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讷还没歇息,因为他正在画一幅图。
窗门均是紧闭着的,但风吹竹枝的声音从门窗间隙中传了进来,发出“哗哗”的悠然声。
竹历来为文人骚客所爱,不但有含箨摇翠之美,更有高风亮节之寓。陆游曰:好竹千竿翠。苏轼云:无竹令人俗。
房的窗外原本是遍种梅花,腊月独开,暗香袭来,至为风雅。可在某年,他却将之全数铲除,改栽绿竹。为的是看到了一个女子,令他魂牵梦绕,望竹便有思人之意。
他素有丹青妙手之称,擅画梅,亦长竹,更精于工笔仕女,可他今夜画的却不是仕女,而是名美女,且是名正从海中走出来的赤*裸美女。
他今年五十二岁,有妻妾十三名,画美人与收集美人是他最爱的两大嗜好。
当然,他不曾见过这位美人去过海滩,也不曾见她如神女出海的模样儿,但却在好些个夜晚,用了迷药结合着霸道的催情药,逼使她就范着与自己交*欢。她身上的点点滴滴,丝丝毫毫,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深刻入心的回忆加上天马行空的想象,这幅画就这么地出炉了。
她是他的儿媳。儿子看中了这名女子,他就遣人去说服了女子的家人,将她娶了过来,也不顾忌世家大族的嫁娶需门当户对的问题。儿子虽喜欢这女子,却也喜欢男人、嗜好男风,时常留宿于外,便给了他许多的时机去享用他心中最美的女子。
皇甫讷年轻时有着修长的身躯,俊美的脸庞,尔雅的风度,进士的出身,是出了名的潇洒公子。即便是如今五十余岁的年纪,眼角早就爬上了皱纹,但背与腰依然是挺直的,神采与风度也不减往年几分。
除了有一副俊逸的仪表之外,他还是个极其多情的人,秦淮河上、玄武湖畔少不得留下许多关于他的风雅轶事。他少年时以痴情著称,曾为了一个歌女而与家里闹决裂,因想娶她回来而家族坚决不许,所以便弃家而去,希望与那歌女永结连理。但半年以后,行囊已尽,歌女将其扫地而出,他只好无奈地重归家门。
这件事给了他一个深刻的教训,那就是女人只可狎*玩,而不可以待之真心。从此,他便开始戏乐红尘,得了个“偏偏佳公子,皇甫最怜花”的雅名。
像已经画好了。图上的她正从昏蓝色的海水中走出来,胸前抱着一堆被撕烂了的衣服,遮住了左胸,却露出了右边的胸膛,美妙的弧度上带着一点梅花般的嫣红。除此之外,她裸着全身,娇柔的腰身下有一双纤美**,双足在黄沙中隐隐现现。。。
海水翻着浪花,怀抱中的衣衫裙裾在飘动,暗示着有风。她向着画面外走来,但风似乎是在从画面外向内吹去,这使得她的步子显得艰难。或许是刚刚被人撕烂了衣裳,并发生过了什么,她面上带着惊惶,低垂着眼睑望向右下的沙地,不敢与你对视,这使得你有股要探下身去看她双眸的**,看看刚被蹂躏过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神情。但如果多看几眼,你定会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她也在看着你。再多看几眼,你便会感觉到她的眼神正在勾引着你的魂魄。
最后的一笔已经画完,皇甫纳长嘘一口气,将画笔搁置了,慢慢地欣赏着他的作品。
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画,断定这是他毕生的佳作。他画了不少她的画像,其中当以这幅最佳。不过最佳和最差都没有区别,最终它们都要被锁紧一个隐秘的柜子里,终生都无法公开。
皇甫家这代的家主是他的长兄,都察院都御史、内阁大臣皇甫庸。两年前,是皇甫庸逼着他写下了准嫁文,说皇甫家不值得为一个女人而开罪了皇上,但长兄并不知道他和那名女子,也就是现在的昭仪娘娘之间的恩怨。
九死易,寸心难。
他终究是没能得着她的心,反而在每一个得情得趣的夜晚,于睡初回的灯下帐中,所见到一双积怨入骨的点墨暇子。儿子死得蹊跷,之后她又决裂地搬了出去。他恨自己多情,不忍辣手摧花,等真正决定要消除这个隐患时,却晚矣,她早就变成了皇上的情妇。也是运气太好,她还在上海躲过了自己延请来的刺客。
至于现在该如何,他没有丝毫的头绪。大内宫禁森严,杀手不可涉及。她也不常出宫,即便是出来,也是临时起意,无暇让人事先布置。以她的聪明,或许能猜到上海刺杀的主谋。即便是猜不到,怀恨的种子也早播下于心田,她对自己恐怕也是除之而后快吧。可是,她总不成能把这些给皇上托盘而出吧?既然不可,她又能拿已奈何?
