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暄快步走进正院。“世子,您可回来了!”正不安地在院中走来走去的常校尉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冲过来,一叠声地说道:“您这是到哪去了?晌午的时候使君醒了,听说您来了急着要见您,我们四处找不到,可是吓坏了。”
“舅父醒了?”成暄心中一喜,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不少。
常校尉神色一黯:“使君他……后来又昏过去了。”他此时才注意到成暄怀中的襁褓:“您、您抱的是什么?”
从裂峰谷回来的路上,成暄一直抱着那个婴儿。秦威几次要代劳,成暄都没有理会。不知怎的,他总觉得秦威对这个婴孩儿没有善意。
常校尉原是柳翼亲随,性格鲁莽却极讲义气,对柳翼一片忠心。待他看清成暄怀中抱的是个婴儿后,突然惊喜地大叫起来:“这娃娃难道是、是使君的千金?您把小娘子给寻回来了!”
常校尉的大嗓门连呼带喝的,成暄被他弄蒙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常校尉却以为自己所猜不错,几步冲进房中报信去了。
“常校尉——”成暄醒悟过来,赶紧也疾步向房中走去,郭都尉正迎了出来,他飞快地瞥一眼成暄怀中的婴儿,恭敬地说道:“世子,您快快请进吧。”
成暄察觉到他声音暗哑脸带悲戚,心中一颤,轻声问道:“程先生怎么说?”
程先生是这方圆数百里最有名的大夫,人称神医。面对柳翼的伤势军医束手无策,郭都尉便命人快马加鞭,从七十里之外的德县请来了程先生。
听到成暄发问,郭都尉眼中含泪垂下头,低声道:“刚刚程先生说……已无回天之力。”
成暄只觉鼻子发酸,强自忍住,疾步走进房中。
跪坐在榻前,成暄心痛地看着舅父苍白的面庞。又一个至亲就要远离自己吗?难道自己果真如回头和尚所说,是个命定孤独的人!
怀中的女婴不安地扭动身子。这个小家伙在路上就尿了他一身,经过卢镇时他让秦威在布庄买了一块布料,请老板娘重新裹了一个襁褓。
成暄将目光移到女婴脸上,不觉一呆:自己居然将这婴孩儿也抱进了舅父房中,如此一来,岂不更让常校尉等人误会了女婴的身份。
成暄立时起身向外走。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身后传来几声痛苦的轻咳,成暄顿时止住脚步。柳翼侍妾嫣红正站在旁边悄悄拭泪,成暄把女婴递到她怀中,嘱咐一声:“把她抱出去吧。”反身回到榻前,温声喊道,“舅父——”。
柳翼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涣散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终于,他看住成暄的面庞,颤声问道:“暄儿,是你吗?”
成暄忍住泪水,强自做出一丝笑容:“舅父,是甥儿在此。”
柳翼从锦被下费力地伸出右臂,成暄赶紧握住舅父失了血色的手。
“暄儿,没想到舅父竟如此愚蠢吧?”柳翼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
北寇欲报复要挟,掳去夫人和女儿即可,为何还要掳走丫鬟?如此既多费力气又增大了目标。即便是一时手痒多抢两个女人,也断不会粗心大意到在集镇上让丫鬟跳车呼救。更何况,北寇为何不走更利于他们活动的周镇?从那里纵马越过地势不高的丘陵即可回到北国。
这些疑点本是不难想到的。偏偏,自己就生生走进了北国人复仇的陷阱。
成暄见了舅父这般神色,心中更加难过,强忍着眼泪轻声道:“舅父……是情深意重的人。”
“呵呵——”遍体是伤的柳翼居然笑出声来。笑声牵动伤口剧痛,他险些又昏死过去。
“舅父——”闻听成暄惊叫,柳翼缓了一口气,握住成暄的手轻笑道:“不妨事,我还有话要说,暂不会死的。”
成暄终究忍不住落下泪来,柳翼却低声呵斥道:“暄儿这样没出息么?!”
