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为人甚是聪明机敏,他故意把龙义南安给于冕的那顶“通敌叛国”的帽子,说成是私自回京。两项罪过相差的惩处何止天上地下。如此一来,十恶不赦的重罪,从朱见深口中说出来,反倒显得只是私自逃狱的小罪了。
饶是这样,朱祁镇心中仍旧有自己的打算。所谓小惩大诫,若是不对于冕加以惩罚,他的脸面何存?威信何在?
是以,他瞥了跪在地上的于冕一眼,冷冷说道:“深儿所言固然有理,却也只是推论而已。于冕是否有私通瓦剌,尚且难以定论。毕竟龙指挥使在他身上搜出了瓦剌的书信。若是不对他加以惩处,皇家的威信会荡然无存。”
朱见深如何不知朱祁镇的心意,他沉思片刻,说道:“父皇做事,素来考虑周全。只是儿臣恳请父皇,三思而后行。太皇姑奶奶是什么样的性子?宫中的事,哪一件能瞒得过她老人家的眼睛?若是这件事传到她耳中,恐怕她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当年父皇从南京回顺天府,幸而有太皇姑奶奶率领一干江湖人士保护。若是这次杀了于冕,再引起江湖人的暴乱。而太皇姑奶奶又袖手旁观的话,恐怕那些江湖人当真会杀入到皇宫中来。”
朱见深的一番话说得极其诚恳,又放低了声音,唯恐传到别人耳中,会抹杀朱祁镇的脸面。他又低声劝说道:“虽然,宫中高手如云,原是不怕那些人的。怕就怕那些人诡计多端,不知道会使出什么计策,来暗算父皇与儿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于冕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凭他一个人能做出什么事来呢?父皇放了他,甚至厚待他,还会赢得天下人的赞赏,赢得民心,说父皇宅心仁厚,是个好皇帝。”
朱见深一番话,虽然一半是为了救于冕,另一半也的确是为了朱祁镇打算,听在朱祁镇耳中,觉得十分耐听。
朱祁镇这才缓缓点头,说道:“深儿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于冕的父亲虽然是堂堂的于谦,于冕却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朕倒也不怕他一介书生能做出什么大事来。既然如此,就照你所言,朕不追究者于冕就是。”
朱见深拱手行礼道:“父皇英明。”
朱祁镇对着龙义南看过去,沉声道:“龙卿家,今天于冕这件事,朕决定不予追究,一切就到此为止吧。至于于冕回京一事,你不要大肆宣扬才是。”
“父皇!”朱见深深深看了朱祁镇一眼,朗声道:“于冕回京一事当然要宣扬。不但要宣扬,还要大肆宣扬!儿臣恳请父皇,授予于冕从五品副千户的官衔,允许于冕在京城居住,允许他去山西探望母亲与妹妹。父皇善待忠臣之后,天下百姓一定会感激父皇的恩德。”
朱祁镇竟也没有再加以坚持,和颜悦色对朱见深道:“既然深儿这么说,一切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办吧。这天下早晚都要交给你,你要用心打理才是。朕也乏了,你陪同朕回宫去休息吧。”
“是。”朱见深应道:“儿臣这就陪同父皇回宫。”他边说话,边给于冕使了一个眼色。
于冕高声道:“臣于冕谢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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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冕回京的消息,果然传得极快。简怀箴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在于冕从正殿中走出时,被一个宫女拦截住了。
那个小宫女十八九岁,身着草绿色的如意纹滚边翻领连身长裙,头上挽着丫髻,戴着碧玉梅花傲雪簪子,眉眼甚为清雅秀丽。她娉婷走上前来,轻轻施礼道:“请问阁下可是于谦于阁老的公子?”
于冕想来想去,始终想不起女子是什么人,只得干巴巴应了一声,道:“小子于冕。不知姑娘是哪位?有何见教?”
