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豫章来的消息,早已传入郭嘉耳中。站在萧县城头的郭嘉,一身素服,背负一柄铁剑,腰间悬挂着一只酒壶,青须扑面,一对略显细小的眼睛缝合着,但也掩盖不了从内射出的锐利光芒。难得,在这远山如画,葱茏翠绿的山色面前,以郭嘉放荡不羁的性格居然能不痛快饮酒大声放唱,也算是头一糟了。
七月的天,太阳没有了,层层的乌云从头顶碾过,渐渐聚拢来,把头顶的一片天染成墨色。阴霾的风轻轻吹拂着他削瘦的脸庞,卷起他的青须,如针如线,见缝穿插。细小的眼睛,似是完全缝合了起来,看不见世道沧桑。他仰起脸,突然打了一个寒噤。身上的衣服似乎剥离去了,只剩下他的躯壳。身旁的甲士谁都知道郭嘉一向身体羸弱,不胜风寒,怕他受了凉气,赶紧上前一步,低声道:“军师,要不下去了?”
“多好的一个计策呀!”
郭嘉似未听见,自顾自的仰天叹道:“天意呀天意!”甲士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只呆呆的在旁边发愣。郭嘉却是冷笑两声。
袁术称帝之初,曹操因为道路偏远,而中间又有刘备之故,所以不敢贸然出兵。后来,郭嘉为其出了一个“假道灭虢”之计,曹操才以皇帝名义,发出讨伐书,令天下诸侯共讨伐之。郭嘉的这“假道灭虢”之计,简单的来说,就是假刘备之“道”,来反制刘备。
具体讲,郭嘉是让曹操放心到刘备腹心去,却又让他在沿路留下奸细,比如皖口水师。而等到盟军渡过了江,先不急着对付袁术,却暗地里跟袁谭合作,但同时为了麻痹刘备。两者又必须是装作表面不和。以降低刘备的防范之心。等到刘备相信了袁谭跟曹操确实有矛盾的时候,曹操再以盟主的身份,将袁谭的人马调离到彭泽一带。这些还不够,同时为了分化刘备势力,故意将那些表面看起来险要实则对他们利益无关眺的城池派给刘备。而接下来,就是找理由再将自己的人马安排到江水沿线,以阻止其归路。曹操进行这些事情的当儿。郭嘉预算时机恰当时,则率部攻打小沛,再进击萧县。拿下萧县,则彭城唾手可得。比及这边战火起,相信消息传到曹操耳里的时候,曹操已经万事俱备了。曹操到时只用扣刘备一个勾结叛贼袁术的罪名。相信天下诸侯也不会怀疑。这样两线同时作战,刘备不能回彭城,彭城自然失去重心,则大计可成。是借刘备道,而灭刘备也!
郭嘉这个类似如“假道灭虢”的计划表面上看起来很是滑稽,也太过冒险,有点铤而走险的意味。然则,他这计策实乃险中求胜。神鬼莫测。仔细想想却又是十分的有道理,要是运用得当。则神佛难敌,别说是刘备了,只怕任谁也挡不住。怪不得曹操会毫不犹豫的采纳了他的计谋,并亲身实践。只不过,所谓的天意也就是难以预料的吧。有谁知道,刘备会因一个梦觉出异味来,事到临头会“勾结”袁术,祸水东引?
郭嘉按照计划先攻小沛,只可惜小沛乃张辽、乐进、鼎轰驻守,一时难以攻破,郭嘉只得围而走之,直接攻击萧县城。萧县潘璋势单力薄,虽然坚决抵抗,最后到底还是被攻了进去。潘璋跑走,郭嘉等也就入驻萧县。拿下萧县,郭嘉以为彭城不过探手可取而已。然则,数次攻打不下,郭嘉乃想到当初计划当中的“里应外合”一招。乃派人暗暗联系城内奸细,跟他约定开城时间,到时挥兵杀进城去。然而,天意弄人,约定的奸细未曾出现,他的计划也就落空了。如今,曹操生死不知,而皖口的刘备已经离开了那里,正在赶往彭城的途中。本来大好的一个计谋,眼看无法完成,岂不是天意哉!
