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暄定定地眺望着天边的晚霞，口中似在吟诵着什么。一旁的秦威不觉苦笑：此时此刻，世子竟还有诗兴么？
成暄口中默念的，当然不会是诗句。
“前阵扰，次阵攻，层层波涛乱敌营——”
这是伏波阵之诀。
从焯州出发前，成暄到普光寺向广弘法师道别。广弘法师先是闭目默念了一会儿经文，然后起身走进内室，取出一张绢帛递到成暄手中。成暄展开观看，那上面，是一幅阵型示意图。
“这是一位故人留给老衲的，上面的战阵称作伏波阵。”广弘法师指着阵型图，为成暄详细讲解伏波阵的要领所在。
伏波阵属于进攻阵形，是分层次用兵的一种骑兵战斗队形。最前方是先锋阵，其后是左前卫、右前卫，再后面是左翼、右翼，主帅位于阵形中间靠后的位置，其后是本军和后殿军。伏波阵的兵力按梯次配置，最前面兵力较少，后面的兵力逐层递增，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作战时，首先由先锋阵对敌方阵营进行袭扰，如果敌方队形没有混乱，第二层、第三层部队的冲击会随即展开，一波强似一波，而一旦冲击奏效，敌方的军阵开始出现混乱，主将就会亲率全部兵力向敌人展开猛烈攻击……
成暄用心听着，一一默记于心，又对着阵型图细细研习几遍，然后折起绢帛，双手捧还给广弘法师。
广弘法师微笑道：“此图就送与你了。”
成暄不肯接受，说道：“此图系方丈故人相赠，乃是纪念，带上战场难以妥善保管，还是留在方丈这里为好。此阵气势磅礴，成暄已牢记心中。”
广弘法师深知成暄聪慧，接过绢帛含笑颔首道：“阵法的精妙，不在于死记，而是根据情势灵活运用。”
……
成暄眺望着前方，视线被北国军队黑压压的包围圈所阻隔，一望无垠的绿野硬生生断裂开来。
现今的情势，伏波阵可是上选？这个问题，成暄已反反复复问了自己几遍。
天已黑透，洪季常再次召集主要将领议事。
“与其窝在这里等死，不如与狗日的拼了！”京师骑兵营的一个都尉打破了沉闷的气氛。范阳军和宁西军的将领都没有吱声。
“傅将军，可有高见？”洪季常冲傅英杰问道。
傅英杰所推崇的箭阵本是一个防卫良策，对敌人有很强的威慑力和杀伤力，而且人均六十支箭的装备也足以支撑不短时间，可以慢慢与敌人周旋寻找脱困良机。但是，食物……这个不能回避的问题显然威胁到箭阵策略的实施。明天军队便要断粮，饿着肚子哪里还会有战斗力。
洪季常的一双圆眼眯了起来，闪烁不定的眼神在傅英杰脸上飘来飘去。你不是觉得自己本事大吗，又能有什么高招？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看你还能再张狂!
“大将军，眼下情势虽然对我方不利，傅某认为也不能蛮干硬拼。还是以箭阵为防，再派出小股队伍袭扰北国人，找出对手的弱点，相机与其决战。”傅英杰已看出洪季常并非真心请教，不过大敌当前，他也不想同主将闹得太僵，回话的语气还算恭敬。
范阳军骑兵统领徐昭应声说道：“末将也认为，现下我们虽然处于劣势，也不能过于心急，耐心同北国人周旋才可找到有利战机。”
“明天便要断粮了，咱拿什么同人家周旋？”一个京师骑兵营将领不以为然地说道。
“至于粮草……每个兵士都配有副马，杀掉一些战马取食，对军队不会有太大影响。”傅英杰说出自己的主意。
杀马?这可是一个糟透了的主意!成暄暗自摇头。他从小博览群书，曾在史书上看到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支受困军队杀掉战马食用，结果造成其他战马惊恐，纷纷逃亡，军队丧失了战斗力，终至全军覆没。
洪季常蹙眉思索。黄昏时分他已从焦躁中清醒过来，感觉到自己最初的决定太过冲动。如果真的葬送了这支军队，即便自己能逃回去，以圣上的性情，自己这颗脑袋恐怕也得搬家。
“实在不行也只好杀马了，总不能让兵士们饿着肚子打仗。”洪季常有些无奈地说道。
“不可！”成暄和李俊冉几乎同时出声阻止。二人对望一眼，李俊冉拱手道：“世子请讲。”