宫女扬眉一笑,嘴角泛着两个深深的酒窝,道:“我叫若嫣,是皇长公主身边服侍的宫女。长公主听闻公子从山海关回京,很是关心。特意派奴婢来正殿刺探情况。长公主特意嘱咐奴婢,等皇上离开后,请公子道万安宫一坐。”
于冕心中豁然开朗。原来相请之人不是别个,是与父亲交好的皇长公主简怀箴。当下道:“劳烦姑娘带路。”
于是,若嫣在前头带路,于冕紧紧跟随在后头,两个人向万安宫走去。
万安宫原本是简怀箴的生母皇贵妃练思遥的居所。昔年在南京城,练思遥死后,万安宫一直空置。后来,永乐皇帝迁都北京,特意命令六部督造了万安宫,并且在万安宫中建造了光彩璀璨的琉璃园,以祭奠练思遥。只可惜后来一场大火,烧光了瑰丽辉煌的琉璃园。万安宫就变得越发萧条起来。
简怀箴从江南回来后,重新回到宫中。朱祁镇随她挑选一处宫殿,作为自己的寝宫。简怀箴思念亡母,就特意挑选了万安宫。可惜万安宫当时已经荒废,朱祁镇就请简怀箴暂时居住在昔日王贵妃住的长春*宫中,命工匠重新修葺万安宫。后来,万安宫修好后,简怀箴才从长春*宫挪了过来。
于冕自然不知这些前尘旧事。一路走来,他只是觉得万安宫的陈设与别处颇为不同。万安宫中种满各种各样的花草,却皆是寻常见的,并没有奇花异卉。而宫中的建筑,也都是用寻常的青砖红瓦建成,与旁处的雕栏玉砌、雕梁画栋很是不同。
走到万安宫正殿门前,若嫣笑靥如花,道:“公子请稍等片刻,奴婢这就是回报皇长公主。”
“多谢姑娘。”于冕深深一礼。
若嫣敛襟走入殿中,不消片刻,已然从新走了出来,对于冕笑道:“皇长公主有请,公子请进。”于冕跟着若嫣走入宫中。
简怀箴坐在黄花梨雕花藤椅之上,静等于冕到来。她身着素色暗藤蔓纹绉纱长衣,头上挽着高高的望仙髻,眉目之间显出优雅与娴静。她也是有些年岁的人了,看上去却并不显出半分老态。岁月匆匆流走,并没有从她身上带走什么。
“臣于冕叩见皇长公主。”在于谦死时,于冕曾经见过简怀箴一面,他还清楚地记得她的样貌。
简怀箴微微笑道:“快些起来。不必多礼。若嫣,你取张椅子来,教于冕坐下。”若嫣遵命而去,不消片刻便取了一张椅子过来。
简怀箴眉目沉静,眼神之中透露着些许沧桑,她柔声问道:“于冕,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山海关,过得还好么?”
于冕被她这么一问,心中百感交集,强声道:“多谢公主关心。还好......”说话之间,心中已然是有些哽咽。他在这世上,只有母亲河妹妹两个亲人,但是他们远在山西。如今见到简怀箴,被她柔声一问,于冕竟然觉得像是见到亲人一般,心中很是感慨。
简怀箴的神色,颇为有些落寞,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和于冕说话,道:“到底是我们朱家对不起你。当年于谦于阁老衷心大明,皇上听信谗言,误将他处死。本宫的好姐妹白清清,也随你父亲而去。本宫每每想起这件事,便觉得心如刀绞。”
“是......”于冕一时也有些感慨,道:“小子此次偷偷回宫,也是因多年不曾拜祭亡父之故。这六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父母和妹妹。六年没有回京,也不知道我父亲的坟头荒芜成什么样子。”
简怀箴身边站着的一个年纪稍微大些的宫人,劝说道:“公主,太医不是嘱咐过么?你的眼睛不好,不能流眼泪。小公子,你也不要招公主伤心。不如说些有趣儿的事儿来听听吧。”这个宫人名叫零落,是简怀箴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她对简怀箴忠心耿耿。
简怀箴摆摆手,道:“那也罢了。于冕,我听说皇上方才已经封你做了从五品的副千户,可有此事?”
于冕不曾想到,方才发生的事情,简怀箴却是立刻就知道了。如此看来,即使方才皇上如果蓄意要处死自己,她恐怕也是立刻就能知道的。人人都说这个皇长公主厉害,果然是不错的。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恭谨和敬畏,恭恭敬敬道:“是有这么回事。于冕一定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简怀箴颇为赞赏,徐徐说道:“你能这么想,是个好孩子。我平生佩服的人不多,你父亲于谦便是一个。昔日他为国家兢兢业业,为朝廷鞠躬尽瘁,是个难得的忠臣良将。如今,你能为朝廷效力,本宫觉得甚为安慰。”,一定会做一个像我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人。”他说话间豪气横生,铿锵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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