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时节，城内城外花木凋零，王府内也现出萧瑟之意。襄王经常宿在别院不大回府，众夫人无精打采，更显得府中冷清。
这日，成暄悄悄探望过柳王妃和云君，回府后到书库中寻几本书看。
襄王府藏书丰盈，带到焯州来的就有五千余册。书库中的几十个书架每个都有近两人高。成暄踮着脚尖伸长胳膊去取一册史书，不想用力之下牵动了紧排在一起的另外六、七册书籍，兜头砸落下来。他急忙向后一闪，左手扶在了后排书架的挡板上，立时蹙起眉头收回手，口中“咝——”地轻轻呻吟一声。
原来，前两天德光和弘乾跑到这来淘气，把书架的挡板磕出了一个破茬，下人还未来得及修理，成暄一扶之下毛刺扎进了手指。
“世子，怎么了？”一直侍立在几步外的春依冲过来，心疼地拉起成暄的手看了看，疾步跑到一个几案前，从一件正在刺绣的罗缎上取下针，又紧着跑回去捧起成暄的手，小心翼翼地挑着手指上的木刺儿。“世子，疼吗？”她挑出一个刺儿，抬起头轻柔地问道。
成暄微微一笑，摇摇头。春依又低下头，耐心地挑出其他的木刺儿。
春依是成暄乳母曹氏的女儿，长成暄两岁，小的时候每月都会随母亲进府一、两次，与成暄非常熟络。曹氏前年生了场大病离开王府，因这病一直反反复复，自此再没回王府侍候。柳王妃念着她这些年照料成暄向来周到，每月仍旧给她发月例钱，逢年过节的赏赐也不曾少了她的。曹氏过意不去，便让女儿春依替她进府当差。柳王妃将春依安置在书库，这里每日都有小厮打扫，她不过整理整理书籍，给找书的主子侍奉茶水而已。
春依将成暄手指上的刺儿一个一个挑了出来，有两处渗出了血珠，她将成暄的手捧到唇前，轻轻吮吸着渗血的地方，温柔的眼神向上一瞥，落在成暄脸上。
成暄心中怦怦乱跳，倏地抽回了手。春依惊了一下，脸腾地红了，喃喃说道：“素日让针扎破了手，都是这样将血吸出来的……”
“噢……”成暄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转身拿起自己找好的几本书，让书童董兴捧着，一溜烟地出了书库。
走出不远，前方突然传来几声怪叫，两个面色惨白拖着长长红舌的“鬼”呼地从假山后跳了出来，扑向正走路的两个侍女。侍女先是吓得尖叫，然后闪到一旁怨道：“郎君们不要再吓唬奴婢了。”
那两个“鬼”哈哈笑着摘下纸糊的面具，原来竟是二弟德光和三弟弘乾。弘乾只比德光小两个月，二人常常在一起玩耍。两兄弟正自得趣，抬头却见成暄沉着脸站在面前，吓得赶紧唤一声“大哥”，垂手立在一边。
成暄将两个弟弟训斥一顿，罚二人各自去抄书，二人灰溜溜地走了。成暄问过那两个侍女，这才知道自一个月前王府白日闹鬼的事情发生后，这二人便经常扮鬼戏弄侍女仆妇。
成暄听了不禁皱眉，想起柳王妃与他说起的滑胎因由，更觉烦闷。
王府后院是女人的天地，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他前往凌州的那段时日，居然出了大白天闹鬼的事。
事情起于一个诗会。那日，柳王妃听侍女们说起花园中的十几株海棠树开了花，煞是喜人，便准备前去赏花解闷。正要出门，范阳长吏陈坚的夫人薛氏前来看望她。陈坚已年过四十，薛氏是他的继室，比柳王妃大三岁，二人一向投缘。两个贵妇东拉西扯闲话一番，又一起去看海棠。薛氏一时兴起，提议将襄王在焯州文武僚属的夫人们请来办个海棠诗会，也是一段佳话。
柳王妃连日来闷坐房中惦念成暄和兄长，也想换个心境，当下便欣然允诺。第二日下午，夫人们如约前来。女子们都有争奇斗艳之心，一个个打扮得姹紫嫣红千娇百媚。柳王妃才刚二十三岁，还是如花似玉的年华，虽然怀着六个月身孕也精心打扮了一番，月白色绣金牡丹宽袖罗衫配上石榴色荷叶罗裙，遮掩了已显臃肿的身材。绿竹为她梳了一个峨髻，插上金翠凤凰簪钗，又点缀了些珠玑花钿。柳王妃满意地看着镜中云鬓高耸眉目如画的美人，郁郁的心境也好了许多。
