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遵长公主教诲。小子不会忘记父亲昔日对我的训诫。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于冕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好!”简怀箴的眸中,闪着莹然泪光,她缓缓重复着于冕的话:“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你父亲早年写下这首《石灰吟》,当初我也曾细细品味,与你父亲探讨为‘臣之大,为国民’的精神。到如今,你依然可以理解你父亲的一番苦心,总算是难得。”
于冕想起当年父亲为国为民为社稷的事迹,一时也颇为心驰神往,半晌,才徐徐答道:“是。”
简怀箴站起身来,走到于冕面前,声音中满是慈爱与关怀,道:“冕儿,你在山海关受了六年的苦。你母亲与妹妹在山西,日子也不好过。如今,既然你已经回到京城,就好生安顿下来吧。至于你的母亲与妹妹,本宫会派人去山西接她们回来,让你们一家人团聚。你所受的苦,朱家欠着你的,都会补偿回来的。”简怀箴说到后来,声音越发斩钉截铁起来,隐约有当年叱咤风云的风范。
于冕大为感动,问道:“长公主,我母亲和妹妹,当真可以从山西回来与我团聚?”
零落上前来,扶着简怀箴重新坐下,笑道:“你这孩子。公主既然这么说,便是一定可以办到。你还不赶快谢过公主。”
“是。”于冕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跪下给简怀箴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简怀箴扶他起来,颇为有些怜悯道:“你父于谦昔日与我交好,还有......”她的眼神中掠过一丝犹豫,当即又说道:“还有白清清。她是你父亲心尖上的人。她是我的妹妹。当年殉葬你父而死。我与你于家,可谓是甚有渊源。以后你当着人称呼我为公主,私下唤我姑姑便是。”
每一回提到白清清,简怀箴心中便是柔肠百结。当初,明明可以救出于谦,当初,清清原本不必死。只是,造物弄人,她的好姐妹就这么随着于谦去了。
于冕也听他发母亲张夫人提过于谦与白清清的事。张夫人贤良淑德,并不嫉恨白清清。她深知于谦对白清清的情意,也知道白清清的出走,成全了她与于谦。是以,对于白清清,她一直心存感激。对儿女们,她也隐约提过白清清与于谦年轻时候的事迹。
简怀箴与于冕闲话家常一番,便遣零落送他出宫。简怀箴早已经遣人去求了圣旨,把于府的封条除去,又命人把于谦昔日的府第洒扫一番,送了好些生活用品,派了几个婢仆小厮前去候着。于冕出宫,便可以回府居住。
一路之上,零落把简怀箴的安排向于冕说出,他不禁深深感到简怀箴安排之妥当。两人前行不久,却见到前面有一个身材挺拔、头戴峨冠的人走了过来。他身着黑缎蟠龙团绣褶子,腰上束着白蟒玉带,整个人显得风度翩翩,玉树临风,却不是太子朱见深是谁?
于冕心中感激朱见深的救命之恩,当即拉着零落向他见礼,谢过他的救命之恩。
朱见深倒也洒脱,扶起于冕,爽朗道:“并不是我要救你。而是我知道,你并没有勾结瓦剌。你是于阁老的儿子,怎么会做出勾结异族的事情来?我明知你是无辜的,又怎么能冤枉好人?”他言之凿凿道。
于冕倒是有些好奇,诚惶诚恐道:“我与太子并不熟稔。太子如何知道臣无辜?难道仅仅因为我父英名么?”
朱见深嘴角微微上翘,笑道:“说不好。孤看人,向来不会看错。平日里我去瞧太皇姑奶奶,她总会说些你父亲的英雄事迹给我听。耳濡目染久了,自然明白于阁老是怎样的英雄。你是他的儿子,磊落坦荡,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谢皇太子信任。”于冕回京之后,遭遇一波三折,几乎死在宫中,又见到简怀箴这位姑姑,如今难得太子年纪轻轻,却能明辨黑白,对他信任有加,不禁甚为感动。
朱见深摇摇头,朗然道:“父皇曾经答应太皇姑奶奶,有生之年一定会为于阁老平反,你自可以放心便是。假如父皇不能为阁老平反,我答应你,将来我朱见深也一定会帮于阁老平反,还他忠臣之名,开庙祭祀,让他享受香火供奉。”
于冕见朱见深说话掷地有声,忙连声道谢。朱见深不以为意,向他追问山海关的风土人情。于冕便把这几年中在山海关见到的一切向朱见深缓缓道来。不知不觉,两个人站着说了大半个时辰。于冕说得绘声绘色,朱见深听得津津有味。零落见两人说得甚为投契,也不做打扰,趁着两人不注意,悄悄回万安宫禀告去了。
等到于冕把所见所谓大略说完,已然过去两个多时辰。朱见深却仍旧不曾听够,要于冕再多想些出来。于冕深深作揖,道:“臣与太子一见如故,难得太子对臣所讲有兴致,。臣本应该向太子细细道来。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跟太子细说,如何?”