柳翼在晌午醒来时,已向侍妾嫣红询问了妻女状况。嫣红支支吾吾本想隐瞒,但在他严厉的目光下只好据实以告。如今,这个世上令他牵挂的人,只剩下了妹妹和成暄。对于成暄,他有着父亲对儿子般的不舍。
“暄儿——”柳翼的眼神柔和下来,“关心则乱……舅父便是前车之鉴啊。舅父是脱不开儿女情长的俗人,也至死不悔。可暄儿你,今后却断不能如此。”
成暄深深地望着舅父。柳翼缓一口气,继续说道:“暄儿,可还记得在你七岁时普光寺的疯和尚非要给你算命,说你“命定孤独”么?这和尚,说得本没有错。”
成暄心中凄然,定定地看着舅父的双目。柳翼阖了一下眼,轻叹一声,用郑重的语气接着说道:“大郎,行大事者,本就是孤独的人。在他心中,只有天下;其余一切,皆可舍弃。”
成暄虽是世子,又生得俊朗聪慧,却并不甚得父亲襄王的欢心。襄王精于权谋,于用兵之道反而平常,不过在他的统帅下范阳重镇一向倒还平稳。一直以来他都教导成暄:武者只能为人所用,治天下要靠权谋运筹之术。
怎奈,成暄从小便极爱习武,更热衷于推演兵法。碍于柳翼这个老师的面子,襄王一直未加干涉,但父子之间终是不太亲近。
而柳翼却从三年前就发现,成暄小小年纪便处事冷静,分析问题入木三分,他心中早已认定,这个甥儿必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暮色沉沉,房中已完全暗了下来,侍女轻手轻脚地燃起蜡烛。
柳翼闭目缓了片刻,又对成暄轻声说道:“柳家死士的名册……”他示意成暄附耳过来,在成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成暄忍泪点头。柳翼轻叹一声,又说道:“我死后,他们也会主动联络你和你小姨的。这是我离开焯州时便交待好的。”
“舅父!”成暄悲伤难抑。柳翼强打精神,又把自己在范阳重镇的亲信之人说与成暄。
“大郎要切记……行大事者,只可用心,不可用情。”柳翼说话已然气促。他自小习武,内力和意志均强于常人,故而垂危之际仍能忍住钻心刺骨般地疼痛说了这许多的话。但终究已近灯枯,精神越来越涣散。
此时,房中忽然响起孩子的啼哭声。原来嫣红并未将那女婴抱出去,女婴似是受不了房中的气氛,哭闹起来。
“他、他是谁?”恍恍惚惚听到婴儿的哭声,柳翼吃力地再次睁开双目,这才发觉嫣红怀中抱着个婴儿,愣了一瞬,眼中便开始有异样的神采流动。
嫣红刚才听到常校尉禀报的消息,抱着婴儿心中悲喜交集,听柳翼发问赶紧疾步上前,含泪说道:“老爷,您看看小主子吧,世子把小主子寻回来了。”
“女儿?”柳翼惊喜地伸出右臂想抚摸婴儿,抬了抬,终是无力地垂下。他颤声向成暄问道:“你、你是如何寻到的?”
情势来得突然,成暄没有办法阻止嫣红,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父女”相见的场面,一时间头中嗡嗡作响,舅父问话又不能不答,他不敢直视舅父的目光,垂下头说道:“今早敏儿苏醒过来,说恶战时她将小表妹藏在裂峰谷的一个山洞中,我便依她的描述……寻了回来。”
偌大的房中一片静谧。柳翼强撑着精神,细细打量着已被嫣红抱到近前的女婴,此时女婴反而不哭了,一双明媚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看向柳翼,柳翼益发苍白的脸上不觉漾出笑意。
“暄儿,”他终是不舍地移开目光,望向成暄:“告诉你小姨,这孩子,就托付给她了……”
成暄含泪轻轻点头。事到如今只能先将错就错了,总不能让弥留之际的舅父再受一次打击。虽是这么想着,他仍觉心中万般难受。
“还有一事——”柳翼的目光飘向墙上挂的钢刀,吩咐常校尉道:“老常,把碧影刀取来。”待常校尉捧刀走到床前,柳翼又望向成暄,“此刀……就留与你了。”
碧影刀因刀锋泛着青绿色的光芒而得名,已在柳家传了三代。此刀虽非兵器中的至宝,却也是一把在战场上削铁如泥的利刃。
看着成暄接过刀去,柳翼转过头,温柔的眼神看向女婴。他再次想要抚摸女儿,努力抬了抬右臂,最终仍是无力地垂下,长叹一声,就此去了。
房中哭声一片。成暄跪倒在榻前,右手紧紧握住碧影刀,俊逸的脸庞上神情冷冽,眼中噙着泪水却没有流下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