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捧着封奏章,神色凝重的走向文渊阁。
离文渊阁越近,魏忠贤越觉得忐忑不安。
皇上这几天刚有点好心情,自己就带着坏消息去触霉头,魏忠贤怎么想,怎么觉得悬。
可隐瞒不报,或者延迟上报,魏忠贤又没那个胆子。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去面君。
经过通传,魏忠贤终于进了文渊阁。行礼、问安,一套熟稔之极的礼仪做完后,魏忠贤反倒平静下来。
“启奏万岁爷,奴才刚刚接到通州急报,进京述职的福建总兵官俞咨皋,在昨天晚上吞金自杀。”魏忠贤努力将自己的声音变得悲痛些,并将头低低的垂下,可还是清楚地感觉到,大殿内突然寂静了许多。
“消息可靠吗?”朱由校明显有些动容,声音语调也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惊愕。
虽说这段时间弹劾俞咨皋的奏章不少,虽说福建官员自巡抚南居益以下,上百人联名弹劾俞咨皋刚愎自用,不听人言,以至于澎湖之战福建兵卒死伤惨重、各卫精华损失殆尽。可朱由校并没有处罚俞咨皋的意思,也不认为俞咨皋会因此自杀。
俞咨皋有口有手,可以上疏辩解;俞咨皋出身名门,是大明顶尖的将门之一,故交亲朋众多,足可以和反对者进行辩论。更何况,虽然伤亡惨重,可澎湖之战毕竟胜利了,俞咨皋更是全歼了入寇的荷兰夷人。为了朝廷的脸面,执政大臣也万万不会为难俞咨皋这个有功之臣。
可俞咨皋还是死了。
为什么俞咨皋要自杀呢?在场的众人都在沉思,看向福建大佬叶向高的眼神也有些不对。
叶向高脸色如常,仿佛众人看得不是自己似的。可笼在袖中的双手,却早已经捏的发青。
“回万岁爷,东厂和锦衣卫同时送来急报,上面还有大理寺左少卿姜旭等文武官员的画押,理应可靠。”魏忠贤解释道。
由于锦衣卫奏事必须要用奏章,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便将入宫面圣的事情推给了魏忠贤。这在以前,魏忠贤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如今,魏忠贤却在心中不停地咒骂,骆养性这个小狐狸,和他老子骆思恭一样狡猾无耻。
“大理寺左少卿姜旭也在场?”朱由校有些奇怪。
大理寺左少卿姜旭精通刑名之学,更为人公允,素有清名,深的朱由校喜爱。最近,主管刑律的内阁大学士沈飗提议,要分派能吏去各省复核历年案件,朱由校便选了姜旭去山东公干。
“回万岁爷,内阁的公文是昨天才送到姜旭手中。按照惯例,官员在接到任命后,不得在京师逗留。虽天色已晚,可姜旭还是要去通州驿站住宿。”方从哲急忙为自己的门生解释。
朱由校点点头,放过此节不提。
“俞咨皋为何要自杀?”朱由校又问。
一省总兵官突然死亡,总要给世人一个交代。更何况,俞咨皋是在入京述职的途中自杀。
“据姜少卿审定,俞咨皋俞总兵是由于澎湖之战中福建子弟死亡惨重,心有愧疚而死。而俞咨皋的家人却坚持认为,是沿途的士子对俞总兵百般唾骂,逼死了俞将军。”魏忠贤也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一个吃空饷、喝兵血的丘八,会为了士卒伤亡惨重内疚?一个脸皮甚厚、见惯生死的老将,会为了别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责骂而自杀?