朱见深这才觉得腿脚有些麻木,当即回道:“如此,甚好。”两人大有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
朱见深特意派人送于冕出宫。出了皇宫后,于冕回到府第,旧日情形历历在目,可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心中百转千回,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简怀箴果然早已经派人把府邸打扫收拾妥当,共有三个丫鬟、三个小厮、两个厨子在府中服侍。于冕不禁对简怀箴心生感谢。他想到不日之后,母亲张夫人与妹妹于柔就会从山西回京,心中颇为欣喜。
第二日,于冕便去官衙报到,走马上任,做了从五品的副千户。他为人极为忠厚,处理事情十分妥当,深得衙门上下的爱戴。
这日,天色有些晚了。天边归雁披彩霞,残阳如血,照得顺天府的建筑隐约泛着橘黄的颜色。于冕从官衙中回家,途中路过最繁华的金鼎大街。大街上人声鼎沸,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于冕大踏步走在人群之中,心神驰骋,颇为感叹。昔日被发配到山海关,雄关漫道真如铁,站在城墙之上往外望去,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与京城中的繁华喧嚣大为不同。京城中鼎沸的人声,让他重新寻找到一份安定,一份温暖,一份融融的人气。
于冕正在感慨,忽然有人从他身后重重拍打了他的肩头一下。他一惊,几乎跳将起来。转头一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他身后站着的不是别人,是前些日子才在宫中见过、为他说过情的皇太子朱见深。
朱见深打扮成寻常公子哥的摸样,身着绣云纹圆领锦绣大袖衫,头戴方云巾,足蹬鹿皮靴,手上持着一把金骨质的扇子,扇坠上一颗猫眼大的明珠熠熠生辉。这一身打扮,越发显得朱见深风度翩翩,玉树临风。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那人看不出实际年龄,身量十分瘦弱,看上去比朱见深还要年轻一些似的。他面白无须,嘴唇微微有些泛着胭脂红,抬手间便成兰花指的手势,说话更是细声细气,慢言慢语。于冕饶是才回京城没几天,也一眼看出随从的人是个小太监。
“太子,你们为何会在这里出现?现在你们不是该在宫中么?”于冕睁大眼睛,有些诧异地问道。
朱见深做了个手势,轻声说道:“嘘—你要装成不认识孤的样子,或者当孤王是寻常百姓。万万不可当众叫我太子。”
于冕似懂非懂,迟疑道:“太子,你们出宫可得到了皇上的允许么?你们出宫有何事要做?外头比不得宫中太平,你们切要当心才是。”
朱见深点点头,小声说道:“放心,放心。孤王出宫是为了体察民情,父皇自然不会阻拦。”说完,带着小太监昂首挺胸,向前走去。
于冕见状,心中难免添了几分好奇和狐疑。朱见深那日在殿堂之上,为他说情,字字恳切,句句有理。他又生得十分高大魁梧,看起来似乎有二十来岁,实际上,他今年也不过才十六岁而已。为人处事,难免会带几分任性妄为。
心念至此,于冕便默不作声,悄悄跟着朱见深。果然,他见到朱见深和小太监转过两个弯后,来到一座装饰的富丽堂皇的阁楼之前。那阁楼高三层,张灯结彩,挂了红红绿绿的丝绸灯笼,以及各色挂饰。每层楼上都有玉砌雕阑,栏杆后面,站着打扮的花花绿绿的女子。抬头一看,满眼红袖招。
于冕再抬头去看挂在阁楼之上的金漆招牌,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千红院。原来,这是京城中最大的秦楼楚馆。
于冕心中暗暗惊讷:没想到朱见深随侍的小太监如此大胆,居然敢趁着皇帝病重,带他出来寻常妓院寻花问柳。而朱见深也实在荒唐,父亲病重,居然还有心情出来这种地方。这种地方的女子,多半都是污秽不堪,若是朱见深因此沾染上什么病症......于冕越想越着急,越想越紧张,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思索半日,觉得便是此时进去,恐怕朱见深也不肯听自己的意见。两人若是纠缠起来,惊动了千红院中的人,暴露了朱见深的身份,会让他陷于危险之中。与其如此,倒不如等明日去求见皇长公主简怀箴,对太子进行规劝。
想到这里,他便决定离去。就在他转身那一刻,眼睛似乎被什么明晃晃的东西刺了一下。他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几个黑衣短扎的提刀大汉,走入千红院中。而那明晃晃的光亮,便是从他们的刀锋之上闪出。那几个人看上去,虽然是中原人士打扮。于冕却一眼就认出,他们绝非中土人士。
于冕被发配山海关六年,曾经见到不少异族人士。他们与中原人在很多习性方面迥异。纵然是穿了中原人的服饰,还是不能掩饰到他们的身份。譬如说中原人讲究含蓄,提着刀剑上街,绝对会还刀入鞘,甚至还会把刀剑放在包裹之中。绝不会任由刀身裸着,拎入青楼之中。