那天,他和长兄去探视皇上的病情,她婀娜地步出暖阁,一身素衣却仿如霓裳云霞,以皇后般至高无上的口吻道:“皇上刚入眠,尔等可改日再来。”
他抬头去看她的眼睛,只觉得一片空空荡荡,不带一丝喜怒哀乐之色,就好象他们素不相识一样。记得回来的路上,长兄曾叹道:“她已经在帮皇上阅奏章了,恐怕又是个武媚娘、胡散红之流,也许我们真的做错了,不该拿出那份文来。”
胡散红就是太皇太后的闺名,一个把握了朝堂数十年的女人,世家贵族们联手都不敢违背她的心意。
他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过久,一阵沉厚的自鸣钟声响起,提醒着此刻已到子夜。
皇甫讷叹了口气,卷起了桌上的画卷,夹着它走到了房的一角。角落里摆着个一人多高的柜子,他打开了柜子,搬开了里面放置的一个卧佛。卧佛下面有一块活动木板,木板下是一个空木格,木格里又有个扳手。
他扳动了这个扳手,一阵低细的机括响起后,伸手一推这柜子,柜子就象一扇门一样向后打开了,里面还有一处密室。
他拿起了盏三烛台灯,夹着那副画走进了密室,里面是宽一丈半,深二长左右的格局。密室靠墙的三面都建了落地的墙柜,墙柜的隔板之间放了诸多的画与文卷,地面上还摆了几口黑漆箱子。
他在一个落地灯座上放下了烛台,又将手中的那副画放进了其中的某一格柜板之上。
没来由地,他突然一阵心慌,继而开始猛烈地心跳。
“咚、咚、咚。。。”
霎那间,血液潮水般地朝着头上涌来,脸庞骤然赤红得可怕,体内所有的血开始以成倍的速度在脉络里疾流。他大口地吸气想平息这股突然而至的激烈心跳,但它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重,象有一个铁锤在胸腔里来回摆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变得如同鼓点一般的密集,犹如千万匹重马奔腾,它们向着四方猛力地跑去,把地面踩得四分五裂,将天地踏出轰隆隆的巨响。
狰狞和惊恐正从一分分地从向外凸鼓着的眼珠里散射出来,他双手紧紧地按住胸口想将心跳给压下去,却无济于事,想大喊一声,可什么声息都发不出来。
“嘭”地一声,他的心便在这激烈的跳动中爆裂了。
※※※
承禧殿的暖阁内,灯火已经尽数的熄灭。通常,嫔妃们睡觉之时,灯火只是减到暗弱。但今夜,昭仪却让宫女灭了所有的灯火。
叶梦竹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月光从窗外斜射而入,洒下一地的亮白。
下午,当宫里的太监来收牌子的时候,她并没有将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放入到那个托盘里。这就暗示着她身体上的不方便,或者正在患病。皇帝没有她的牌子可翻,便无法传幸,也多半不会自行前来她的延禧殿。
白日,他答应了她,说今晚就会去实行他的承诺,要她仇人的性命,并会在事成后回来向她交差。
她不知道他如何能做到,在同一夜里完成取人性命并前来皇宫交差这两件事情,但他说得那么地坚决,她便不得不相信他的能力了。
她在十七岁上嫁给了皇甫纠。不过半年时日,在皇甫纠一次远游的日子里,她的公公皇甫讷就在某日夜里使出了禽兽般的手段污辱了她。
她不知他们父子间是否达成了某种默契,但只知道当皇甫纠回来得知此种兽行后,非但不与父亲抗争,反而用整周甚至整旬地不归家来应对,好象她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一般,这就使得皇甫讷更加地变本加厉了。
父亲是恶魔,儿子是畜生,这就是她的第一次出嫁的经历。
她恨他们两个,如果面前摆着他们身上的一块肉,她将会毫不犹豫地生吞下去。皇甫纠死得早,死得好,死得活该!但只要另一个恶魔还活着,她心中的阴影就永远无法抹去,况且多半还是他主谋了那次于上海的刺杀。他甚至给她看过一幅图,半开玩笑地说:“你要是哪天不听话了,或许就有别人会看到它。”
他应许了今夜去取恶魔的性命,可他能做到吗?
