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根低头沉思许久,抬起头,脸上有些落寞,又有些迷茫:“我……如果是这样,我确实不知道……不过至少现在,大家还都是在为了落实您说的劳工保障在努力……”
“明根,对社会做这么大的改变,不能只靠几个人,靠的是全社会的力量,靠的是用体制,把一切相关之人都约束住,靠的是让弱势群体有自己的利益代言人,从他们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为他们争取合法权益。大文学郑宇顿了顿,盯着周明根,“我需要一个人,一个有决心,有意志,有能力,发自内心为底层民众的利益考虑,而不是出于上层人士的同情心和维护中上阶层的利益的人,组建一个新的团体,为了底层民众的利益参与到国家的政治博弈中来。”
郑宇盯着周明根,一字一板地说道:“明根,你愿意做这样的一个人吗?愿意为了底层民众们的利益,为了这一切不是一阵风,为了让这个国家的国民可以公平地分享国家发展的成果而努力吗?无错。”
周明根在这一刻,终于被深深地震撼了。
这是他一生的事业,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而他也感受到了,对面这位皇帝,看来已经决心要强力推动自己正在从事的这项事业。
他周明根出身学徒工,虽然这些年已经乌鸡变了凤凰,可始终都在和劳工打交道。他知道欧洲工人的境况,知道他们通过什么样的斗争,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终究开始获得了一定的政治地位和经济保障,也知道中国的工人们处于何等悲惨的境地。他在法国广泛接触了社会主义思想,对一个公平合理的新社会充满了向往。他在复兴党内始终致力于劳工福利的改善,不同阶层之间的关系改良,并因此往往被一些保守主义的复兴党员视为“异类”。
现在有一位最高权力者,决定干这样一件功在千秋的事业,而且选择他作为领导者,让他有这样一个留名青史的机会。
有什么可犹豫的吗?
周明根的心头燃起了一团火,一团混杂着感情和理性,野心和感恩的火。
“我愿意,陛下。”
周明根深深一鞠躬,表情坚定。
“你不会是一个人去战斗。”郑宇平静地说道,“你会有很多同志。而我也会坚定地支持你们……舆论上面,我会有安排,从现在就开始做准备。另外,我会在战后推动修订选举法,让底层民众也能够开始参与到国家政治活动中来。税法也会进一步修订。社会保障法,劳资关系法,这些都要陆续制定出来。但我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强行去通过,我需要你们的支持,需要你们影响和发动民意,需要你们联络国会和地方参政院,政府中更多有志于此的同志。”
周明根精神振奋,用力地点了点头:“我马上就会制定一个计划,扎扎实实地做起来。大文学
“时不我待。~”郑宇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场战争是彩虹难逢的机会……通过战时管制体制,很多措施半强迫半自愿地推动下去了,经过了实践,也让大家看到了效果。可这一切还很脆弱,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有利时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经不住传统思想和社会保守主义惯性的反戈一击。”
“我们要进一步完善,制度化,法制化,而要长期确保一个良性机制,就要靠一个真正代表底层民众利益的党……”郑宇顿了顿,“这一场国战之后,资方会对自己受到的种种限制不满,劳动者会希望均沾战争红利,希望看到自己的收入和保障获得实实在在的提升。一边想往东,一边想往西,处理不好的话,就是两败俱伤。”
“我们需要有一个从根子上代表劳动者利益,又懂得政治活动的规则,能够在现有秩序框架下合法地进行政治博弈,为劳工争取利益的党。他最直接的对手,就是现在主政的复兴党。而他又不能把复兴党当成你死我活的敌人,也不能让复兴党把他们当成最危险的敌人。他们有斗争,但也有合作。”郑宇说道,“你是最好的人选。我相信你可以协调好这一切,并且把民众的斗争方式引导向有利于国家发展,也有利于他们自己的方向。”
身边的几个人中,杨永泰是深知内情的,柯山最近忙着皇室产业的事情,对此毫无所知,已经听得入了神。宋教仁和汪铭汉一边抄抄写写,一边已经是目眩神迷。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皇帝,这位复兴党的主席,居然自己主动来挖复兴党的墙角,要实实在在搞出一个新的党派,为底层民众说话
“现在,甚至战后的一段时间,你们还不能公开建党,在复兴党内部活动一下比较好。”郑宇摸了摸下巴,“就叫劳资关系研究会……从研究改善劳资关系入手,把人员,组织方式,政治纲领都梳理好。等各方面准备成熟,国家局势也能够配合,就可以建党了。我会和你们一起推动修宪,让你们拥有自己的选民基础。”
“那复兴党……”
“他们还是继续代表这个国家的中上阶层,依然以民族主义,渐进改良主义,国家主义为特色。”郑宇笑了笑,“记住,他们是你们的对手……但不是敌人。”
周明根微微一怔,片刻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未来的党,就叫中华社会党。”郑宇的眼中闪烁着某种莫名的光彩,“我送给你们一句伯恩施坦的话:社会主义是指一个巨大的文化运动,这是一个不可阻挡的运动。这一运动集中表现为一个巨大的政党,在工人中间扩大社会启蒙工作,启发对国民经济的需要的理解,启发对那些为了继续推动社会沿着社会进步的轨道前进。”
