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罹 难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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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锵锵!”两声,那人即将得手之际,两名及时赶到的甲士双戈交击,堪堪架住利剑。那人连番暴击,剑势已尽,竟未能再断长戈。两名甲士猛然发力,将那人硬生生推后十余步,双戈交叉夹击,牢牢卡住利剑,正待有所动作。却不料那人倏忽向后折腰,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垂直。两名甲士的长戈距那人面门上方不足两寸处一扫而过,力道走空,踉跄前扑,几乎撞在一起。

    那人的利剑从双戈交锁中滑脱,不做半点停留,弹身而起,大旋身一记威猛地下劈,将一名立足未稳的甲士劈翻在地,断裂的脖子激射出漫天血雾。另一名甲士惊骇地举戈欲架,寒光一闪,戈断额裂,颓然跌扑。

    黑夫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翻了个滚爬起,死里逃生之余非但不惊,反而暴跳如雷:“剑!给我一把剑,我要活剐了这杂碎给兄弟们报仇!”急怒攻心之下瞥见百将腰间长剑,竟昏了头般伸手欲抓,在距离剑柄数寸处被百将倏地擒住手腕,一扭一抖,便将黑夫那庞大身躯扔出丈远,吭然落地有声,地面仿佛都晃荡一下。

    百将看都不看黑夫一眼,冷冷道:“这是一个久经训练的剑手,非你蛮力所能敌。没想到子攸的家臣中,居然还隐藏着一个用剑高手。很好,很好,报上你的姓名,看看是否配染红我屠斩手中利剑!”

    “屠,斩。”那人瞳孔收缩,持剑警戒,对四周围成一圈的森严戈矛恍若无睹,死死盯住那名叫屠斩的秦军百将一字一名句发问道:“你姓屠,又是秦人,莫不是与‘灞上第一剑手’屠百骑有旧?”

    屠斩一怔,挥手止住正等围攻的秦军甲士,上下打量眼前之人:年约二十余岁,头发蓬乱,一脸络腮胡,使得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身穿葛麻布衣,手持铁质楚式空首剑,浑身浴血,杀气沛然。屠斩的细眼眯缝得更细了,脸色阴睛不定:“屠百骑正是族兄,不过,我不记得百骑兄与子攸的门客有过什么交集。”

    那人苦笑道:“某并非子攸门客,亦非楚人。姓赵,名佗,乃故赵地现今大秦恒山郡真定人氏。本为上将军李牧麾下百将,上将军亡故后,追随破赵逐燕的大秦勇将李信将军。年前秦楚大战于荆江,二十万秦军灰飞烟灭,李信将军投江谢罪。某掩埋将军遗骸后欲归故土,却迷失于荆山楚水间,瘴气侵体加上旧伤复发,几乎倒毙泽中。幸得家主燕公相救,遂蛰居于此地。某昔年曾随李信将军作客于‘灞上第一剑手’屠君府上,见识过屠君神乎其神的剑技,故而有此一问……”

    屠斩冷哼道:“原来是荆江一战的败卒,不思回归本部建制,反而潜匿山野,果然非我秦人,其心必异。看在你与家兄相识一场,并且亦为我大秦出过一份力的份上,本可放你离去,但你却于本百将面前击杀我士卒,哼哼……”

    赵佗横剑一甩,尚未凝固的血液飞溅到屠斩脚下,激起一片尘烟,嗔目大喝:“我命不足惜,只愿为故主复仇。要某离去不难,把那个叫黑夫的恶徒人头奉上即可。”

    黑夫咆哮地操着一柄不知从那个士卒手中夺来的长戈正待冲击,却被屠斩横臂拦住,仰天大笑:“果然是燕赵多义士,很好,本百将便成全你忠义之名。胜得过我手中剑,便任你自取其首。”言罢拔剑出鞘,遥指赵佗。