于冕心中暗想:太子前脚才进了千红院,后面便有几个异族刀客进入。恐怕他们到来,与太子不无关系。想到这里,他决定赶紧进去通知皇太子离开。
于冕急匆匆走到千红院门前,还未进去,已然有三个姑娘围了上来。她们见于冕打扮光鲜,一表人才,均觉是斯文豪客,便上前抢人。其中一个对另外两个横眉怒目道:“这位相公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你们都不兴和姑奶奶抢!”言辞间,泼辣十足,却转而对着于冕做出温柔笑容:“相公,让我们进去吧。”
于冕还未来得及答话,另外一个女人叉着腰,横刀面前,冷笑道:“封十六娘,你也不去找个镜子照照,你都四十岁的人了,还好意思抢我们这些后辈的生意?何况,这位公子如此年轻,怎么会把你看在眼里?我劝你还是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说话间,她还不忘扭了一把身边的女子,道:“贞娘,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被他唤作“贞娘”的女子,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眉目姣好,尤其是一对柳叶眉,如烟如雾,如翠峰逶迤,似春山初绽。于冕不禁暗暗称奇,天下美貌的女子,他也见了不少。眉目之间含情带嗔,让人打从心底里产生怜惜之意的,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而且,居然还是在京城第一大青楼见到。
被称作“贞娘”的女子,眉目之间又添了几分娇怯之色,言语轻柔,眼中含着几分俱意,把握着于冕衣服的纤纤玉手松了开来,口中说道:“贞娘不是有心要和两位妹妹争抢。是......是凤凰姐说我今日若是再拉不到客人,就把我卖到低贱的三筒子胭脂楼去。”
三筒子胭脂楼?于冕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恍然大悟。三筒子是贫民和赌鬼、酒鬼聚集的地方,三筒子胭脂楼恐怕就是那里低贱的妓院。若是进到那里,恐怕过不了多久,就没有性命了。
他有急事在身,恨不能立刻脱身去找太子。见贞娘如此说,心中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拖了贞娘的手,道:“本公子今天来找的人,就是贞娘。”说完,用力挣脱了那两个女人的手,拖着贞娘往里走。贞娘不禁感激的看了于冕一眼。
走入楼中,老。鸨顾凤凰立刻迎了上来。她见于冕相貌堂堂,官家打扮,自然不敢怠慢。于冕顾不得其他,松了贞娘的手,问道:“你可是千红院的妈妈?我且问你,你可看到一个不到二十岁、衣饰十分华丽的少年带着一个很瘦弱的仆人来到过?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凤凰当即变了脸色,冷冷道:“原来公子爷来我这千红院,不是为了光顾老娘,是为了消遣?”
于冕愕然。贞娘忽然抬起头来,看了于冕腰间的荷包一眼。于冕恍然大悟,顾不得多想,取出一定二十余两的银子,塞到凤凰手中,道:“只要你和我说出那位公子现在在哪里,这锭银子就是你的了。”
凤凰见到银两,果然立刻换了脸色,陪笑道:“公子原来是来找人的,早说不就得了。你找的那位公子,在三楼的雅间。公子既要寻人,我让贞娘带你去就是。”说完,斜了贞娘一眼道:“贞娘,你立刻带这位公子上去找人。”说完,她又狠狠说了句:“你今天又是一个客人也没拉到,等回头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贞娘下意识得缩了缩身子,眼中显出害怕的神情来。于冕颇为不忍,又取出五十两银子,送到凤凰手中,道:“这五十两银子是贞娘姑娘为你赚的。你一个月之内不准为难她。一个月之内,我一定还会来找她。”
于冕此举,纵然是十分怜悯贞娘,更是见义勇为之举。而凤凰略一沉思,以贞娘的年纪,一个月内能赚到五十两银子,也算不错。因此,她忙堆笑道:“既如此,就多谢公子了。贞娘,还不谢过公子。”
贞娘忙向于冕道谢。于冕还不及回话,顾凤凰自言自语道:“那位衣饰华丽的公子哥儿到底是什么人?他来了我这千红院三次,每次出手动辄就是一百两银子。连他的几位朋友,也如此豪爽过人。”
“几位朋友?”于冕的面色有些阴晴不定,看着顾凤凰。
凤凰点头应道:“可不是么?方才有几个打扮的怪里怪气的带刀客,也自称是那少年的朋友。他们向我询问少年的所在,也是出手就是二十两银子。”
于冕闻言,脸色大变,心知不妙。再也不耽搁,让贞娘带着他向楼上走去。
三楼之上,十分安静,除了奉茶端水的小厮偶尔走过,再也没有旁人。贞娘在旁边解释道:“三楼是留个有钱的阔绰客人和头牌姑娘们用的。平日里没有凤凰姐的允许,谁也不许上来。你说得那位公子,就在这间雅间之中。”说完,她指着最边上的一间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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