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号楼保安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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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面对面

    天蓝如洗,水声哗哗地响。

    从表面上看,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有我发现,住宅区的夜晚出现了很多怪模怪样的飞虫。

    它们的头光秃秃的,静默地飞来飞去。

    自从它们来了之后,住宅取里其它的飞虫都消失了,包括蚊子。蟋蟀也不叫了。

    它们飞行在夜空中,从不落地,我看不清它们的长相。

    有一天,我终于在小院里看见了一只怪模怪样的尸体(它们专门为我送来了供我观瞻的标本)——个头很大,生着毛烘烘的翅膀。没有眼睛,没有触角,没有鼻子,没有嘴……

    一到了晚上,四周一片阒静,撩开窗帘,就看见没有五官的它们围着路灯翩翩飞舞。

    到了白天,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们的到来是向我通知什么吗?

    工作照常。我没有对我的同事说起这件事。我觉得谁都帮不了我。

    这天,我刚刚把车开进王爷花园的大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又有一个人出现在路边。

    他透过车窗看着我,没有表情。

    是他,保安j。蓝色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犹豫了一下,把车停下来,探出头,想和他说几句什么。我想知道他是哪里人,叫什么,

    多大,有没有女朋友……

    他先说了话:“请你下次不要把车停在路中间。”

    我把车朝路边动了动,然后说:“你还没上班吧?”

    “没有。”

    “到我家喝酒吧。”

    “不,我不喝酒。”

    “我找你,还有点私事。”

    他看了看我,说:“那好吧。”

    “上车。”

    “我走过去。”

    我停好车,他已经到我家门口了。

    我太太是家居专家,我家虽然不是很豪华,但是很别致,很特殊。凡是第一次到我家的人,

    都会惊奇地打量一番。

    可这个保安进了屋,看都不看一眼,他低头换上拖鞋,穿过小走廊,径直来到客厅,坐在沙

    发上。我觉得他好像对我家轻车熟路。

    我端出奶酪,倒了两杯葡萄酒。我故作悠闲地问:“你好像没有休息日?”

    “我晚间上班,白天休息。”

    “来,喝酒,这是波尔多。”

    他端起来小心地喝了一口。我看见了他又黑又黄的牙,以及他握杯的手,那手很白,像女人

    一样,或者说像婴孩一样。

    聊了一阵子,我说:“你管这座楼,以后,多关照关照我这个房子——最近,总出一些莫名

    其妙的事。”

    “没问题。我天天夜里不睡觉。”他又喝了一口。

    “你家不在这里,有什么难处,你尽管对我说。你家不在这里吧?”

    “不在。”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修表,开锁,卖馒头,开农机车……”

    开锁?

    记得我在古城西安时,曾经有一次门锁出了故障,我开了几个小时,怎么都打不开。那是防

    盗门。

    天黑了,太太急得团团转。我绝望了,甚至想用大炮把门轰炸开。

    最后只好打电话找职业开锁的人。

    大约半小时之后,开锁的人就到了,他很瘦小,眼睛很警觉。我感觉他的衣着和神态更像一

    个侦探。

    他从袋子里取出一些神秘的工具,背对着我和太太,只用了几分钟就把那锁打开了。

    我付了钱。他转身就走了,始终没说一句话。

    当时,太太看着他的背影说:“假如,他再来……”

    是啊,他再来怎么办?束缚他的仅仅是职业道德了。

    我觉得,这种专门为人开锁的人,就是跟秘密打交道的人——能破解所有秘密的人,是最秘

    密的人。

    我又开始怀疑这个保安j了。

    这个城市有无数个家,有无数个门,有无数个锁。对于他来说,任何人家的门都是虚掩的…

    …

    “后来怎么不开车了?”

    “出事了。”

    “撞人了?”

