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廖恩煦,郑宇马不停蹄地又会见了另一位重要人物。大d
三十六岁的复兴党中央委员,出身广州的学徒工,后来被选拔留学法国,对欧洲劳资关系多有研究,被称为复兴党内劳资问题专家之一,在大本营经济组下属担任劳资组长的周明根正在侃侃而谈:
“……通过战时管制体制的强制约束,目前管制内非皇室产业企业的工人平均工作时间已经下降到十小时,有实行两班倒,有实行三班倒。”
“工资是根据劳动时间给基本工资,再根据合格品数量给计件工资。各厂的军代表直接介入劳资关系,根据调研情况,由大本营指令限制了最低工资,现在平均下来男性成年工人月均净收入已经达到五点华元,女工达到…华元。”
“由于大批成年男子入伍,或者加入军工服务队,各厂生产任务又很重,完不成大本营要开罚单,所以也都认了高工资,工人的食宿条件也得到了很大改善。各大银行提供了优惠贷款,给工人建制式的集体宿舍,通水通电,统一的工作制服,手套袜子内衣内裤,全是招标的……”
“……男性工人不足,大批妇女入厂做工,工作也很认真。各厂的工会也吸收了女会员,还有女工会委员。工人荷包鼓了,干劲足,为了多拿计件工资,在自己的环节上也开始动了脑筋,改进劳动技术,改进工艺,很多建议都被采纳。”
“……战时管制内各厂劳工的强制社会保障已经基本完成,各厂都在按规定缴纳保险金,主要是医疗和养老。现在人均月缴纳零点五华元,资方和工人各负担一半,政府额外补贴零点五华元。”
“……所得税法修订案的反响不错。免税底线上浮到了每年八十华元,超出部分实行累进税制,工人很欢迎,不过资方有些意见,认为自己吃了亏……”
“……资方总体上意见比较大,主要是工人工资被限定的底线比较高,劳工资源有些匮乏,大本营又把任务压得很重。不过对政府订单还是满意的,量足,价格也还算合理,至少保障了他们的基本利润。但不少人有些担心未来一旦战争结束,扩上来的产能如何消化,这些工人又怎么安排。”
“……矿业那边,已经有五成的重点矿山建了热水淋浴设施,其他的也都在建设,这一块很多矿都反应效果很好。一方面是银行提供的贷款利率确实很低,一方面是工人干劲更高,疾病和卫生问题大有好转,对矿上的态度也有很大好转。综合下来,其实还是划算的。”
“……纺织方面,有些资方开始担心国内占了太多产能,外面的一些单子供不上会丢市场,又怕现在把产能扩上去未来市场消化不了,工人们也有类似的疑虑,怕现在大招工,将来又大裁员,很多人虽然兜里多了钱,却迟迟不敢安家,实在不行还得回家蹭父母和兄长的饭,实际上打长工。大d”
“……农场工人那边劳动力匮乏,很多工人抱怨强度太大,涨工资也干不过来。各农场也不得不大规模采购农机,包括我们自己的,还有紧急从美国国际联合收割机公司进口的玉米自束器,干草切断机。现在华北的很多农场已经开始试用联合收割机,不过问题也很多,厂家正在改正……”
……
郑宇一条条地听着,身边的杨永泰,柯山,前来汇报的汪铭汉和从刘定一身边要来做贴身书记员的宋教仁一条条地记。
好容易长篇大论说完,郑宇起身,笑着给周明根端了一杯茶,周明根赶忙起身连说不敢。
“没什么,明根,这是你应得的。”郑宇笑着说道,“劳资组这半年来功勋卓著,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没你们在后面协调劳资双方,挖掘工农业体系的潜力,绝没有今天的胜利。前后方本来就是无所谓功劳大小,要我说,你的功劳,一枚一等朱雀是跑不了的。”
周明根心头一喜,嘴上却也是连连辞谢。
“明根,劳资组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周明根定了定神:“劳资组下一步最主要的工作,除了把之前的劳工保障体系继续推向深化和制度化,再有选择地向社会推广以外,还有三项任务:第一,整合全国劳工资源,准备应对战后的经济转轨,避免熟练劳动力浪费;第二,进一步挖掘农村和城市剩余劳动力资源,减少失业和隐形失业,也尽量降低结构性失业的损耗;第三,进一步推加强劳工的文化教育,主要通过工人课堂,文化速成班等等,提高劳工的文化水平,也加强他们的维权意识。”
“说得好。”郑宇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些都是功在千秋的事业。明根,你这…我都很认可。”
周明根心里自然是充满自豪。
他是北京事变之后,复兴党上层变动的最大受益者之一,又是风华正茂满心事业的上升期,干的事情又算得行,自然满心都是做一番大事业名垂青史的心思。眼看着自己的计划被最高权力者认可,说不自豪,不激动当然是不可能的。
“明根,你在法国的时候,参加过第二国际巴黎支部?和拉法格相熟?”