成暄冲他点点头，说出书上那个故事。诸将听了大都心惊不已，有的人对一个少年的话不免将信将疑，可谁又有胆子去当试金石。骑兵的战马如果跑了，不如干脆跳河自杀算了。
傅英杰自小在军营长大，又怎么会不爱惜战马，提出杀马解粮草之急的主张也是无奈之举。他深知马有灵性，却从未听说出现过如此严峻的情形，当下懊悔失言，脸色便有些难看。
不能杀马，此战便必须速决。
如何速决？议来议去，并没有找到一个最可行的方案。
一阵浓烟随风涌来，诸将领和周围的兵士纷纷剧烈咳嗽起来。
洪季常很生气，命身边亲卫追查浓烟的来源，不一会儿亲卫便回来复命。原来，京师骑兵营的两个队正看到一行大雁飞过，射落了两只，让手下兵士从云雾山脚下找来些枯树枝生火，准备烤熟后献给洪季常食用。那堆枯树枝有些潮湿，点着后不起火苗反冒出呛人的浓烟，顺着风势刮到了这边。
“胡闹！让他们赶紧把火熄了。”洪季常轻描淡写斥责一句。
潮湿的树枝？呛人的浓烟？成暄脑中突然有精光闪过。
他想起舅父曾告诉过他，在上风方向燃烧潮湿的树枝，产生的毒气可令处于下风口的敌人战斗力大减，战国时曾有军队凭此毒气战大破敌军。如今情势，若能将毒气战与伏波阵结合，应该大有胜机！
伏波阵虽是威力很大一种骑兵战阵，却最宜在已方优势时使用，这样才能最大限度掌控局面。一旦出现层层攻击都没有奏效的情况，主帅可采取后退的方式来引诱敌人的战斗队形向前突出。突出的过程之中，敌人容易暴露出自己的一些弱点，此时再突然返回头来向敌人实施猛烈攻击，一举反扑成功，这也是此阵暗藏的撒手锏。
而此时的战局是敌众我寡，更要命的是身后乃滔滔大河，根本就没有可能以后退的方式来引诱敌人上钩。一旦几轮冲击都不能打乱敌人的队形，反而可能受制于敌导致一败涂地。因此，成暄迟迟没有说出伏波阵之策。
烤大雁的两个队正已经熄了火，余烟袅袅仍旧飘向东南方。
“请问李司马，明日清晨的风向如何，风势大不大，可会下雨？”成暄向李俊冉问道。
李俊冉通天象。听成暄发问，他举头观察一会儿，回答道：“世子，明早应该还是东南风，天气晴朗，风势应该比今晚要大。”
“好！”成暄不由喝了一声，眼中流露出炯炯神采。众人已习惯了这个少年神情淡淡的样子，都不免有些惊讶。
成暄的目光投向中原军队东侧的北国阵营。
东南风向，便意味着中原军队若在自家东侧大量燃烧潮湿的树枝，浓烟伴着毒气都会刮到北国人那边。此时，如果以伏波阵向正前方的敌人发起攻击，再趁东侧的敌人被毒气袭扰时杀出去部分兵马，从身后合击敌人，战争的情势极可能急速改变。
“大将军——”成暄已理清思路，向洪季常一拱手，神情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策略。
看着眼前这个十四岁少年条理清晰的谈论用兵方略，洪季常和众将领都有些打愣，李俊冉和徐昭的神情中也满是惊喜。
“好计策！”朗声称赞的是傅英杰，他含笑道：“想不到世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韬略，着实令傅某佩服！”
“这伏波战阵，世子是从何处得来的？”只听洪季常声音清淡地问道。
成暄平和地答道：“是一位高人所赐。”
洪季常并不情愿采纳一个娃娃的方略，心里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目前摆脱困境的最好方法。
“大将军，末将愿做副手，协助世子发动伏波阵。”傅英杰向洪季常请命。成暄毕竟从未经历过实战，让一个少年独立指挥主攻，目下还是不太妥当。
故作姿态地思索一会儿，洪季常确定了作战方案：由成暄和傅英杰负责伏波阵的指挥，李俊冉负责施放毒气，他自己率五千兵士从东侧突围后，杀个回马一枪，配合伏波阵合击北国人。
部署完毕，将领们各自回营。兵士们接到命令后精神一振，暗暗运劲，准备迎接这场恶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