    “压死了一个小孩。男孩。”他冷冷地说。

    “开车总是有风险。”

    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悠悠地说:“我没跑。我想,赔多少钱都行,哪怕让我当十年用人。其

    实错不在我——小孩都死了,说这些没意思。可是,那家不让。那家有钱,不要钱,就想要我

    命,花多少钱打点都行。我就跑了。”

    “前些天,我在我的车轮下看见了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2门丢了一个小孩,你知道吧?就是那小孩的照片。他满脸都是血。”

    “那真是怪了。”他淡淡地说。

    我一直观察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超越一切演技的眼睛,始终木木的,即使刮十二级大风,照

    样古井无波。我甚至怀疑那是一双假眼,因此,我判断不出他是不是在撒谎。

    我举杯喝了一口葡萄酒,突然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别介意啊。”

    “你说吧。”他也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后把水晶酒杯放在水晶茶几上。他的动作像猫一样轻

    ,竟然没有一点响声。

    “我……怎么看见你总在雨中站着?”

    他突然看了看表,说:“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向了门口。

    “哎……”我站起来。

    他不看我,一边换鞋一边说:“再见啊。”然后,他开门就走出去了。

    他忌讳提这件事!为什么?

    我傻傻地站着,心里想:虽然我给他喝的是纯法国酒,但是最后我的问话又让他跟我重新结

    了仇。

    ——我打开了他某一把锁。

    十七、邻家小孩

    这天,吃过晚饭,我在住宅区里散步。

    夜很黑,路灯就显得挺亮。那些奇怪的虫子还在静默地飞。它们那毛烘烘的翅膀在灯光里更

    加毛烘烘。

    我觉得是两个人在走,那声音很轻,像猫一样收敛。

    我回头看了看,后面是一条石板甬道,泛着青白的光。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爬,是那种没有五

    官的飞虫。它爬得极快,转眼就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我又继续走。我这不是在散步,是在经历一个恐怖故事。

    走着走着,我感到后面的脚步声真切了许多。

    再次回过头,那个飞虫又从草丛里爬出来,我停下后,它又钻到草丛里去了。

    我转过身,慢慢走过去。我产生了一个决心——踩死它。它是我的敌人。

    终于,它又从草丛里露头了,我一脚踏过去,把它踩在脚底下。我感到它很坚硬,好像不是

    肉身,是石头。

    它终于死了。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好像杀了人一样。

    接着,我就看见,有无数没有五官的飞虫朝我飞过来,把天空搅得乱七八糟,它们围着我乱

    飞,仍然无声无息。

    我在飞虫中穿行,心中无比恐惧。我听见有很多的脚步声。

    迎面出现一个孩子,他站在甬道中间,喜洋洋地看着我。他的脸上没有血。

    是他,那个丢了的孩子!

    我停住脚步,心猛烈地跳起来。

    “叔叔,你看,有这么多虫子,真好玩!——你帮我抓一个,好不好?”

    “它们飞得太高了,我抓不着。”

    那孩子有些失望,捡一根树枝跳着打。

    “你不是丢了吗?”我问。

    “我又回来啦。”他专注地打飞虫。

    “谁把你送回来的?”我又问。

    “我是和外公一起回来的。”他一直打不中,累得气喘吁吁。

    这时候,传来他妈妈呼喊他的声音——那女人已经杯弓蛇影了。他扔下树枝,一溜烟地跑了。

    我当晚就找到了他家,向他妈妈问起事情的原委——这孩子真的是和他外公一起回来的。那

    老头痴呆,一问三不知。这孩子太小了,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说,领他走的那个人是男性,他

    的脸是京剧脸谱。他还说,那个人说的话一点都听不懂。

    十八、母亲

    这夜,刮大风。

    风把那恐怖的哭声又送到了我的耳边。

    没有太太和孩子在身边,我反而胆子大了许多。胆子大了许多,判断也就准确了许多。它就

    在地下。

    我从我家里不能走到地下去,入口在外面。

    我走了出去。出门前,我揣上了一包纸巾。

    外面很冷。想起那次端着落地灯走出去,我感到很滑稽。一个落地灯能抵御什么?

    我现在改变了观念,觉得住一百层高楼是一件幸福的事,在不在华尔街,搭配不搭配印度女

    仆都不重要了。1楼离地下太近了。地下是文物,是尸骨,是梦,是埙的声音。

    高楼离明天更近一些。

    我一步步走近地下室。那哭声跟我捉迷藏,突然又没有了。

    这时候,从地下室里慢腾腾走出一个人来。蓝色的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虽然这里很黑,可我还是认出他是保安j。

    我尽量显得很沉着,把纸巾高高地递向他。

    他没有接,他说:“出去吧,没什么好看的。”

    我一步步退出地下室入口。他也走出来。

    他问:“你还记得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吗?”

