不禁嘲讽的笑了笑,“可是从他们血液里世代相继的肮脏罪孽!”
“所以,林大人,比不上那些人的阴谋诡计您无需自卑,要知道,他们即使拍马也难赶上您在法术上的造诣,在这个国家里,您的优秀早远胜于他人。而现在,您要学会在您过目的消息中有所发掘!”
林致肃容,向她躬身一礼:“请明大人指点。”
“譬如凌准将,”指导林致变得聪明点,这样的事明璃当然不会客气,“如果我没猜错,凌准将来找您,他的原话是要您不能放过云姬大人的家人亲友,对吧?”
林致惊异地点点头:“您是怎么知道的?”不感到惊讶是不可能的,在茶室里她布下了重层结界,就连她的老师要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偷听他们的谈话都不可能,明璃一个仅习过初级法术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如果我说我猜的,您信吗?”抬高了头,明璃的神情有几分自傲。
对此情形林致只有无言。
“我确实是猜的。”明璃笑道,“若是其他士兵进言说出这种话来也是有可能,但凌准将不是个不知道轻重的人,他既然能将军队中的种种不满压下去不让他们来到您面前,也就一定不会令您陷入困境。”话语一转,她又问道,“他是不是给了您一份请愿兼效忠名单?”
林致睁大了眼睛,一副“您神了”的表情,让明璃忍不住大乐。
“我不过是猜测。”怕她不信,末了,还加了一句“真的。”
“敬秋使上位,连带着不光她出身的南疆边镇飞凰军团,就连你们附近的虎翼军团,都有鸡犬升天的优越。那么,对于被元相大人看好的您呢?”明璃笑问道。
“人都说军人单纯,性情如火,可再单纯的军人,为了保住一干部下手足,也不得不昧着良心装着平日不屑一顾的丑态低姿向上层献媚,以为上级不会记恨在心随手下达几笔大小战役就多了多少亡魂。”可怜单纯的军人们,为了他们的部下不至因长官私怨连累浴血奋战马革裹尸,他们的上司每年新年不知要陪多少笑脸,送多少人情。
“对军人而言,一个出身己方会主动为自己说好话的中枢人员是多么的宝贵,他又怎会错过向您效忠的机会。说句得罪的话,就是没出这件事,凌准将也一定会找机会将效忠的名单交到您手上。要知道这不单是为您日后在云京站住脚跟扑下人脉,更是为四军团打通出路!”
“林大人,其实您已经足够优秀,您的修为多少人终其一生也不能及您十一,您曾经的过去早为您培养出上位者的器量,在翱城这六年您也依然进步神速,您欠缺的,只是坚定不移的决心和认真执着的态度,不要再若无所事的淡漠下去了,您必须过问您的眼睛看到的您的耳朵听到的您经手过的每一件事!”
看着林致变色的脸,明璃心中大感自豪,她知道,虽然林致很佩服她的能力,但若没有亲眼所见到底也是枉然,只有真正让她见识到、震撼到心中了,才会将自己永远烙印下去。
待她眼色稍济,明璃又问道:“那么现在,林大人您知道凌准将大人的真正想法了吗?”
林致颓然颔首,原来一切不过是她在自作主张:“是的,就如军团长字面所言,不放过她的亲人、朋友、族人……”
明璃笑得像只狐狸:“林大人认为您能为他办到吗?”
难道这也不能?林致睁大的眼中有了些许危险的光,大有若她说出一个不字来就再开杀戮的架势。
“这当然的可行的。”明璃满足了她的意思,“只是,但凭我给您的那份东西分量却是不够的。”她笑,面对林致眼中的精光无动于衷。
“五大世家根深蒂固从开过以来便统治着明昭的上层,单凭一份报告就想将这片森林倾倒无疑痴人说梦,即使尽了全力,您所能达到的也不过她的直系亲人毙命,若他们有神姬殿下赐福,您大概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只能找一群倒霉鬼陪葬。否则,当敬秋使遇到难题时,为何不将这东西拿出去反倒隐忍至今大方的交到您的手上?难道您真以为她是尊重您与白御史同乡情深?”
“不说这个,但说慕云寰,拿着那东西,即使出面的是紫家,若非您从那天清晨开始发出警告,这会儿到底是谁死都不知道。您可别忘了,紫世姬可是又病危了近一个月险些就美丽性命。您要是拿着那个,大概还能等您回到云京,翱城就再得来一次‘魔族袭击’!”
瞳孔猛地一缩,双手不经意间已握成拳状。那是她永远的噩梦!
“凭您的实力要躲过这一劫自然不在话下,不过――”
“我是绝对不会放任他们身处危险之中的!”林致坚决地发下誓言。
“我相信您,非常相信您。可不光我相信您,别人也都相信您。”明璃无情地说道,“他们会因为您想要保护这个城市的人而对这里加大打击。长官会时时给与危险的任务,管理物资辎重的部门会钻监督部门空子而发给你们次品,安排人事的官员会将最低劣的士兵分到这里――不用这么看我,他们做得到。您的责任感到最后只会成为您的拖累,拖累了您,也拖累了他们。这就是我想告诉您的第二点,要学会看准时机。”
“紫家为何会成功?因为他们看准了时机下手,让慕家再无翻盘机会。敬秋使为何令肯被人嘲笑也不将那东西交出?因为她知道这不是最好时机,她也没有本事同五大世家为敌。您必须忍耐,无论您心里有多么痛恨,现在您都必须忍下去。慕云寰虽然死了,可慕家的气焰并没有因此消散,现在正是他们防范的关键,任何来犯之敌都会遭到他们百倍报复以警示他人。这个时候,您冒然将东西交出,得到的不是明面上的疯狂报复,就是暗地里的黑暗杀戮。”
“难道我必须一直忍下去?”林致几近绝望的问,“过了今年,就是第三年了,仇恨会越来越淡,我们会失去人民支持的!”
“即使如此您也得忍下去!”
“或许我有办法能令阁下满意。”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明璃林致先后一怔,随即摆出防御架势。水边谈话却没想到河里有鱼,在这样隐蔽的环境里她们的说话竟还被人偷听了一清二楚。
这个人实力绝不在自己之下!林致汗然。
电火光石间,火焰能量已经凝结指尖,只待那偷听者一出现就立刻进攻。
“请别误会,我对两位并无恶意。”凭空现身的女子,仅是出场便令人震撼。裹着华丽黑色长裙,飘逸的淡色黑发随风舞动,衬托出她不逊于明璃的娇媚容颜,瑰丽如同帝国贵妇,“我只是路过此处不小心听到两位的有趣言谈,忍不住插嘴,还请两位不要介意――这位小姐有什么不妥么?”说话间突然感受到投在脸上的惊讶目光,一道转瞬即逝后反而不断不着痕迹观察,另一道却那样炙热看着自己,引得她不由发问。
开不及收回目光便被抓了个正着,林致尴尬不已,看着那华贵女子,迷惑地问:“我们曾经见过吗?”
女子一呆,神情颇有些变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遥远的缅怀,看着林致的眼泛起一丝迷惑,但转瞬间又恢复如初。
“不,我们,是第一次见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