郑宇突然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是。”
周明根虽然不明所以,但倒也并不吃惊,这段历史本来就是公开的,而郑鹰对于国际社会主义运动一直没有表现出太深的敌视。大d
“你对第二国际怎么看?对伯恩施坦,蓓蓓尔,普列汉诺夫以及考茨基之间的修正主义之争怎么看?”郑宇笑着问道,“听说欧洲社会主义运动内部已经乱成一锅粥……你比较支持哪一派?还是谁也不支持?”
周明根心里一动,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位青年皇帝。踌躇片刻,他谨慎地说道:“关于社会主义,其实还没有一个很统一的看法,但普遍的看法是以实现社会公平为主要目的。我一向反对布朗基的突击式暴力**,主张走渐进改良的道路,走劳资合作,提倡以法治和议会政治来解决问题,通过国有制主导经济命脉制约资本对国家的控制。”
郑宇喝了口茶,静静地听着。
“恩格斯是一向主张和平斗争,希望实现从资本主义到**的平稳过渡。这一点,我认为是有合理性的。”周明根继续说道,“先帝在日曾经和我有过讨论,提出凡是所谓彻底的运动,带来的往往并不是福祉,而从长期来看并不如以一种所谓的不彻底方式实现理想与现实的妥协,改革与守旧的妥协。”
“目前欧洲的社会主义,按照斗争方式,大致上分为暴力**与和平斗争,前者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为代表,后者以德国的伯恩施坦和法国的饶勒斯为代表,还有很多人一方面反对和资产阶级政府合作,一方面又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也并不公开倡导暴力斗争,比如盖得,考茨基等人,而这些人实际上正在逐步转向伯恩施坦和饶勒斯路线。”周明根说道,“如果从目前的形势看,欧洲社会主义运动,或者说第二国际,正在逐步转向议会斗争为主的方向。或者说,总体上在走向伯恩施坦提出的修正主义,或者是民主社会主义的路线。”
“伯恩施坦在《社会主义的前提和社会民主党的任务》一书中提出了很多有意义的观点,比如他提出,民主是争取社会主义的手段,又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形式,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他提出资本主义社会和其他的一切社会制度不同,不需要靠暴力摧毁才能建成一个新的社会制度。他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拥有自我更生的能力,但需要社会民主党人通过积极的组织和行动来继续发展它,以逐步实现社会主义。他还认为,社会主义并不是一种具体的社会模式,只是一种社会进程,社会主义也并没有一个最终阶段,它总是在不断进步。”
“社会主义的到来或将要到来,不是一场巨大的政治决战的结果,而是工人阶级在其活动的各个方面所取得的一整批经济和政治胜利的结果。不是工人所受的压迫、贫困和屈辱大大增加的结果,而是他们日趋增长的社会影响和他们所争得的经济、政治、一般社会和道德的相对改进的结果。”周明根如同背书一样滔滔不绝地说道,“‘我认为社会主义社会不是从混乱中产生的,而是由于工人在自由经济领域中的有组织的创造同战斗的民主制在国家和地方自治机构中的创造和成就相结合而产生的。透过反动势力的一切抽搐和一切挣扎,我看到阶级斗争本身采取愈来愈文明的形式,我正是把阶级斗争即工人的政治和经济斗争的这种文明化看成实现社会主义的最好保证。’”
“这是伯恩施坦最令我赞赏的一句话。这些观点,我认为是有道理的。”周明根说道,“当然,他也有一些观点需要推敲,比如他认为民主本身就是目的,认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是相似的两股力量,应该合作来推动发展,等等。”
郑宇点了点头,又沉默了。
“明根,你说,复兴党代表什么人的利益?”
突然,郑宇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话。
周明根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国家民族的根本利益啊……”
郑宇看了他一会,点了点头:“那你说,就劳资双方来说,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还是不同的。”
“我要听实在话,不是口号。”郑宇盯着周明根,表情严肃,“是你的心里话。”
周明根沉默半晌,开口说道:“劳资双方的利益上头有矛盾,但也有统一的一面。正因为有矛盾,所以要设立劳资组调解关系。说统一,是因为厂子效益好了,才能给工人涨工资,都能受益。”
郑宇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说,复兴党的选民基础是什么人?”
