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兖是丰原守护,级别相当于大宋的县令,傅恒的官职是丰原尹,大约类似于八品县丞。当一名县丞来到了森严的庙堂之上,所见乃是诸侯国人心目中天神般需敬拜的皇帝、高山般需仰望的内阁大员们,连最差的五品官都能比肩本国的国相,换个人恐怕连腿肚子都要打颤了。
好在傅恒已人到中年,阅历非浅,多年来的戎马生涯也使得他养成了发号施令的上位者心态,加上个做了皇家驸马的女婿日日在身后有事没事就来两记马屁,由这些来打底,才扛过了初入宫时的那股忐忑,一直将那种恭谨而不卑微、小心应付却游刃有余的风度保持到至今。
大宋有一百五十万军队,调兵权在皇帝和枢密院手里,可管辖、遴选和训练等事宜却是兵部一手操办的。眼见着内阁成员、兵部尚书大人出来问话,傅恒拱起手,凝神答道:“回大人问话,三沢之战中火箭炮虽然大用,但主要还是靠着将士们拼死用心方致获胜。”
刘坤汉打了个哈哈,大刺刺地问道:“要是没有火箭炮,你们当时的顿别军能打赢吗?”
来言无礼,大有藐视己军的含义。傅恒虽然不悦,但还是心平气和地说:“以未将看来,兵器虽然时常更新进步,但终究还是得靠人,兵将各尽其责、上下一心才是胜负的关键。”言语中将本该自称的“卑职”改为了“末将”,便是在提醒对方,请他注意那些兵都是自己的部寮。
刘坤汉哼了一声,继续问道:“三沢之战是哪年打的?”
“崇治六年四月底至五月初。”傅恒答道。
刘坤汉在他脸上瞅了两眼,转身回去了班列,连个拱手回礼都没有。
既然三沢之战是崇治六年打的,那么在此之前傅兖就拥有了火箭炮,如今是崇治八年,而远征军却是兵败美洲于崇治七年。兵部尚书和使臣之间的对话又给了人以联想,班列中闪出一人,来到傅恒面前怒冲冲地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说傅兖忠心侍国,但若早献上了火箭炮,我远征军岂能折戟于美洲,你傅家难辞其咎。”
傅恒拿眼角四下瞧瞧,所见乃是皇帝脸色尚好,仍是一副祥和的模样,可群臣中已有许多人都朝着这边怒目而视,心道自己今日是上了“鸿门殿”,于是正色道:“请大人息怒。大宋和诸侯好比父子君臣,有血水浓情。大军失利的消息传来时,我丰原将士无不叩心泣血、泪迸肠绝,恨不能为天朝稍效犬马,此心白水可鉴,还请大人体察。”
官员听了,只是冷笑连连:“事已至此,你再想用这般的花言巧语来搪塞也晚了。朝廷虽不能因此来治罪,但汝等所为却蒙蔽不了世人昭昭之心,堵不住民众悠悠之口,你傅家等着被天下人戳脊梁吧!”
话中已涉及到家族,傅恒心头顿发狂怒,暂时忍住了,先问一声:“请问大人贵姓?”
官员傲然道:“本官枢密院参赞副使安乃阖。(www。Suimeng.coM)”
傅恒哈哈大笑,继而瞠目直视,须发怒张,斥道:“美洲兵败,汝身为枢密院官员而不知反省,只知诿过于毫无干系之人,乃是可鄙!一壮汉打不过一小儿,却怨无人助拳,真是可笑!”
壮汉、小儿之比太形象,可鄙、可笑之说太损人。安乃阖一张青白的面皮即刻红到了耳尖,无言以对之下,跺脚退回班列。
被一名诸侯国的小使出言讥讽,又逞威风于堂堂朝殿上,群情立愤。又一人抢出班列,用手指着傅恒的鼻尖大声骂道:“你傅家两年之内连并二国,扰得北疆不宁,诸侯人人自危,百姓生灵涂炭,我看你傅家实乃逆臣。”众臣一看,却是礼部侍郎颜世德。
那句壮汉、小儿之语有些不妥,似有讽刺大宋军队无能之嫌,傅恒一时不察地说了出来,当时只觉得痛快,此时也有些后悔。可这名高官连“逆臣”二字都说了出来,无礼过甚,傅恒把心一横,连其姓名都懒得问了,森然道:“大人之言差矣。诸侯不叛宗主,附庸不叛主家不可称‘逆’。当今诸侯之大者有哪家未曾并过人国?大人与其说我傅氏是逆臣,便是说天下位列公侯之国者均是逆臣。然否?”