黑云已经压城了,山雨欲来了。
一口风吹来,拨乱了郭嘉两鬓发丝。郭嘉干脆将头上的发弁取下,一头散发如云泼墨下来。我本楚狂人,岂能因败故,不得开心颜!“哈哈!”“哈哈”取了腰间酒壶,长吟一口。
“军师……军师?”甲士很想上去问候一声:“你没问题吧?”
“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一滴雨水洒下,接着两滴三滴……
“撤兵……当然撤兵!”郭嘉一手卷握起一头湿漉漉的长发,一手大口喝着酒,还一面找左右要长生果下酒呢。
※※※
“程公不必客气,快快请起!”
赵牛刚刚从刘备内室匆匆走出,程普接着求见刘备。程普一张老脸铁青着,两条眉毛向上挑起,一部胡须花白乱颤,目光刚毅而又略显沧桑。一手握住斩马刀,一手牵着袍裾,见到刘备纳头就拜。刘备让他起来,他却仍是跪立不动,面带羞色,连连顿首:“罪臣程普辜负明公厚恩,特来领死!”刘备微微一愣,笑道:“程公这是何意?快快起来说话!”
程普脸色涨的通红,不敢看刘备一眼,只恁低头请罪:“罪臣有罪两条,不可不死!其一,当初少主……孙权曾劝罪臣网罗江东旧部,准备对明公行不利之事。罪臣当时虽不从其言,乃至惹怒孙权,以匿信害我。明公来问,我为了保住孙权,故意隐瞒其中真相,事后没有告明明公。此有‘欺君’之实,乃不义也。”
当初匿名信之事,被陷害者乃是程普。程普当时未言,刘备其实事后也已让赵牛查实,确实是孙权所为。而刘备故意不点破,不过是为了考验程普,以继续观察程普的表现。刘备闻言,微微一笑,点头道:“匿信之事受害人乃是程公你,你程公尚且能够隐忍,都不予追究此事,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拿什么来指责程公你呢?”
“这……”程普两条挑起的眉毛往上跳了跳,接着说道:“其二,我原以为将这事隐瞒了明公,再暗地里警告孙权两句。孙权从此也就老实的呆在府上。不再想着寻仇的事。岂料,这孩子在郭嘉占了萧县后,居然暗地里跟他们勾结在了一起,准备里应外合将彭城献了出去。这事被我发现,我劝阻他不听,只好将他绑了起来,交由赵护军处置。然则。旧主孙恩公虽死,孙权名义上仍是我的少主。我行此不义之事,乃不忠也!我既是这种不忠又不义之人,焉有面目再见明公你?事到如今,唯独恳请明公看在孙权乃一个孩子的份上饶他一死,我愿双罪并受。纵是车裂,也绝无怨言!”