周明根沉默片刻:“是……根据帝国选举法,只有年纳税额在五十华元以上的成年男性公民才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要么就是曾经服过兵役且年纳税额在二十华元以上,或者是曾经向帝国一次性捐助超过五百华元之人,这样说起来,复兴党的选民基础主要是高收入的技术工人,较多土地的农民,军官和士官,城市中产阶级,官员等等。底层工人和农民……比较少。”
郑宇看着他,语气越发凝重:“明根,那你说,这些人选出来的复兴党议员也好,复兴党政府任命的官员也好,是为他们的选民基础服务呢,还是为不是他们的选民基础,比如底层工人和贫穷农民服务。”
周明根沉默半晌,开口说道:“虽然彼此利益有不同,但复兴党制定政策是从全局着眼的,至少在中枢的层面上,没有什么过于偏重某一方的情况。比如陛下您之前提倡的建立社会保障体制,不也得到拥护了吗。”
“那是形势所迫,也是我手里的兵起的作用。”郑宇摇了摇头,“明根,你不要小看传统的力量,更不要小看利益的驱动。我知道,很多人都把我提倡社会保障看作一阵风,哪怕是在战时经济管制体制下强制推行的最低工资,最长劳动时间,劳动条件改善,医疗和养老保险缴纳等等,也被他们看作是战争时期的权宜之计。”
“他们认为,等打完仗,这阵风就会过去。因为复兴党是他们投票选出来的,也是他们交税养的,他们的亲友子弟包括他们自己,都在这个党里边,他们彼此关系密切,一呼百应,在下面层层叠叠的关系网理都理不清楚。”
“这个国家的传统,就是只要能因循就因循,直到社会要崩溃了,可能才被迫搞些改良,但往往都是救急,换汤不换药。而且走着走着往往又回到原来的老路。我们的传统文化就是这样,敬天法祖,祖宗成法第一,和谐稳定第一。反正你是人下人,你就要认命,东家是人上人,对你好是别人心肠好。一切只是基于道德,而不存在道理。”
郑宇盯着周明根,一字一板地问道:“明根,你做了这么多事情,你是希望一阵风之后又回到起点,还是想真的改变一下这个国家,改变一下这个社会,让这些底层民众也能活得像人,让他们和雇佣者能够真的具备一些平等对话的资格?”
周明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不能是一阵风……我做,就是为了长久之计,想要把这些东西用制度,用法律固定下来,要让劳工自己能够通过组织,通过制度去争取公平合理的利益。”
“那好。”郑宇点了点头,表情严肃,“那你告诉我,战时体制推行和试验的这一套,如何成为长久的制度,而且确保他长期不变质?”
“立法。”周明根毫不犹豫地说道,“通过国会立法,让这一切都留存下去。”
“那以后怎么确保立法不被修改变成对资方有利的东西?要知道,议员们主要都阶层,他们更关心自己的权益,而不是底层民众。”郑宇摇了摇头,“现在的一些改善是为了国战,也是因为我的强力推动,更是因为不改,很可能底层民众活不下去,要暴力抗争。可如果底层民众吃饱了,又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闹了,谁会关心他们?”
周明根一愣。
“如果我老了,哪一天不在了,这些立法,能不能摆脱人亡政息?”郑宇盯着周明根,“换句话说,我终究是全体国民的皇帝,而不是单单某个阶层。国家立法也有自己的程序,我不能越俎代庖。这些法令,从起草到修订到执行,再到始终的修订和存废,都被来自中上阶层的人把持,你觉得他们到底是从维护中上层的利益考虑,只是弄些小恩小惠避免底层的闹腾影响到自己的利益呢,还是真的从底层的利益去考虑问题?”
周明根沉默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他们……恐怕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多些。”
“那就是了。”郑宇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复兴党,归根结底,到了现在这个社会严重分化的时候,还是落在中上阶层的一边。尤其是当底层和中上阶层利益冲突的时候,他们的选择根本无需怀疑,对吗?无错。”
“……是。”
“那你怎么指望这些保障劳工权益的法案,而且很可能是在温饱的基础上还要持续提升保障范畴,让劳工的经济政治文化地位越来越高的法案,”郑宇盯着周明根,“可以在复兴党掌控的政府和议会体制内一路走下去?大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