这也太逗了。
“启奏陛下,”方从哲眉头一皱,急忙出列劝阻,“俞总兵深明大义,慈悲为怀。为士卒伤亡惨重而自责,甚有古名将之风范,这也是陛下教化之功。”
话一出口,其他的几个大臣也纷纷附和。
原因无它,哪怕是文贵武贱,却一省总兵官也是个紧要职位。如今俞咨皋就这样死了,又是在进京述职的途中死的,为了朝廷的脸面,为了武将的观感,势必不能大动干戈。否则朝局动荡,又如何是好。
朱由校明白大臣们的意思,知道他们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朱由校还是忍不住狠狠地盯了叶向高一眼。
很明显,俞咨皋一心求死,很可能是为福建上下所逼,是为了替福建上下承担澎湖之战中伤亡惨重的失误。因为根据南下的观察使汇报,主张长期围困的是俞咨皋,而福建上下为了给自己表功,为了摘掉自己戴罪立功的帽子,极力主战。
可叶向高心中也很委屈。
当初的剧本好像不是这样的。
俞咨皋承担澎湖之战的错误,为福建官员的集体冒进顶罪,而福建相关官员要保证俞府子弟能有个好的前程,并在仕途上给予援手。可按照叶向高预计,俞咨皋只不过是丢官罢职,甚至不过是皇帝的一阵训斥,俱是无关大雅之责。可哪想到,俞咨皋竟然会一死了之。
这其中,难道出了什么变故?叶向高心中惊疑不定。
“俞咨皋临终前,可有奏章呈上?”朱由校想了想,问。
“有,”魏忠贤急忙将自己带过来的那份奏章高高举起,“这是俞咨皋临终前的奏章,上有厂卫,以及姜旭等官员密封的印记,请万岁爷过目。”
王安急忙走了过去,取过奏章仔细检查一遍后,又交给方从哲等人仔细查看。最后才将奏章转呈上去,“万岁爷,奏章上的印记完好无损,应当没有人动过。”
朱由校点了点头,撕开封印打开观看。
良久,朱由校才放下奏章,喟然长叹,“好一个赤胆忠心,一心为国的俞咨皋,真的难为他了。”说罢,便将奏章转交给王安等人观看。
俞咨皋的奏章很简单,先是请罪,为自己不能入京陛见而请罪。然后是承担责任,将原本应当由福建上下承担的遇敌冒进罪名一力承担,卖给了福建官员一个大大的人情。最后,话锋一转,又讲解起了荷兰贼寇的强悍所在,并向朝廷恳求,请朝廷重视海防,组建大舰队驱逐夷人于海上……
“俞将军这不仅仅是在自责,还是在以死明志啊。”方从哲读完奏章,给俞咨皋的自杀彻底定了性。
“应当昭告天下,让臣民俱明白俞将军的苦心。”大学士孙如游也是赞不绝口。
叶向高心中微微发苦,组建大舰队,就要加紧搜刮地方;加强海防,那就要打击沿海的走私活动。再加上俞咨皋承担了福建地方官员的罪名,让相关人等欠下了许多人情。叶向高更是心中哀鸣,这下子,亏大发了。
心中乱七八糟的想着,叶向高突然觉得大殿内一静,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问,“叶老,这俞咨皋是你们福建人,你觉得该如何嘉奖呢?”
“回陛下的话,朝廷如何嘉奖,自然有朝廷的法度,臣只是一介布衣,不敢饶舌。”叶向高正了正心神,回禀道:“但臣身为福建人士,又蒙皇恩入了资政会,自当倡议福建乡绅,推举俞咨皋入城隍庙供奉。”
“俞咨皋护佑地方有功,入城隍庙供奉也理所应当。”朱由校似笑非笑的看了叶向高一眼,又道,“至于朝廷的嘉奖嘛,追赠俞咨皋为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封赏其为一等子爵,三代世袭罔替。另让礼部代拟谥号,准其在福州公祭。”
“臣代俞家叩谢天恩。”叶向高急忙拜倒。
朱由校淡淡的看着叶向高,等叶向高叩拜完毕,才缓缓问道:“俞咨皋临终进言,海防空虚、海事不靖,以至于沿海百姓深受其害,被夷人贼寇强掠而去者不尽其数。叶老以为此事如何处置?”
叶向高心知大势已去,却还想做些挽回。
“启奏陛下,臣以为俞咨皋所言句句属实,都是肺腑之言。”叶向高道,“自夷人北上,往往以同上为名,大肆掠夺我沿海人口,卖往南洋为奴,福建泉州、漳州等地受害匪浅,朝廷理当加强海防,保护一方平安。同时,朝廷还要严禁百姓出海,以防止奸邪之徒寻滋惹事。”
叶向高估摸着,福建等东南沿海省份的海上贸易受损已成定局,怎么也不能再让北方人来分羹了,就一力反对百姓下海。
“臣附议。”另一个福建籍的资政会资政史继偕站了出来,大声附和道。
朱由校的脸顿时便拉了下来,这福建人是怎么搞的,这样不识抬举。难道,朕不知道你们福建的月港,是大明最繁华的私港吗?
“臣反对。”朱由校刚想发怒,便听得人群中一个声音响起,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沈飗站了出来。
“臣对叶老的话有点不同意见,想向叶老请教,还请陛下恩准。”沈飗一本正经的向皇帝请示。
“准。”
“叶老,”沈飗一句一个叶老,气的叶向高直翻白眼,我真的有那么老吗?可沈飗却故作不知,向叶向高问道:“叶老也曾秉国多年,也是当代鸿儒。沈某斗胆请教,这加强海防,组建舰队目的是何?”
“自然是保一方平安,怎么,”叶向高心中有气,便阴阳怪气的说道:“秉政大臣不知道吗?”
“可叶老却说要加强禁海,不许百姓出海,以减少争端。”沈飗淡然一笑,“沈某这就不明白了,叶大人既然想学前宋,以我大明子民福祉来讨好夷人,为何还要组建舰队,加强海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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