程普说着,已然将首埋地,等候刘备发落。
刘备从皖口匆匆赶到这里时,郭嘉已然带着人马撤离了萧县,回到了兖州。刘备一到彭城,就从赵牛口里知道了孙家谋反的事,而且此事牵连孙家许多人物。孙家会谋反。其实自有上次孙权写匿信的事开始他就预感到了。所以走后他特意嘱咐赵牛派人在背后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像孙权准备通敌的事,就算程普不大义灭亲。赵牛迟早也会有所行动的。只是这样,等着程普自己揭发,方能证明程普的忠心。只是,孙家叛变,刘备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管,须得杀一儆百,方能震慑人心。更何况,像孙权这样潜在的危险角色,刘备虽则表面上不在意他,暗地里却是对他百般警惕,恨不能将他立即处死,永除后患。是以,他一但听到此事,震怒非常。他立刻让赵牛带兵去捕捉孙家除女人小孩而外的男丁。对于主谋孙权,为了省心,直接赐他毒酒一杯。
赵牛刚刚领命出去,程普就走了进来。刘备一回城,程普知道他肯定会风风火火的办理此事。他虽然恨极孙权不听他的苦言,但念着孙坚、孙策两代英主对他的知遇之恩,他可不能无视孙家血脉就此断了。是以,他才不惜牺牲自己,恳求刘备,以换取孙权的性命。
刘备听他这番慷慨之言,心里甚是感动。他也知道,江东的数次叛乱都是跟孙家旧部有关,在此天下未能弭平之际,人心最是关键。是以初时他才会善待孙家之人,以赢取江东孚望。然而,当自己的权威都受到ēixié时,仍能无动于衷,那只能是助涨暗对势力的嚣张气焰。是以,刘备无论如何也要给孙家还以颜色。然而,眼看这位孙家的两代元勋在自己面前磕头为孙权求情时,刘备不禁动容。旋即,他将程普搀扶起来,说道:“程公在敌军压境时,能够及时阻止孙权投敌叛变,并将其绳之于法,此乃大义灭亲之举,着实难得,应记大功一件,再怎么说来也是当赏不当罚!然则程公欲为孙权求情,我虽为公之言语所动,欲特赦于他,只怕……只怕此时已经晚了!”
“此话怎讲?”
程普先是一喜,听到语气一变,随即身子巨震,胡须乱颤。
刘备眉毛一皱,黯然叹息一声:“哎,实不相瞒。就在公来之前,我已让人捉拿孙家人等去了。”程普目光一暗,眼珠在眼眶里咣当一转,随即说道:“如是收监那还来得及。”说着欲要动身。刘备立即制止他,朗声道:“孙权我有特别关照,已赐毒酒一杯与他,只怕他此时已然饮酒身亡了。”
握在程普手里的刀在鞘内颤抖轰鸣,程普胡须抖动的厉害。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方,身子一动不动的,就那么矗立着。就在刘备准备好言相劝时,程普的双膝轰隆一声跪了下来。他解下佩刀,对着东南方连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时,他的老脸上已是珠泪纵横。蠕动的嘴唇轻轻吐出“主公”二字。想是他伤心没有保护好孙权,是以向在天之灵的孙坚、孙策二人忏悔吧。刘备不忍再看,转过身去,只听身后的程普又接着说道:“明公大恩只能来世再报了,明公保重!”刘备尚以为他这番话是跟天上的孙坚和孙策说的,及至想起这声“明公”独独指他,刘备顿觉不妙。说时迟那时快,张耳只听身后轻哧一声。刘备方才转身,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程普手里的斩马刀已然霎间拔出,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刀光一显一隐,他就已是倒在了血泊之中了!
刘备惊愕不已。赵牛去赐孙权的酒不假,但有可能孙权此时还没有喝下去。刘备之所以断定他已经喝了,不过是为了打消程普向他替孙权求饶的念头。在刘备看来,孙权不死。他寝食难安。只是刘备哪里想到。程普来时已然决意一死了,又听了他孙权已死的消息,还哪里抱有希望,是以心灰意懒,毫不犹豫的以自杀来谢刘备。刘备抱起程普,还想跟他说两句话,然而程普不但对敌人下手无情。就连自己,亦是毫不留情。一刀抹下,刺破喉管,早已气绝了!
※※※
斩马刀上染的最后一丝鲜血终于滚落在地,刘备半响怔在那里,仍是没有起来。直到一声“滚开!”彻底让刘备惊醒。外面,孙尚香着一袭红色铠甲,头戴插羽铁盔,腰悬壶箭,手拿一张赤弓,扫开门禁,径直闯将进来。她一见到刘备,脸上气色突变。俏脸一红。二话不说,从壶里拔出一支白羽之箭。搭在弦上,朝着刘备一箭射去。这一箭势裹风雷,又是这么近的距离射出,刘备要想避挡着实不易。羽箭雷电射至,刘备本能的将手中的斩马刀举起。碰的一声,奇穷的力道只震得刘备手臂发麻,身子不由向后倾倒。连连倒退两步,这才堪堪稳住身子。而再看手中的斩马刀,已然断裂!