颜世德语塞,不敢冒然接这个口,恨恨地退回班位。
接着,太尉杨勘来到御前,向着皇帝揖手道:“臣有一事想询问驸马。”
“准。”赵弘答道。与此同时,阿图从班列走出,来到殿中的傅恒身旁。杨堪转过身来道:“本官有一事不明,盼驸马解惑。”
阿图拱手道:“太尉但问,卑爵有问必答。”
杨堪微微一笑道:“有传闻说火箭炮乃是驸马所创,是否?”
阿图点头,异常清晰地回答:“的确。”
此话一出,满殿大哗。刚才安乃阖还在直斥傅家不早交火箭炮设计,致使美洲大战失利,还说傅家当负有罪责,这一下子就把矛头顺延至驸马身上了。赵图早在崇治六年就来到了京都,又几乎于大军出征的同时就当上驸马。身为朝廷的驸马和高爵,不为朝廷分忧,将这么个厉害的武器藏着让小妾妻家独享,怎么说也是个不忠的罪名。
可一来赵图不象傅恒那么好惹,大多有心质疑的人都不敢直接上去发问,何况还有太尉正在向他询话,中途跑去打断殊为无礼,便只是各自在下面大发议论,叹首顿足者亦不乏其人。由于声响太吵,鸣赞官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好半天才让殿上安静了下来。
喧嚣暂止。杨堪的精瘦脸上还是满带着笑容,问道:“既然火箭炮是驸马设计出来的,驸马当知晓其威力。”
阿图仍然是干干脆脆地回答:“卑爵当然知晓。”
“那为何不早献于朝廷?”
阿图神色自若道:“因为火箭炮乃是傅家委托卑爵进行设计的,之后卑爵又将其卖断给了傅家,并允诺终身不泄露其中秘密。”接着,就把火箭炮构思的来源以及在兵器所研制的一系列过程给如实说了出来。
“可有凭证?”杨堪问。
“有。”傅恒于一旁代其回答,又向皇帝作揖道:“启禀陛下,外臣已带来了证据,但因为数量颇多,所以放在了殿外托某位公公管着。”
赵弘点点头,随后高拱就跟着尘来出殿去取证据,转眼就拎来了一个大包袱,打开一看却是十几本账册。
傅恒拿起表面上的一本,翻到某页递给杨堪道:“这些账册是三沢之战中全军的军功册和赏金册原本,共十七册。此页是驸马在战后所领到的赏金账目,其中一栏为‘器械赏’,便是我傅家为买断火箭炮设计所付的金钱,后面还有驸马的手印和签名,请太尉大人核查。”他的活做得仔细,因怕有人怀疑是系伪造,所以就把全军的账册都带来了。当然,全军的账册也可以造假,但无疑还是可以稍增点说服力。
杨堪看完本页,前后再翻了几翻,就将账册还给了傅恒,对着两人一拱手道:“谢驸马与丰原尹解惑。”然后回归班列。
太尉的惑解了,赵弘却喊道:“呈上来给朕瞧瞧。”
高拱取了傅恒手中账册,拿回去在皇帝的案前摊开摆好,赵弘细细一看,便笑道:“出征赏二十贯,胜利赏二十贯,杀伤赏二千九百七十贯,夺军旗五千贯,擒敌酋等三千贯,器械赏五千贯,赵图你可真能赚钱啊。丰原尹,这个杀伤赏是指。。。”
傅恒答道:“禀皇上,我丰原军在三沢之战前定下赏罚规矩,凡杀伤敌兵一人,赏十贯。赵图于此战中杀伤敌兵无数,但可供统计的却仅有二百九十七人,所以赏金就是二千九百七十贯。”
殿上群臣暗暗咂舌,原以为他的勇名“一战三百伤”不过是种虚词,不想却是真有其事,而且照傅恒之说,实际的杀伤还不止此数。再瞧赵图其人,联想到他平时那种嘻嘻哈哈的无害状,两相一比较,差异太大,某些人就觉得背脊上有点凉嗖嗖的了。
“为何将买断火箭炮设计所用金钱归于器械赏?”赵弘再问。
“在我丰原,有关火箭炮之事乃是至高的机密,因此不得不含混其词。”傅恒答道。
赵弘鼻子里“嗯”了一声,继续问:“夺军旗与擒敌酋呢?”