    “记得。”

    “她死了。”

    “怎么死了?”

    他没有回答我,反问:“你知道她儿子是谁吗?”

    “不知道。”

    “他就是j号楼的保安,白班的那个。”

    我愣了:“前些日子,那个女人捡了一只三条腿的凳子,那么多保安打她,她儿子为什么不

    阻止?”

    “他一直隐瞒着这种关系。”

    然后,保安j挡在我的面前,木木看着我,淡淡地说:“你睡吧,没什么事。”

    他在等着我回家。似乎如果我不走,他就不会离开。

    我转过身,打开密码门,进屋了。我感到他一直在身后看着我。躺在床上,我感到事情变得

    越来越复杂。

    保安j告诉了我什么?到底是谁在哭?那个白班保安?他自己?或者……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

    他在风中缓缓地游荡,在人们梦的外面缓缓地游荡。世人皆睡,惟他独醒。他对这个黑的世

    界了如指掌。

    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挡在这个保安j的后面。

    保安j把他覆盖了,保安j的身材跟那个人差不多一样大小,他把他覆盖得严严实实,以至保

    安j在我眼前晃荡了几个月,我才看到他的身后露出了一个衣角,才发现他的身后还藏着一个

    人。

    这个人是谁?是那个乖孩子?是那个没什么大出息的人?

    我觉得,这个人不仅仅是趴在谁家的窗户上静静地观看,他还会像梦一样渗透任何一家,无

    声无息地坐在床边,抚摩睡熟的人,像念经一样说着那谁都听不懂的怪话。

    那怪话像无孔不入的虫子,它们爬得飞快,径直冲向睡熟的人,迅捷地钻进他们的耳朵眼。

    不知道它们进了耳朵眼之后的去向,反正都没有出来,还在一条条地朝里钻着……

    最后,那个人的躯壳里就被蛀空了,变成了虫子的家。那些虫子在里面翻滚着,曲伸着,抓

    挠着……

    天慢悠悠地亮了,太阳蔫头耷脑的。草有点老了,花也有点老了,它们身上的露水也不那么

    重了。

    那一两个老人在晨炼。他们在和寿命掰手腕。

    天一亮,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这天,我开车出了王爷花园,果然没见到那个平板车,也没见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和那个小女

    孩。那条路上,显得有点空荡荡。

    十九、目击

    远在东北的儿子打电话来,他给我讲《武松打虎新编》。

    “……武松喝得太多了,使尽全身招数也打不过那老虎,眼看就被吃掉了,他撒腿就跑。武

    松是天下第一大英雄,跑得还是非常快的,一般人追不上。老虎追了一阵子,没追上,就不追

    了。它也不想吃他,他刚刚吃完狼,那狼肚子里有一只刺猬,那刺猬的肚子里有一条蛇,那蛇

    的肚子里有一只青蛙,那青蛙肚子里有一只蚊子——它吃了这么多食物,当然不饿了。它正得

    意,突然,漫天飞舞着很大的毒蚊子,它们饿了。它们落在那老虎的身上,吸它的血,像给它

    穿了一件黑毛衣。这件脱下后,又换上一件。这件脱下后,又换上一件……老虎换了那多很多

    件黑毛衣之后,就死了。这时候,武松回来了,他看见了死虎,立即来了精神,扑上去猛打,

    架势很勇武,正巧有人路过,见到这景象,大惊,立即回村子把消息传开。大家就来了,给武

    松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把他抬回了村子……”

    这绝对是我妈教的。我妈叫隋景云——作家的母亲。

    几天后,儿子又给我打电话。

    他说:“爸爸,昨天,有个北京的叔叔打电话来,说是你的朋友,问我喜不喜欢京剧脸谱。

    什么是京剧脸谱?”

    “就是面具。”我沮丧地说。

    我惊慌起来。他知道我父母家的电话?他的胳膊伸得太长了!