“啊!”
她的心陡然地收缩,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口的布幔之前,若不是无意地转头,定瞧他不见,而他却不知呆在那里已有多久了。
“阿图。”一声轻唤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
这个人走到了床前,低头注视着她,他穿着一套贴身的黑色衣服,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彰显着他那豹子一般矫健与充满了野性的身躯。
“不辱使命。”
阿图咧开了嘴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像只土狼在她身旁坐下。
叶梦竹看他坐到了身边,而且是自己的床上,本能地想阻止,却是突然地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虚弱。她让他在除掉恶人的同时,还要他同时销毁那些藏于密室里的图画。既然是要销毁,他也一定看过了那些画。
今夜的他已然消褪了往日的孩子气,这套衣服与他脸上带着的那种满不在乎的表情,使他看起来象一个真正的男人。或许,少年成长为男人,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吧。
“你怎么进来的?”她有点发昏。这可是大内宫庭,禁卫森严。
“他们怎能拦地住我,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管不着。”
叶梦竹愣了,如此说来,这个弟弟岂非强得令人可怕。不过她无暇细想他是如何进来的,只是低声问:“怎么样?”
“他死了。”他意简言赅地说。
“嗯。”她在等着他的下一句话,就是那些图画。。。
他似乎故意地捉弄着她,眼珠在她脸上与身上不住地游移,目光中好象还在比量着什么,就是不提正事。
她着急了,又有点恼,正要询问,却听他说:“至于那些画。。。”
“倒底怎么样?”她真的发急了。
他发了声感叹:“那些画啊,画得可真不错,烧了真是可惜了。”
她舒了口长气,这些东西终究是被他烧了,同时又有点恼恨他的可惜之说。稍后,又疑问道:“真的烧了?有多少?”
“一共七幅。”
“全烧了?”
“全烧了。不光是画,我还把他整座房都烧了。”
大仇得报,如愿以偿!
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抽搐着双肩,抖动着身躯,如蝉露秋枝,从此以后,再也不用于夜间带着冷汗被噩梦惊醒了。那些毕生的耻辱,她希望它们统统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它们也终于如愿以偿地被泯灭掉了。
阿图默默地看着她。此时,她一点都不象那位颠倒众生的美人,不象仪态万千的昭仪娘娘,也不象那位老是要管教他一下的叨唠姐姐,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女人。
他觉得自己做得对,皇甫讷真的该死,这个小女人从此得到了解脱。
他将她拥入怀内,心中并不带着一丝杂念,只是像个弟弟安慰着受了伤害的姐姐;她倒在他的怀里,也没有任何地异常,也只是像个受了伤害的姐姐得着了安慰。
过了好久,仿佛是几天,几月,几年,她终于止住了啼哭,噙着泪花说:“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他嘿嘿地笑着,回答说:“你会不会报答我?”
她知道他想要什么,沉默稍许,然后带着歉然说:“我是他的妻子,已经太对不起他了。你要的,我给不起。”
他点头,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重重地一吻,随即身形晃动并消失在窗口处。
他走了。叶梦竹的手呆呆地停留在他适才吻过的唇上,心中纷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