“千年以降,底层民众每每被无视,被愚弄,被动物一样饲养,宰割,关押,从来没有一股真正代表他们的政治力量,也从没有人教会他们如何正确地去争取利益。大文学所以他们只能在均贫富的口号下被煽动起来变成暴民,随后又在新统治者的暴力机器面前,要么被作为乱民处决,要么作为顺民苟且下去,直到新的统治阶层再次腐化到难以为继。”
“现在你们要做的,是让他们成为自尊自重,也懂得尊重他人,懂得自己有平等的权利,也承担着相应义务的公民,让他们自觉地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为了维护国家和社会的整体利益而斗争,让他们从简单粗暴的均贫富中走出来,懂得创造价值与获取回报的关系,让他们懂得协作而不是消灭才是社会不同阶层共存与发展的最佳途径,让这个社会从统治阶级压迫被统治阶级的无尽循环中走出来,从单极社会变成多极社会。”
“这个国家能否打破治乱循环,其中的关键一角就首先落在你们肩上。”郑宇盯着周明根,“不要让我失望。”——
周明根离去之后,郑宇看着屋中的几个新老亲信。
“卓峰,你有些不同意见?”
“陛下,我觉得其实没必要弄这么复杂。”柯山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说道,“比如这劳资关系,其实皇室产业也有劳资之别,但就没闹过工潮之类。因为我们实质上是为了国家在干,大家的薪酬给得也很公道,从管理人员到基层都有规章可循,又都是部队出来的战友,彼此和睦,干好了拿得多,干得不好拿的少,大家都没什么怨言。而且即使是干的最差的,总比外面的强很多。自然也就不会闹。”
宇喝了口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你的意思是把皇室产业这一套整个推广?”
“是。只要按照这个模式把国有和私营工业改造一下,只要上面的人不胡来,下面的条件就可以持续改善。可如果真搞了底层政党,到时候有些人乱来,煽动风潮,那就是尾大不掉了。”
郑宇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转向另外几个人:“铭汉,钝初,你们怎么看?”
汪铭汉恭敬地说道:“陛下,我对皇室产业的情况不熟,政治上头也缺乏经验,但我知道您的用意是好的,是着眼长远,而您说的这些问题也确实存在。所以我没有其他想法,无论您安排什么下来,我全力去做就好了。”
宋教仁却是摇了摇头:“我不是太赞同卓峰先生所言,倒是支持陛下您的说法。没有政党政治做保障,这些依靠上层道德,觉悟和恩赐的东西,尤其还是用军事化管理的方法,也许适用于小范围的特殊组织,比如皇室产业这样融合了个人效忠和军队组织的特色,非常特殊化集团,却并不适用于整个复杂的社会。”
郑宇和柯山对了一下目光,各自了然。
“在欧美各个民主社会,政党总而言之,一般都有两极对垒,或者是两个党派,如英美,或者是两个政党联盟。”宋教仁说道,“比如英国是自由党和保守党,美国是民主党和共和党,法国是左派和右派。这些党团,一般是一派代表激进,偏向草根阶层或新崛起的中产阶层;一派代表保守,倾向既得利益的优势阶层。”
“帝国的单极政治,可以满足**时期的需要,但当整个国家结构越来越复杂,民众日益分化成上下两极的情况下,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宋教仁侃侃而谈,“以复兴党内而言,派系林立,有主张平分地权的农村问题研究会,有主张自由主义政治经济文化,反对国家管制的自由主义同盟,有主张立基督教为国教的基督教同盟,还有坚决反对西方文化主张复兴先秦两汉文化的炎黄学会,还有更加激进的皇汉派……”
“这些形形色色的理念差异,追根述源还是代表了不同人群的利益和意志。”宋教仁说道,“就我的理解,陛下您的举措与其说是建新党,不如说是分党。复兴党已经过于庞杂,内部分歧越来越大,效率也越来越成问题。与其让他不断地在分裂和内耗中走向衰败,还不如按照利益代表的不同分成若干不同的党,彼此有渊源,有交叉,有竞争,始终保持生机与火力。此外,他们有着不同的利益驱动,有不同的选民基础,这样就可以让国内各个阶层都有自己的利益代言人,可以在政治生活中发出自己的声音,也让对复兴党的不满可以分散开,并且不会演变成对整个国家和秩序的不满。”
“这是长治久安的上策。”宋教仁深深一鞠躬,“教仁平素自诩政党政治上头看得透彻,但今天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坐井观天。”
郑宇一时也听得有些入了神。
他的用心自然不止宋教仁说的这么一点,但难得这位青年只听了一会,就可以条分缕析地讲出这么一大套来
汪铭汉心里隐隐有些嫉妒,看着宋教仁的神情却是格外敬重。他知道,自己虽然不知为何入了皇帝的法眼,也勉强算是“从龙之臣”,但和宋教仁这个靠自己的努力走到这一步的正牌天才,毕竟还有太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他从来不把宋教仁看成自己的敌人。因为他未来的路还太长,天地也太广阔,他现在不过是刚开始起步而已。
“难得钝初说得如此透彻,把我的很多心思也翻了出来,倒也省得我多分唇舌。”郑宇笑着点了点头,“不过,这事情,我说过,不会让周明根孤军奋战。我找你们来旁听,就是希望你们大家都能够参与进来。”
郑宇转向杨永泰:“畅卿,你觉得这事情从何着手为好?”