    这天夜里,我又要打字。

    我把那个饮水机又一次搬到了厨房里。我还是不想半夜回卧室的时候见到它。

    我写的还是恐怖故事。在这本书里,我写到了这个饮水机,写到最后,我自己都有点毛骨悚

    然。

    将来你们可能会见到这本书。其中的一个情节是——半夜,在黑暗中,那个饮水机自己端起

    一个杯子,打开自己身上的出水开关,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喝下去……

    半夜我回卧室的时候,经过客厅,又看了那个角落一下,空空的,它没有回来。谢天谢地,

    它没有回来!——太太没在家,如果它再回来,那我就只有逃命了。

    我睡着之后,被一种细碎的声音弄醒了。

    我有个特点——身边不管有多大的声音,只要它是光明正大的,哪怕是学生朗读课文,哪怕

    是吵架,哪怕是唱戏,我都可以睡得踏踏实实。

    但是,假如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比如老鼠走过,哪怕它很轻很轻,哪怕它不咳嗽,我都

    会醒来。

    我觉得我有第三只耳朵。

    声音来自客厅。

    我想到了我写的故事中的一个情节——那个饮水机在慢慢地走动。客厅很宽阔,月光铺在上

    面,正是踱步的好地方……

    那声音真的很像什么在走。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来到客厅,我的头发都立起来了——饮水机又回到了客厅!

    我想开灯,没电。

    我摸索着找到手电筒,手忙脚乱地揿亮它照了照,饮水机真的从厨房回到了客厅!它静静地

    立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

    它就是一个物品,没什么特异之处。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把房门关得紧紧的。

    我没有关掉手电筒,它的光柱照在关得紧紧的房门上。我发誓只要让我活到天亮,我一定把

    那饮水机扔掉!

    天亮了的时候,手电筒的电池奉献出了最后的能量,灭了。我出尔反尔,又改变了主意——

    我要卖了它。

    我来到王爷花园外,寻找收购旧电器的人。我想,要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还活着,我说不定

    真会把这个饮水机送给她。

    没有人收旧电器。

    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走过人工湖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凉亭里唱京剧。

    喷泉停了,我听得很清楚。只是,我听不懂那唱词,我觉得那唱词很像电话里的那种奇怪的

    语言。

    我朝凉亭望过去,看见了那个白班保安。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朝他走过去。

    他看见了我,停止了唱,卑谦地对我笑。我觉得他的面庞很有京剧脸谱的味道。

    我站在他身旁,没有丝毫笑意,直盯盯地看着他。

    “你唱的是什么?”我问。

    他不好意思起来,说:“自己瞎编的词。”

    我又问:“我怎么听不懂呢?”

    他笑了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唱着玩。”

    他太可疑了。尽管他的表情挺诚恳。

    我在石凳上坐下来,很凉。我继续问:“你经常打电话吗?”

    他不解地看着我:“给谁打电话?”

    “给不认识的人。”

    “你真会开玩笑,我给不认识的人打什么电话?”

    “我把我家电话告诉你吧,闲着的时候,你可以给我打。”

    他愣了愣,说:“好啊……”

    我说:“********。”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记住了。”

    我说:“今晚我等你电话。”

    他又笑了:“没事儿我不会打。”

    “你随便吧。反正我也没事儿。”

    “现在几点了?”他突然问。

    “可能快九点了。”我说。

    “我得走了。我在值班。”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凉亭。

    我在他身后说:“哎,我有个饮水机送不出去,你要吗?”

    他想了想,停下来,转过身说:“为什么要送人呢?”

    我说:“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东西。”

    ——我在和他斗争。

    假如他就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那他一定是个精神病;假如他不是那个人,那我在他的心中

    就是个精神病——大家回头看看,我都说了些什么!

    “饮水机会听话吗?”他差点笑出声来。

    我说:“我想买一台更好的,有热冷温三种水那种。”

    他说:“你有别的东西吗?”

    “你还想要什么?”

    “不是我还想要什么——你整个家我都想要——是你还想送什么。我只是不想要饮水机。”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肯定为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没家,没地方放它。再说,我喝自来水,纯净水太贵,我也喝不起。”

    “我还有几包纸巾要送人。”

    现在是光天化日,现在是我的天下,我的口气咄咄逼人。

    他又笑了:“送纸巾?”

