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曾祖父平定内乱立下赫赫战功，高帝敕令襄亲王衔可传至三代。到了父亲这里便已是第三代，来日自己承袭的将是郡王爵位。按照本朝制度，亲王为一字封号，郡王为两字封号，也就是说，襄王这个封号自父亲之后将不复存在了。
而如今圣上一道圣旨，便等于是封了自己一个亲王，这实在是份天大的荣宠。当年曾祖父所获封赏已是本朝的唯一特例，如今封一个宗室旁支为亲王更是绝无仅有。曾祖父与高帝毕竟是一奶同胞，又自小非常亲厚，皇帝偏爱也是有的。而自己虽有战功，功劳也大不过平卢总管徐继业，异姓功臣封郡王在本朝早有先例，他都只获封国公，因何圣上竟对自己如此厚爱？
心思百转，也不过在须臾之间。成暄怔忪了片刻，随即叩地谢恩，抬起头时，御座上的正康帝面带笑意冲他轻轻颔首。
稍后，正康帝又分别追封战死的将领，柳翼也列于其中，被追封为正三品冠军大将军。
封赏过后大排筵席，正康帝怕大家拘束，借口要处理国事，与将领们喝了一杯酒便先行离去。将领们互相道贺欢欣鼓舞，席间也有人不服气地小声嘀咕：“看人家，有点功劳便能封亲王，徐总管这么多年拼死拼活，也不过封个国公。”
成暄和徐继业坐在首席上。成暄虽然年少可身份尊贵，依礼应坐在上首。他一再请徐继业上座，徐继业坚辞不就，“礼不可废，世子不必过谦。”
将领们轮番前来敬酒。看着将领们的各色眼神，听着真真假假的恭维辞令，成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心中不胜腻烦。
傅英杰一手持杯一手执壶满脸笑容地走过来。他和成暄前日已喝过一顿酒，成暄年幼酒量尚浅，结果喝得酩酊大醉。
傅英杰先敬过徐继业，然后给自己杯中斟满酒，笑嘻嘻地看着成暄：“世子，咱们这回怎么个喝法？”成暄告饶道：“傅大哥体恤成暄吧，那日喝得我到如今头还发懵呢！”
傅英杰哈哈大笑：“罢了罢了，今日只与老弟喝上一杯便好。”他已有了酒意，称呼上也不讲究起来。
成暄笑着点头，二人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傅英杰今日心情极佳。圣上当众宣示成暄的战绩并荣宠备至，他既替成暄高兴，也为自己欣慰。他觉得，圣上定是认可了自己奏折中的陈述才会如此行事，看来圣上对自己还是非常信任的。
徐继业在一旁看着二人，不由暗自纳罕：宁西总管傅天佑与襄王向来各怀心事，不想他们的儿子竟称兄道弟起来。
二人之间的兄弟之称其实不过是近两日的事情。前日，傅英杰同成暄把酒畅叙，说到很快便要各奔前程，两地相距遥远不知何日才能再聚，傅英杰不禁唏嘘。成暄与傅英杰这个性情中人相处甚为投契，如今分别在即心中也是不舍，强笑道：“将军要与我常通书信才是，莫忘了咱们生死与共的兄弟之情。”
傅英杰拍拍成暄肩膀说道：“我怎会忘了！可惜你是世子，不然我定要与你结为金兰之好。”
本朝法度，宗室亲王、郡王和其子嗣均不得与人结拜为异姓兄弟。
成暄轻轻一笑，说道：“咱们虽不能结拜，成暄称呼将军一声傅大哥还是使得的。”
傅英杰喜出望外：“如此，岂不是高攀了世子？”
成暄端起酒杯，望着傅英杰沉声说道：“小弟敬大哥一杯。生死之交，互为股肱，永不相弃。”
“说得好！”傅英杰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互为股肱，永不相弃！”他张开右手掌，成暄会意，二人的手掌重重击在一起。
……
庆功宴席上，大部分将领都喝了个东倒西歪。洪季常坐在紧邻首席的一张桌旁，斜觑着成暄和傅英杰举杯相庆。回师宁州后正康帝并没有单独召见他，对他的请见也置之不理，几天来他一直惴惴不安，今日进位从三品，他方才觉得心情舒畅了些。可刚才听到正康帝颁旨褒奖成暄，他心中又不由七上八下：如此看来，自己上的奏折根本没有打动圣上，不知这襄王世子和傅英杰背后搞了什么花样，令圣上听信了他们！
……
正康帝回到宁州刺史府临时改成的行宫，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后闭目沉思，吴公公在门外禀报：“圣上，靖北县主求见。”
正康帝坐正身子，吩咐道：“让她进来吧。”
陈霏儿巧笑嫣然地走进来，对着正康帝盈盈下拜：“霏儿拜见圣上。”
几日前陈霏儿随范阳军一起回到宁州，正康帝即刻召见了她。正康帝年轻时曾倾心陈霏儿的母亲端丽县主，有意封她为贵妃。怎奈端丽县主对这位皇帝表哥不感兴趣，她一心要嫁个专情的丈夫，不愿到宫中去和一群女人争风吃醋。正康帝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只好作罢。
本朝民风开化，并不禁止未婚男女之间的交往。端丽县主十六岁时与文武双全的陈志延相识，郎才女貌两情相悦，转年缔结秦晋之好，在当时也是一段佳话，谁又想到最终竟是那般结局。
陈霏儿生得与母亲有七分相像，正康帝怜她小小年龄遭际坎坷，更感念她的母亲红颜薄命，追封端丽县主为端丽贞烈郡主，破例封陈霏儿为县主，赐号靖北。
“霏儿，这几日吃住可还习惯？”正康帝望着陈霏儿和蔼地问道。
陈霏儿擅于察言观色，嘴巴又会讨巧，住到行宫不几日便已得到正康帝的喜爱。
“圣上，霏儿怎会不惯，做梦都想着回到咱们中原呢。”
正康帝轻轻点头，想起她这些年的苦楚，目光更是怜惜。
“圣上，霏儿听说各路兵马就要返回驻地了，那霏儿、霏儿该怎么办呢？”陈霏儿一副欲言又止的娇憨模样。
正康帝好笑地看着她：“你自然是随朕回京城去见你的外祖母。她见了你，定会大喜过望的。”
“可是，霏儿今后呢，该住在哪里？”陈霏儿眼神闪烁，又追问一句。
正康帝被她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奇道：“霏儿这是怎么了？你自然是住在外祖母家里，难道你想住在别处？”
陈霏儿的双手下意识地绞着双臂间垂下的轻纱飘带，咕哝着：“霏儿又不能一辈子住在外祖母家——”她望了望正康帝，又迅速垂下目光，似是狠了狠心，轻声说道：“霏儿今后……今后想住在焯州……”她抬起头，红着脸又加了一句：“随襄王世子住在焯州。”
正康帝怔了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渐渐沉下来。陈霏儿沉浸在娇羞之中，并没有察觉正康帝神色的变化，等了半晌听不到回音，涨红着脸看向正康帝，正迎上正康帝幽幽的目光。她心中一颤，迟疑着问道：“圣上，您觉得襄王世子不好么？”
正康帝收回目光，笑了笑，“如此出类拔萃的少年，怎会不好？若他是朕的儿子，朕还想将大位传给他呢！”
陈霏儿听到正康帝夸奖成暄，立时笑靥如花。
正康帝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的脑海中正蓦然闪过十几年前一个人的身影。
可惜，这娃娃不是我的儿子，他，便不能活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