襄王侧室温夫人和辛夫人前来房中侍候。温夫人的性子就如同她的姓氏，温婉随和，向来不与人争长论短。辛夫人生得妩媚多姿，一双眼睛总似脉脉含情。她在侧室中最受宠爱，对柳王妃却一向恭敬，不敢有半点僭越。
“王妃天生的美人胚子，怀着身孕也是这般光彩照人，真真羡煞贱妾了！”辛夫人银铃般的声音熨帖入耳，温夫人在一旁含笑点头。
“辛夫人这张嘴啊，最是会讨巧了。”柳王妃口中说着，由不得又侧身去照铜镜。
“贱妾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辛夫人轻盈地福了福，“贱妾这便先到花园中去看看，若是夫人们到得差不多了，便遣人来请王妃。”
柳王妃点头。两位夫人刚走一会儿，薛氏便来了。侍女们见薛氏的衣着几乎与柳王妃一模一样，只是头上梳的是芙蓉髻，不及柳王妃的峨髻雍容华贵，罗衫上绣的也非牡丹，而是芙蓉。
见侍女们打愣，柳王妃与薛氏掩口而笑。二人昨日便已商量好要穿同样款式颜色的衣服，携手出现在众夫人面前。前一阵子传言纷纷，说襄王与长吏陈坚产生嫌隙。柳王妃与薛氏此举，也是要向众官员女眷有所暗示。
不一会儿，辛夫人遣人来报众夫人都已到了，柳王妃与薛氏便起身前往花园。正在回廊中走着，看见惠君的乳母满面愁容地坐在不远处一块山石上。她看见柳王妃赶忙过来行礼，柳王妃走到她近前低声问话。薛氏机敏，向柳王妃说道：“前面景色甚美，贱妾且去饱饱眼福。”
柳王妃知她有意回避，含笑点头。见她身形渐远，便向乳母问道：“大娘子又不肯吃饭么？”
依照本朝法度，亲王的嫡女封郡主，庶女封县主，但除非是在正式场合，家中亲眷和下人都如普通人家一样呼为“娘子”，前面再缀上排行。
乳母点点头刚要回话，前面突然传来女子凄厉的喊声：“啊——鬼呀！”
柳王妃怀着身孕神经敏感，当即被唬了一大跳，白了脸色。绿竹和红叶忙扶她坐下，惠君的乳母和两个小丫鬟跑到前面去打探情况。不一会儿，小丫鬟回报薛氏吓昏过去了，柳王妃忙命人传来软轿，将薛氏抬到她的房中。
薛氏的两个丫鬟也吓得不轻，都说那鬼突然冒出来窜到薛氏身边，初见时青面獠牙，转眼间脸上又惨白一片，还发出阴森森的低笑。
惠君乳母怕吓坏柳王妃，忙喝住她们。薛氏已缓过气来，向柳王妃告罪，心有余悸地回府去了。
见她们走远，绿竹双手合十道：“佛祖保佑，亏得王妃离得远。”
焯州当地有一说法：孕妇白日见鬼，所生便是冤孽，这个孕妇也是不祥之人。
出了白日闹鬼的事情，又吓昏了薛氏，海棠诗会自是办不下去了。遣走了众夫人，柳王妃心中气闷，加之也受了惊吓，便有些胎象不稳。绿叶忙让人去请秦大夫，此人曾做过太医，在妇科上颇有些造诣。
襄王得到消息立即从官衙赶了回来。前年，柳王妃怀着五个月身孕坐在花园中看德光放风筝，德光疯玩乱跑摔了个仰面朝天，她心疼地跑过去瞧，不想一急之下脚步不稳跌倒在地，当时便小产了，血流不止险些丢了性命。气得襄王事后将德光狠狠打了一顿，绿竹和红叶也都挨了处罚。这次千小心万小心，不想又出了状况。
秦大夫诊脉后开好安胎药，悄悄禀告襄王：“王妃上次小产身体受损，只怕此胎也难以保住。”果然，傍晚时分柳王妃又一次小产。由于秦大夫提前为她服了止血之药，不像上次一样有性命之忧。
柳王妃心中哀痛，直勾勾瞅着帏帐发呆。
秦大夫再次把脉确认柳王妃已无危险后便准备辞去。柳王妃却似惊醒过来，让红叶留住他，候在外厅。襄王不解其意，说道：“你若想让他留在府中方便诊治，我便遣人给他安排住处。”
柳王妃却先吩咐绿竹关了漪澜苑内院的门，四个贴身侍女谁也不准出去。柳王妃住的漪澜苑分为内外两进，内院是寝室，外院是她召见下人处理王府事务的地方。小丫鬟和粗使的仆妇住在外院，没有吩咐是不能进内院的。绿竹应命去了，柳王妃这才泪眼婆娑地对丈夫说道：“妾身失了孩儿的事情，还不想传扬出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