    “是。是那种吸水性很好的纸巾。”

    “我要它干什么?”

    “擦眼泪啊。”

    “我从来都不哭的。”

    “你妈去世你没哭?”

    “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

    “谁说的?”

    我叹口气,说:“你妈挺可怜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强烈的光,很快又熄灭了:“哭什么?她的命不值钱,死了就死了。”

    我感觉他微微哆嗦起来。

    然后,他就快步走开了,很快消失在一座山的后面。假山。喷泉突然像怪兽一样从湖的中央

    窜起来,响声惊天动地。

    我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越想越糊涂。我干脆就不想了,又一次来到王爷花园外转了转,终于

    看见了一个收旧电器的人。他蹬着三轮车,穿得很整齐,抽着烟卷。

    我叫住他,跟他谈价。

    我说十,他说一,我说八,他说一,我说六,他说一,我说四,他说一,我说二,他说:“

    OK,成交!”

    我想给他一耳光。

    就这样,我把我的饮水机打两折卖了。那收旧电器的人把我的饮水机拉走时,嘴角还挂着喜

    庆的笑。

    我亲爱的太太再过一周才能回来。

    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是一个国产电视剧,剧中有一个男人也在看电视。

    那个饮水机终于没有了。尽管那个角落有点秃,但是我很高兴。

    我其实什么都看不进去,我继续回想上午和那个白班保安的对话。

    他现在下班了。他现在不是保安,那他是什么?他在哪?地下室?楼顶上?

    电视里的那个男人还在看电视,突然电视自动关闭了。那个男人站起来,检查电源,还没有

    查出结果,我的电视也自己关闭了。

    我起身查看,停电了。

    电话响起来。

    他来了。

    我说过今晚等他电话!

    我接起来,真是他。

    他的语速一如从前:“擦匹匹簸呛……否气咩否气……仓夹障搞葵犯焦……犯焦袜颓……咩

    尜晴晴盆……夯宰翅……”

    我说:“我的饮水机卖了,两折,还不如给你了。”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恩晃呸……发囡嘞……匮魔幌岑?……补酱么崽叵叵胎……”

    我不理会他,又说:“纸巾我没卖,给你留着。”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缓慢地说:“补酱么崽……呸略跋……孤抖……”

    他依然像说梦话一样,依然像是自言自语。

    “你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底固当……卖窘黄架莽次……素请斯盲赖岛烹……角夯窃废……角夯窃废崴朽……酿

    妞耨聂剃眩勒……”

    “我再告诉你一个手机号吧,省得你找不到我。”

    他突然哭了起来。

    他突然哭了起来!哭得极其悲伤。

    我不说话了,静静地听。他的哭声很暗淡,很遥远,来自一个很阴暗、很潮湿、很贫穷、很

    不吉利、很没有希望的地方……

    我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

    月亮是猩红色的。路灯幽幽地亮着,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还在全神贯注地飞舞。

    他终于不哭了,又开始说话:“胆拔诺炝款呢……唉……腮蹦掀……”

    这时候,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是他,是那个白班保安!

    他一下一下地跳着,伸手抓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好像那些飞虫都是他淘气的孩子,他要抓

    它们回家。

    这电话里的人不是他!

    还有第三个人?我快崩溃了!

    他是谁?他在我的智慧达不到的地方?

    我甚至怀疑第三个人是我自己,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视幻听。

    我像傻了一样把电话挂断了。

    电没来。

    我打电话问,物业公司的答复是:j号楼线路故障,正在抢修。

    那个白班保安一直没有抓到什么,可是他还在一下一下地跳。他现在不上班,现在上班的是

    保安j。

    保安j不在我的视线里。他不在任何人的视线里。

    我把窗帘拉上了。房间里漆黑。

    我退到卧室,把门锁上。电话没有再响。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从头至尾回忆这一系列的恐怖事件,寻找自己的纰漏。

    我觉得,自己确实有很多失误,可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却始终天衣无缝。

    快半夜的时候,我渴了。我忽然想到,我喝什么?纯净水没有了,冰箱里的果汁也喝光了,

    我总不能喝自来水。

    我决定明天再去买一个饮水机,买一个更矮的,离人形远一点的。

    客厅里有声音。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饮水机自己给自己倒水!而且,那声音越来越鬼祟……

    我想我得出去。

    我没有拿武器。我没有武器。我的武器就是我软塌塌的一点勇气。

    我来到客厅,借着幽暗的夜色,看见墙角立着一个东西——那个饮水机又出现在了它原来的

    地方!

