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暄蹙眉盯着眼前的女子。他几乎已经认定这个女子起码是个半疯，再纠缠下去也会被她气疯的。自己今晚行事太过莽撞了，居然大半夜同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在这逗闷子。
一道闪电划破黑夜，女子秀美的面庞显露在成暄眼前，那面庞上竟是一片凄然神情。成暄正在疑惑，只听那女子冷冷地说道：“从你出城到现在，我至少有三次机会可以杀死你。”
成暄倏然一惊，迅速在心中回忆刚才的每个举动，越想越后怕。不错，以这个女子的武功，她若真起了杀机，自己很可能已踏上黄泉之路。
“你们这些自恃英雄的傻蛋，为何都会如此轻易地信任别人！难道你们救过的人便一定会知恩图报吗？”女子悲凉的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闪电滑过，轰隆隆的雷声也越来越近了。
瓢泼大雨从天空倾泄而下。
“跟我来！”女子唤了成暄一声便飞身向田间跑去，成暄也顾不得许多，紧随在她的身后。约莫跑出了三十几丈，女子俯身钻进一个茅草搭成的窝棚。这里似乎是一个瓜田，现在已过了收瓜季节，看瓜人肯定早已离开此处。
女子见成暄并未跟进来，撩开草帘子说道：“淋雨的滋味很好么？我这里可是藏了机关，你要是害怕就在外面当落汤*鸡好了。”
成暄倒不信她还能搞什么花样出来，只是大半夜同一个女子钻进窝棚，总归心里面不太舒服。可当落汤鸡的滋味也确实不好受，只好自己安慰自己：看她年纪比小姨还要大上几岁，也就无须讲男女大防了吧。这么想着，便一弯腰钻了进去。
窝棚里地方狭小，有几处地方也在淅淅沥沥漏雨，不过总比在大雨中浇着要好多了。地上铺了很厚一层茅草，那女子用火镰点燃窝棚角落处一个油灯，盘腿坐在茅草上。这窝棚低矮根本就站不直身子，成暄也只好找了处不漏雨的地方坐了下来。
两个人一时无话，侧耳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各自想着心事。
“你这王侯之家的尊贵世子，为何要救我一个刺客？”还是那女子先打破了沉默。
“女侠耗这么大气力，只青布就费了几十丈，不是只为了弄清此事吧？”成暄看着茅草顶上漏下的两排雨线，轻声反问道。
女子轻笑两声，“那些青布可不是我买的。你以为刚才那些人是正经杂耍班子么？他们在江湖上可是有名号的，装神弄鬼的物什一应齐全，生意好得很，撂地摊卖艺的本行反倒是空闲时才去干。若不是我抢了先，他们现下已被人请到习州去了。”
成暄还是第一次听说竟有人专干装神弄鬼的营生，暗叹世风日下，不单单权贵人家才有这等需求。
“为何要行刺圣上？”沉默了片刻，成暄抢在那女子开口前问道。她既然会使广弘法师的独门绝技“伏煞七绝”，就不能听任她胡作非为下去。
“什么圣上！那个昏君早该坠入十八层地狱！”女子的声音中充满恨意，“可惜，我刺了他四次，都让这昏君逃脱了。老天爷竟瞎了眼不成！”
成暄吃了一惊。能够找到四次机会行刺，难道她无时无刻不在打探皇帝行踪？
“说圣上是昏君未免太过偏颇。他平定外患，威名远播，出征归来又马不停蹄亲往岭东察看灾情，安抚百姓，这些事情怎么说也不是昏君能做到的。”成暄对正康帝心存敬仰，虽然明知跟这满怀仇恨的女子没道理可讲，还是忍不住出言维护正康帝。
女子转过头，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成暄，冷笑道：“你以为，那昏君去察看灾情真的是关心百姓么？他不过是怕民心生变江山不稳！”
成暄扫了她一眼，懒得同她枉费口舌。
“怎么，你不信么？”女子猛地扯断手中捏着的两根茅草，“在勉州行馆，我亲耳听到昏君对那个太监说‘哪朝哪代不饿死人啊，要紧的是必须做到遇大灾而不起大乱，莫生了民变危及江山社稷，这才对得起列祖列宗。’听到没，他只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便行了，百姓的死活又算什么！”
“你如何听到的？”成暄惊诧地看着她，猛然记起吴公公呼叫“有刺客”的情景，脱口问道：“难道那日并非吴公公看差了，是你伏在后窗准备行刺？”
“不错。”女子用手捋着湿漉漉的头发，悠悠然说道。
成暄疑惑道：“行馆周遭都有兵士守卫，你如何进得去？”
女子“哧”地一笑，“那些兵士难道不是人么？免不了有几个会被猫啊狗啊的扰了心神，我不就进去了？”她的脸上旋即露出自嘲神色，“那本是一次绝好的时机。行馆内的巡逻侍卫刚刚走过去，我翻上后窗正要射出暗器，听那昏君说到要向草原移民缓解岭东的饥荒。此时我若将他杀了，移民的事情肯定不成了，如此一来又不知有多少百姓会饿死，只好先留那昏君多活几天。我跃上院墙悄悄离开，没想到那个太监倒警觉，居然看到了我的影子。”
这个女子倒懂得大义，并不是一味只顾私仇。成暄心中对她有了新的认识。
女子瞥成暄一眼，见他沉思不语，又说道：“你生在富贵人家，哪会明白灾荒之年百姓们的悲惨！你可知道岭东饿死了多少人么？广武县全赖去年的收成不错，很多百姓家中尚有点存粮，饿死的人算是少的。有些地方的惨状你并没看见，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饿死的，道路上也横躺竖卧着死尸。你们到的前三日官府派出很多兵士把尸体都掩埋了，赈灾的牛羊也是那几日才发得多些，之前不知被当官的昧下了多少。”
有些情况成暄已听华虎说过，他也明白肯定有人给岭东官员提前通风报信，那些官员对正康帝驾临其实是有所准备的。
“饿死了这么多的百姓，那昏君是个狡诈的人，不可能没有察觉，你可曾看见他真的有悲悯之心？”
成暄不知该如何作答，蓦然想起九岁那年同舅父谈书论史，舅父问道：“暄儿，你可知这世上最为坚硬的是什么？”
铁？金刚石？舅父对他的回答一直摇头，也不告诉他答案，只说：“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
舅父启程前往凌州时，他又追问答案。舅父望着他的面庞一字一顿说道：“这世上最坚硬的，是帝王之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