    火光熊熊,照得南山村的断壁残垣亮如白昼,杀戮已息,唯有不知从那个旮旯传来濒死的若有若无的呻吟,宛若鬼泣,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与血腥气息。

    秦军甲士持戈围成一个大圈子,中央卓然而立着两道持剑对峙的身影。

    赵佗手持楚式空首剑,铁质,宽刃,剑长二尺三寸,以横剑之式正面对敌。

    屠斩手握秦制青铜剑,窄刃,狭锋,剑长二尺八寸,剑尖斜指于地侧面向敌。

    一只夜枭掠过暗林,顿时引爆杀机,圈中二人同时暴喝,两道人影迅猛接近,金铁交鸣声中迸出一连串的火花。人影交错而过,双方互换位置。赵佗的铁剑崩开了几个缺口,胸襟裂开,隐隐有血渍渗出;屠斩的青铜剑尖也被切掉了二寸许,左脸颊出现一道血痕——第一个回合,铁剑胜青铜,但就剑手而言,屠斩略占上风。

    屠斩伸舌舔了一下流到嘴角的咸腥液体,眉毛微抖,语调平静的道:“不错,能让我见血,足以说明你在剑技上下过一番苦功,不过也许是缺乏名家指点,剑势迅猛有余而灵动不足,只靠臂力运剑而缺乏腕力寰转。因此,你的好运将到此为止了。”

    “未必!”赵佗大吼纵身而起,双手握剑以力劈华山之势猛击敌手天灵盖。屠斩陡然挫身,身随剑动,自赵佗左侧一闪而过,同时带起了一缕血线。身处半空的赵佗但觉左脚一痛,气力顿泄,剑势走空,颓然落地,在地上翻了个滚,以剑柱地,倏觉身后一寒,一股强大的杀意袭背而来。

    “赵佗,也尝尝我屠斩的劈杀之术。”

    赵佗惊回首,但见屠斩挟威烈之势,如苍鹰击空,跃击而来,其势沛莫能御。心知不免之下反而激起死志,毅然决然骤集全身之力纵跃而起,挥剑相迎,不招不架,以攻对攻——这是技术与勇气的对决。究竟是技术强还是勇气胜?

    两道人影再次如大鸟般交错而过,但没有金铁交鸣,只闻利刃破骨声响,人影落地站定。

    屠斩的前额正中出现一红点,宛如二郎真君的第三只眼——那是表皮淤血所致。而赵佗的额头则裂开了一条大缝隙,鲜血汩汩而出,很快便将他整个面孔染红——有时候,勇气也未必能改变结局。

    “可惜,我……的剑……短了……否则……”赵佗嘶吼一声,嗔目不甘倒下。

    屠斩凝视着被削平的剑尖,淡淡道:“不错,如果你我使用的是相同制式的剑,其结果,也许是我死——但是,也许还是你死!”语气中带着一股坚定不移的自信。

    “哈哈!百将果然好手段!”黑夫兴奋地冲上前拾起赵佗的铁剑,高高举起,正待斩下其首级,却被屠斩及时阻止:“不弃旧主,以死相报,也算是个义士,就留他全尸吧。此外也不要辱及其尸身,掘个坑将其葬了。”

    黑夫知是不准自己搜身之意,悻悻收剑:“量这穷汉也没什么像样的财物。周方、钟良,你们两个去掘坑。”话音刚落,忽闻一声凄厉的大叫从村后近山脚的树林里传来。隐约可见一少年手持猎弓从林间闪出,快速奔近,蓦然发现黑夫悬挂在腰间的玉玲珑,那双明亮的大眼瞬时变成血红,迅猛折向直扑黑夫,同时张弓搭箭一箭射出。黑夫猝不及防,应弦而倒。

    少年疯一般扑至,一把扯下玉玲珑,刹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突然一股大力袭来,腹中剧痛,身不由己倒飞丈外,重重跌扑在地,玉玲珑与猎弓也双双脱手坠地。