    它见我出来了,突然从通往小院的落地门冲了出去。它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动作像黄鼠

    狼一样敏捷。

    我没有追。

    有腿的东西怎么能追上没腿的东西呢?我不笨。

    **在墙壁上平静了一下,到卧室拿来手电筒揿亮,四下查看。

    那个饮水机不见了,它一定是越过我家的木栅栏,穿过小院外那片新栽的柏树丛,逃掉了。

    我低头看,一只红肩章落在地板上。

    我弯腰把这物证收起来,若有所思。

    二十、复制

    次日,我提前下班回家了。我到保安部,找到那个保安头目,把发生的这些恐怖事件都对他

    讲了。

    太阳挂在西天,像个蛋黄儿一样,很温柔。当时,保安部里只有我和他。他听着听着,吓得

    脸都白了。这没出息的。

    我讲完昨夜发生的事,掏出那只肩章,递给他。

    “你看,这是你们保安的肩章,落在我家里。”

    他看了看,说:“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没有。”

    “这事就奇怪了。”

    “不奇怪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我查一查。有了消息,立即告诉你。”

    “你要小心。”

    他没有主张地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一点感激。现在,他根本不像那个用皮带抽打手下的人。

    我离开保安部的时候,天快黑了。

    我家的小院依然安详。那两只像鸡的鸟又飞落在木栅栏上,咯咯地叫。小院外,那一片低矮

    的柏树郁郁葱葱,缺一点靓丽的色彩。

    树旁,有两个人在密谈。

    我走近之后,这两个人就停止了说话,一起朝我看。他们正是j号楼的白班保安和夜班保安。

    在沉沉的暮色中,我突然发觉他俩的眼睛很

    在沉沉的暮色中,我突然发觉他俩的眼睛很像,像同一双眼睛,或者至少是同一个母亲制造的眼睛。而在白天,我从没有这种感觉,我甚至都没有想过他和他是亲戚。

    我打了一个冷战。

    他们一个白班,一个夜班,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他们不应该一起值班,那他们站在一起干什么呢?

    我直接走过去,说:“哎,你们干什么呢?”

    尽管他们是保安,可他们现在鬼鬼祟祟地站在我家木栅栏外,我应该问一问。这狂乱的年头,谁都不可靠。

    白班保安回答了我。他说:“我交班。”

    那个保安j接着说:“我接班。”

    交接班还用躲在树丛里吗?

    我站在他们跟前,直盯盯地瞅着他们,毫不掩饰我的敌意。

    “你干得挺好。”我把眼睛转向木栅栏上的那两只鸡,说。

    他俩都看我,不说话。

    “只是,我想知道,那些旧报纸你是从哪里弄的?图书馆?”

    那个白班保安低低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他走开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身影,又说:“……还有那些死老鼠。多杀一些老鼠是好事,但是你不该杀猫。猫惹谁了?”

    我是故作洒脱。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兔子。

    保安j直直地看着我,也一步步后退着走开了。

    剩我一个了。我很没趣,进了家门。

    一个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像那个白班保安,又像那个保安j.

    之后的几天,我急切地寻找我的敌人。我要继续对他们说胡话。我要以毒攻毒。

    可是,我一直没有发现他们。

    三天后,又下雨了。那雨很大,打在我的窗子上,声音一如从前:“噼里啪啦噼里……”住宅区笼罩在水雾里,没有一个人影。

    保安部那个头目打来电话:“周先生,那两个保安都辞职了。”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没说什么,突然就不见了,已经三天了。”