傅恒便将那日在顿别军鉴战不利的情形下,赵图独身勇闯敌军阵营,夺取军旗并焚烧敌本阵,尔后又在追击中擒获了敌酋熊伤等人之事平铺直叙地一一说出,虽然话中并无任何夸张之词,但已令所有人都有耳昏眼花、目眩神摇之感了。
赵图之勇在那次宫中一对百五的较量中已为皇帝所知悉,当下也不过于惊讶,再看了账册数眼,赵弘让高拱拿去还给傅恒,跟着盖棺定论道:“火箭炮出于驸马之手,此事朕早知之,也曾令他私下交出设计,可赵图以‘千金一诺’四字来回覆朕。朕虽欲得火箭炮,却也不敢逼人坏了‘信义’二字,故让他修书给丰原守护商榷有关事宜。今日,火箭炮的设计已由傅氏献上,这事就此了结,尔等也无需多话。”
本来还有几个人欲上来跟赵图谈谈,想说信守私人承诺是小节,顾全朝廷安危乃大义,拘小节而舍大义非智者所取、非信者所守、非义者所秉、非仁者所爱等等,但一听皇帝这番话,就即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过了好一阵都没有人出来向赵图或傅恒发问,几乎都要冷场了,却见理藩院总院黄国夏走出了内阁班列。
黄国夏手里拿着一个短短的黑牛角卷轴,走到傅恒面前先抱一拳,笑眯眯地说:“本官理藩院黄国夏,想问特使一个问题。”
理藩院总院是管所有诸侯国的内阁大臣,傅恒不敢怠慢,忙回礼道:“总院大人,请但问无妨。”
黄国夏脸上虽满脸是笑,问题却是锋利得很:“本院只问你,汝傅家如今已据有连同从鲸海到三江一带之广大地域,究竟还想如何?”
傅恒稍顿,接着微微一笑,拱手道:“卑职虽是丰原尹,可实质上是管军的,守护想要如何,卑职还真答不出来,但既然总院大人发问,也只能尽力以答。诸侯国和天朝情形有异,彼此互争土地和利益已非一日,各国自有因国制宜之策、存亡兴衰之道,所循合乎天道则兴,反之则亡。卑职这次出来以前,守护就曾言今后当专注于内政,以安乐一方水土为责。至于过远的将来,卑职确实无法预料,恳请大人海涵。”
这倒是番大实话,要是信誓旦旦说今后再也不跟人开仗,反倒让人觉得不可信了。黄国夏点了点头,对着皇帝一躬身,举着手中的卷轴,高声道:“臣昨日收到北见国国主傅弁国书,请求皇上分封傅兖,许其于三江之地自行立国。”
朝堂上人均大吃一惊,目光不由自主地在皇帝与傅恒之间看来看去,内阁那帮人等,尤其是丞相,脸色已然黑沉得可怕。在这事上,皇帝已于悄然不觉中把一切给安排好了,事先不透一丝风声,完全视内阁如无物。
“取书来。”赵弘道。
高拱取来了卷轴,赵弘随便浏览了数眼,挥手说:“拿去给丞相和内阁过目。”胡长龄上前从高拱手里接过卷轴一看,果然是北见国国主请求皇帝分封傅家的国书,看完后传阅给杨堪,再一一传将下去。
分封之请求发至北见国国主,所封国土也非朝廷之直辖地,内阁可管不着。
因造舰案一事,皇帝连半分面子也懒得给内阁了,也不去问他们的意思,半正经、半玩笑地对傅恒道:“朕即将封国给傅兖,国号尔等可有计议?须知只要朕一开口宣封,国号可就改不得了。”
傅恒赶紧拜俯于地,颤声道:“雷霆雨露均是天恩,臣之兄长断不敢计较,恳请皇上就此赐下国号。”
赵弘哈哈大笑,说道:“好!朕就赐给你傅家一个吉祥的国号。”提高了声音道:“传旨,封丰原守护傅兖为大兴子,国号大兴,国府伯力,赐铜钱五千贯。”
按傅家目前所占的领地与民数,大致介乎侯国和伯国之间,但因是从子国中分离出来的,一时不好僭越旧主,所以还是封以子国。至于那五千贯,则是傅家付给阿图的器械赏,以示皇帝不占人便宜。
在多名内阁和某些大臣们喷火的眼光中,傅恒与尘来拜倒于地,三呼万岁谢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