杨永泰早和郑宇商量得当,自然知道这是在给自己树立威信,当下一笑:“依我看,周师兄在复兴党内根基深厚,又从事劳资关系事务多年,组织上头是不用多操心的,只要陛下您对一些重量级人物透点风声,一个很有力量的新党也自然是水到渠成。”
“我的想法,一个是在政府机构设置上,可以在战后把劳资关系组机构化,变成正式的劳动部,专门负责劳动保障的改善和立法,以及劳资关系的监督,调解。”杨永泰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就是要在文化上头大力引入欧美社会民主主义的思想,形成比较有利的舆论氛围,推动改革的顺利进行。”
郑宇点了点头,又转向汪铭汉:“铭汉,你说呢?”
汪铭汉佩服地看了看杨永泰,收敛心神:“畅卿幕僚长说的,我很同意。我就补充一条,这个运动也好,政党也好,不能单靠着中上层。爱国青年,还有战后复原回来的退伍军人们,劳工问题的改善与他们息息相关,我觉得可以在这一块好好开展工作。到了国会改选,争取一炮打响,那局面就大大不同了。”
郑宇欣赏地点了点头:“铭汉此言甚是有理。钝初,你有什么高见?”
“我还有一条,”宋教仁说道,“社会党恐怕是偏工人一些,是否需要有个纯粹的农民政党?毕竟我帝国农业人口众多,租佃关系,农村问题,乡土宗族,都是复杂无比。”
郑宇意味深长地问道:“那钝初你的意思,是准备照猫画虎来个农民政党?”
“我只是提个思路。”宋教仁微微一欠身,“能略有补益,便是鄙人的荣幸。”——
从这一天开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开始在中华帝国的政治版图上缓缓涌动。
在复兴党内部,一个名为“劳资关系研究会”的组织悄然登场,主推者是身为中央委员之一,却被很多人视为异类的周明根。以他原本的班底为核心,一群复兴党内对劳资问题感兴趣,也包括很多在郑宇登基之后发表的有关社会保障的宣讲下受到启发和感染,立志改善劳资关系,提高劳动保障的中青年干部纷纷加入。
不久之后,在舆论媒体之上,一个名为“新卫”的作者开始撰写文章,讴歌“劳工万岁”,并开始宣讲一些基本的欧洲民主社会主义思想理念,提出国民要“适当地把目光投向身边,看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粮食物资背后,到底隐藏着哪些令人惋惜的东西”。他提出,作为国民的主体,劳动的工农大众“应该受到更多的关注”。
各地各厂的工会,在迎来青年团的同时,也迎来了一些复兴党青年干部。他们从一个厂到另一个厂,拿着大本营的介绍信,却又没有驻厂军代表的刻板。这些精力充沛的年轻干部们脱掉了华服,换上和工人一样的制服,戴上棉线手套,剃了寸头,走基层,下车间,和工人一起劳作,同吃同住,推心置腹,收集了大量的信息,撰写了成千上万的基层调研报告。他们立志要在未来的劳动部,在帝国的政治舞台上闯出一番天下,既要改善民众的生活,也要实现自己的理想,青史留名,并且成为现实社会中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他们并不怀疑自己的选择。
因为,他们或清楚或模糊地意识到,在他们的背后,有一股强大到无法对抗的力量,在坚定地支持他们。而他们所信仰的理念,也是一种崇高的,公正的,闪烁着人文光彩的理念。
在欧美,它叫做民主社会主义。
在中国,它现阶段被称为劳资合作主义大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