    黑夫一脚偷袭得手,咆哮着翻身跃起,狠狠拔出箭矢,一折两断——所幸少年所使用的并非军中制式长弓,因此弓力不足,虽然穿透了护身皮甲且入肉三分,却只是伤而未死。黑夫郁闷得几乎要炸胸,一天之中两次被区区山野村夫放倒,险死还生,这对于一名军中悍卒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不能原谅。不顾胸前血染衣襟,神情狰狞地扑向倒地的少年,他要亲手拧断敌人的脖子,把耻辱塞还给对手。

    少年的反应比他想象中要快上许多,猝遭重创后居然还能咬牙翻了个滚,抓起猎弓搭箭引弦,直指那恶狠狠扑来的敌手。黑夫骤然停住身形,像中了定身法一般直直立在少年身前五步之遥——这样近的距离,就算他再加上一件皮甲也别指望能得以幸免。

    “这下死定了!”黑夫死死盯住那闪动着寒芒的箭镞,仿佛听到自己颅面被洞穿的声响。虽然没能获取更高的爵位就战死沙场,不能给家人带去更多的荣耀与利禄,但自己还有弟弟,他一定会比自己做得更好。惊,我的兄弟,家中老母就托付给你了。

    眼前寒光一闪,弓断箭折,少年握着穿心之剑,茫然看了一眼置自己于死地之人——秦军百将屠斩,颓然倒地,却还长长伸直手臂欲抓取近在咫尺的玉玲珑,口中和着血沫一起吐出的是微不可闻的孺慕之情:“爹……娘……孩儿……来相伴了……”指尖在触及玉玲珑的一瞬,陡然垂落。

    黑夫再次向屠斩叩首拜谢:“谢百将救命之恩,今后黑夫这条贱命便任凭百将差遣了。”也许是连续的挫折给黑夫上了深刻的一课,又或许是少年那孺慕之情勾起了他心底相同的感触。这一次,黑夫没有暴跳,只是默然将玉玲珑拾起,拭去尘土,仿佛此刻才认真细看。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气:“好玉,可惜了……”随即朝屠斩躬身行礼,道:“百将,小人想将此玉与这少年随葬,不知……”

    屠斩摆摆手:“你的战利品,你自己处理。”拔出青铜剑,转身扬长而去。

    高擎着火把,在蜿蜒的山间小路扭曲如蛇般的队伍逐渐远去,小山村又恢复了寂静,只是,这种死寂,将会很久很久……也许是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可烧的都已烧尽,只殘留一片断垣残壁,火焰渐渐熄灭,只余袅袅轻烟,大地重又笼罩于黑暗之中。忽然一道雪亮光线出现在村口,随着“呜”地一声轻响,一个形状怪异、呈银白色的硕大圆盘状飞行器陡然突现,底盘离地数尺,悬空盘旋而来,在一抔新堆的土堆前停下。舱门打开,跳出一个绿皮肤的怪人——正是避邪刚结识不久的外星朋友莱昂。遗憾的是只是短短一时三刻,两个文明星球的智慧生物的第一次握手便成永决。

    莱昂按动遥控,飞行器前部弹出一锃亮的推铲,三下两下便将土堆挖成了一个大坑。坑里并排着两具尸首,其中一个赫然正是少年避邪,他的表情平静安详,胸口的血渍已经凝固,在心窝处静静地躺着一对玉玲珑,在暗夜中散发出幽幽白光。

    “如果不是我要修理全地形飞行车,或许你也就不会……”莱昂轻轻伸手抚摸着那年轻的面庞,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伤,但很快就被某种坚定所取代:“放心,我的朋友,我不会让你真正死去,你将会复活——而且,会变得更强……”

    PS:关于李信兵败后的结局有两种不同说法:有说得以生还咸阳的,有说败后自杀的。但不管结果如何,有一点确定无疑:李信其人从此消失于史籍中。既如此,纵然生还又与死去何异?因此十五郎采用后一种说法。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