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中幽香环绕,希雅双手合十静静地立于佛龛前,双目微阖,苍白的面庞上似是又多了几条深纹。
良久,她缓缓转回身,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大母,您要去哪里?”一直立在她身侧的王后柔声唤道。
王后十二年前嫁与昆须,多年来深得希雅关照,对希雅极为敬爱。虽说希雅昨日已同昆须行过结缔大礼,但她一时之间还改不了口,也不肯以平辈之礼相待。
希雅脚步未停,淡然道:“我去见昆须。”
王后疾走几步拦在希雅身前,“大母,此时见他何益!他不会不明白您的为人,只是如今事关中原大军将帅,他也需寻个万全之策,才好将事情平息下去。”
“万全之策?”希雅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这世上,便从未有过万全之策!”
她也曾经奢望过万全。嫁来车弛五十余载,她早把自己当做了车弛人,却也从未忘记过尽西域汗国公主的本分。她清楚地知道,那个跟了她五年的近侍木克伦并非车弛人,他是图列放在她身边的眼线。这也罢了,只要不多生是非,她便装聋作哑又如何呢?
“大母,您坐下歇着,我去给您到杯奶茶。”王后殷殷地说着,便要搀着希雅向回走。
希雅慈爱地拍拍王后的手背。这孩子是个乖巧听话的,不像昆须,虽是自幼在她身边长大,对她也敬爱有加,于国事上却不肯听从一句半句,即位后与中原王朝走得愈来愈热络。那个混账图列也不肯放过她这个老婆子,硬是逼着昆须收继。这种联姻又有何用,昆须表面上不敢违拗,心中恐是连带着对她也憎恶起来。
希雅轻轻推开王后搀扶她的手臂,“你回宫去照料孩儿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王后犹豫了片刻,强笑道:“也好,这两日小五和小六一直闹着要来看您呢,明日我带他们过来。”
希雅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我也想他们了。天太凉当心冻着两个小东西,明日我去看他们吧。”
王后告辞离去,希雅脸上的笑容很快淡了下去。该死的木克伦,我的天伦之乐便生生断送在他的手中!愤恨交织着悲凉,在希雅的心间涌动。
昨日舞者戴着面具跃进大殿的那一刻,她的心中突地升腾起一股不祥之感。尽管西域诸国有佩戴面具起舞之风尚,但那只是盛行于民间,在王宫中还从未有过舞者佩戴面具献舞的情形出现。她听见身边的昆须迟疑着低声问道:“怎会戴着面具?是您如此安排的吗?”正要答话时,舞者的一个姿态猛然令她生出强烈的熟谙,就在愣怔的须臾之间,扮作舞者的木克伦已然出手。
她明白,借木克伦几个胆子,他也不敢擅自前来谋刺中原将帅,定是有人指派他如此行事。若当真谋刺成功,中原大军岂肯善罢甘休,必然会血洗车弛。一旦失败,木克伦是她的近侍,她焉能脱得了干系,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图列啊图列,我的好侄儿,在你心中我连一只蝼蚁都不如啊!希雅的嘴角浮出一抹幽幽的笑意,迈步向殿外走去。守在殿门前的侍女赶忙取了连帽貂皮大氅为她穿戴好。
宫道上的积雪一早便清扫过了,希雅乘坐的肩辇一路南行来到昆须的寝殿。
昆须正坐在厚厚的簇绒毡毯上愣神,突然察觉有个人影来到身前,抬头一望,诧异道:“大母?”
多年来,希雅到寝殿探望他从来无需通禀,这一惯例在他即位后也没有改变,只是自打图列逼婚开始,希雅已有半月没有到过这里。
希雅慈祥地望着他,并没有开口。昆须心中一酸,温声说道:“您过来坐吧。”
希雅轻轻摇头,含笑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呆不住。”她靠近了些,低低地说道:“木克伦的事让你为难了。”
昆须垂下目光,“我知道不是大母做的。木克伦之死我正命人火速彻查。”
“是我做的。”迎上昆须愕然的目光,希雅轻轻一笑,“此事我已脱不了干系,我认与不认,都是要压在我的头上。”
“大母不要胡思乱想,昨日中原大军的靳总管不是已亲口言称相信您与谋刺之事无关吗?”
“呵呵……”希雅笑了两声。我的乖孙,你还是太嫩啊,居然相信他的故作姿态。她并没有说出心中的话,敛起笑容道:“咱们西域的这些小国,夹在汗国与中原两大势力之间,总巴望着谁也不得罪,夹缝中的日子虽也煞是辛苦,这两家却连这样的日子都不肯再让咱们过下去了,你必须要有一个选择。”
昆须仰头默默地望着她。希雅点点头,“我知道你已经选过了。既然选了,便相信自己是对的,无论日后发生什么,都不用去后悔。”
她冲着昆须柔和地笑了笑,回身向殿外走去。
“大母!”昆须立起身,急急地说道:“一起用晚膳吧。”
希雅停住脚步却并没有转身,“我乏了,要去歇着了。”旋即头也不回地步出寝殿。上了肩辇,她再也把持不住,两行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
翌日早晨,侍女发现安详地躺在榻上的希雅已然离世。昆须急速赶来,咆哮着将侍女们轰出内殿,伏在希雅冰冷的身躯上无声地痛哭。
消息传到行馆,靳之浩立即知会成暄,一同携几位高级将领入宫拜祭。
拜祭完毕,将领们分别回营,成暄和靳之浩回到行馆,靳之浩邀成暄到他的屋中品茶。
西域本不产茶叶,汉代时茶叶始由中原传入西域诸国。后来一些国家学会了制茶技艺,用生长在沙漠和盐碱地中一种名唤“碗碗花”的开花本草的叶子制成茶叶。这种本草的根和叶子均可入药,能清热降火、平肝息风,可治疗头痛、眩晕等症。碗碗花制成的茶叶清香回甘,靳之浩在墨勒国品到此茶后,近三月来便一直以此茶为饮。车弛国的此种茶叶更为清香怡人,靳之浩爱之尤甚。
侍从将泡好的茶斟入茶盅,靳之浩端起茶盅让道:“世子请。”兀自呷了一口。
成暄手抚茶盅并没有端起来,扫了一眼微阖双目满面惬意的靳之浩,轻声说道:“何必逼死一个老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