孙尚香惊呼一声,赶紧丢下手里的赤弓,跑了过去,大声埋怨道:“可恶,你为什么不躲开?”看着地上半截铁片,孙尚香尤有心悸。刘备却是怔了一时,蹲下身,捡起另外一只铁片,叹息一声:“哎,终究是人亡刀亡。也罢,正好给你主人陪葬去吧。”刘备将半截刀和断的铁片重新放在程普怀里。孙尚香似乎此时才注意到地上的程普。她一惊而起,继而大哭:“程伯!”程普是孙坚的部下,从孙坚作战多年。孙尚香作为孙坚之女,自小就跟程普感情很好。此刻见程普突然横死在此,自然痛心疾首,一阵大哭。
刘备也不解释,看她哭得两眼通红,只得在她背上轻啪两下。哪想到孙尚香突然止哭,站起来,陌生的眼睛看着刘备。她也不言语,倒退两步,长廊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光一寒,四射而开。刘备心里咯噔一跳,立即说道:“尚香,你听我说。”看到这小姑娘狠中带毒的目光,刘备还真怕她会乱来,是故赶紧出言阻止。不过刘备那里知道,孙尚香这一剑拔出,却是缓缓抬起,根本也不看他一眼。只见她一手拽起鬓边的发丝,一手皓腕一抬,一咬牙,这道剑光一亮,一缕发丝已然被她割断,拿捏在手里。
孙尚香将手中发丝一扬,丝丝缕缕,全都撒在了地上。泪珠却是止不住流了下来。
“你这是干嘛,快把剑给我!”
刘备心惊,赶紧上前去欲要夺剑。孙尚香却是大声叫道:“你杀了我程伯,又要逮捕我家人,还要人药死我哥哥,你好狠心哪!”刘备好不容易抢了她的剑,丢掷在地。还怕她乱蹦乱跳,只好将她身子往自己怀里一拉,双手一扣,牢牢锁住。孙尚香被他制住,动弹不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突然张口编贝皓齿,往刘备肩膀上狠狠下去就是一口……
※※※
“刘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啊!我求你别杀我哥哥好不好,好不好!”
“可是现在恐怕真的来不及了。这药是赵护军亲自送去的,他不看到你哥哥喝下,他是不会回来的。想必现在已经……”
“如果……如果这药尚未给我哥哥,刘备……大人,你是不是可以免我哥哥一死?”
“呃?”
刘备尚在惊异,外面赵牛急着跑回来,一看到孙尚香,脸上倏然一变,叫道:“明公,这,您赐给孙权的药,已被,已被她打翻了。要不要……”刘备转头瞪视看着孙尚香,孙尚香本来苦着眉,但看到刘备更加难堪的脸色,不由是破涕为笑,得意的不得了。刘备摇了摇头,挥手道:“不必了,孙权就暂时不要动他了。对了,其余的人如何了?”
“回明公,孙权从兄孙贲拒捕,已为末将所杀。孙贲一死,带兵去捉拿孙权叔父孙静,他却已经上吊自杀了。现已拿下孙权之舅吴景,将其关押在牢。”赵牛回报完毕,刘备点了点头:“也差不多了,就暂时不要抓人了。这里没事了,你先下去吧!”孙尚香听他暂时放过了孙权,赶紧拜谢。刘备看她这副誓死为哥哥请命的样子,不由苦笑摇头:“你呀,羞也不羞,刚才还剪断头发誓死要跟我拼命呢,现在怎么就跟我赔礼起来了。哎,我真是服了你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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