    “那是失踪。笨蛋。”笨蛋两个字应该在引号外,因为这两个字是我在心里说的。

    他们走了。

    以前的事情都别想解秘了。

    我一下觉得有点疲惫,甚至有点力不胜支的感觉。

    尽管我没觉得怎么样,但是,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一直在用意志和他们做着较量。

    我们一直都在互相玩手腕,一直都在掰手腕,我们彼此都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我们的力量都在爆发点上。我们的手腕没有倒向左边,也没有倒向右边,我们的手腕一直在颤抖着,僵持了无数个日子……

    我想好好睡一觉。

    这样一想,我马上付诸行动,四仰八叉地睡了一天一宿。我从没有睡得这么香,真痛快。没有五官的飞虫一下都消失了,蟋蟀又在夜里叫起来……

    醒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点寂寞。

    天太蓝了,花草太整齐了,散步的人太悠闲了。

    记得小时候,天就是这么蓝。傍晚,我和几个小朋友埋伏在土路边,假想有敌人出现。果然有一个黑影走过来,我们毫不犹豫地认为他就是敌人,越看越觉得他鬼祟,就扔土块和他战斗。那人就逃跑了,或者追过来,这时候,他真的就成了敌人。游戏于是惊心动魄起来。

    还有,儿子、太太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太太总要和儿子结成联盟,我就成了坏人。“爸爸讨不讨厌?”“讨厌。”“咱们跟不跟他好?”“不。”“打不打他?”“打他。”在一个祥和的家庭里,必须得有一个反动派,不然就乏味了。

    还有,这地球如果永远太平,那也是寂寞的,甚至会影响人类的进化。于是,战争时不时就要打起来。这是人类的一种排泄方式。

    我现在没有对手了,生活清澈见底。而我像吸毒的人已经上瘾一样,恐怖不存在了,我反而觉得无事可做了。

    在太太回家之前,我又买了一个饮水机。这个的模样很憨厚。

    这天,我开车到一个朋友家喝酒。

    他开一家法餐厅,很有钱。这房子是他的第三居室,他在这里养着他第三个女人。

    我家在北郊,他家在南郊,挺远的。

    我进了小区之后,看见有两个保安在一个楼角说话,转眼就不见了。我感觉他们很像王爷花园失踪的那两个保安。

    那天,我有点喝醉了。最后,那个朋友开我的车送我回家。

    天黑下来。

    我的朋友没有走小区的那条水泥大路,而是从一条很窄的石板小路开出去。可能近一些。

    石板小路旁边是草坪,草坪上插着木板,写着“别踩我,我疼”之类。

    这里的路灯瞎了。车灯照出很远。

    一个保安出现在车灯的光柱里。

    他伸手拦车。

    又黑又黄的牙齿,正是他,那个保安j!不过,他已经换了服装,黄帽子,黄制服,黑腰带,黑鞋。

    我坐在后排座,他看不见我。

    “先生,这里是人行道,不能……”

    “滚滚滚!”我那朋友脾气很暴躁,他还没等保安j说完,就把他顶了回去。然后,一踩油门,势不可挡地开过去了。

    保安j木木地站在那里,那张苍白的脸在我眼前一闪而逝。

    ……完了,我当时想,完了,他跟我这个朋友又结仇了。这不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仇恨,是一群人对一群人的仇恨。

    这个朋友一定要倒霉了。

    我们很快就出了小区的大门。

    我迷迷瞪瞪又看见了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她的平板车上还坐着那个丑丑的小女孩。那女人立在黑糊糊的路边,朝灯火通明的小区里焦急地望着。

    我对那个朋友说:“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奇怪的事,马上打电话告诉我。”

    “什么意思?”

    “你一定会遇到可怕的事。或许我有办法。”

    “拷,你喝多了。”

    老虎吃什么?

    吃狼。

    狼吃什么?

    吃刺猬。

    刺猬吃什么?

    吃蛇。

    蛇吃什么?

    吃老虎。

    我看见了一条蛇,它的花纹极其艳丽。

    它想拥抱什么东西,可它的四周除了荒草就是荒草,所有的东西——有腿的没腿的,有翅膀的没翅膀的,有鳍的没鳍的……都逃之夭夭了。

    它只好在荒草中自己拥抱自己。

    它用那血红的嘴,温存地亲吻着自己的尾巴、肚子、脊背、脑袋、心脏。

    它那异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等待着。

    它要把你吞掉。你别不信。(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