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陛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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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是冬令,但宫苑中的马球场子却没被人闲落,还未驰近,就已能听见那面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呼喝嬉笑声。.

    箭道上的御马皆配备了镶金嵌宝的鞍辔络头,蹄儿一扬,那闪闪发光的银铃便在道上清脆叮当地响起来。

    马上的宫嫔们未着内宫中的装束,身上皆是五光十色、娉婷窄小的骑装,驰逐之间彼此赛术、卖弄身款,在那远周的白皑雪色映衬下,倒是一副艳绝丽绝的美景。

    姜乾纵马驰入马球场子时,远近箭道上的人马渐次息声止步,趋趋避避地退让开来。

    边上正当间,置了一张白木椅榻,上有华盖。

    他便在那椅榻之前勒缰停下,挽鞭淡声道:“母后。”

    岑轻寒下马站稳,不出声地抬头张望。

    榻上女子容颜已老,姿色果真算不得美貌,身上也只着了颜色浅淡、式样简单的衣裙,倒是外面披的那件雪色羽氅显出十分尊贵来。

    韦氏闻声侧目,只轻望了一眼姜乾,便将目光凝在马前的岑轻寒身上,细细打量她半晌,才注目于她半垂的眼睫上,慢慢地开口:“这红裙倒叫你穿得好看。”

    这句话平平掠过,但这目光却久未收回,深远直率,不加掩饰。

    岑轻寒弯了弯嘴角,仍旧没出声。

    深知,她的底细韦氏不可能不知道,而在这样的目光下,她也再没有任何遮掩、假装、隐匿的必要。

    一切的企图和尝试,在这个貌不惊人却能洞彻人心、久经风雨且自岿然不动的女子面前,都将会是一场徒劳一场空。

    姜偾辇驾未至,御厩那边却已有数名差吏奉旨前来,将那匹自千里之外觅得的所谓良骏宝马带到了姜乾面前。

    马高五尺有余,身壮骨硬,毛色虽是混杂,可却明亮如缎,一看便知确属良品,其额上又有一块紫色斑记,愈显身份不凡。

    韦氏出身于这马球上,因骑术上好才遭高宗宠爱发迹,对识马品骏自有一套,此时看着这马儿,眼底也稍稍绽出些笑,显是极为满意,片刻后又转而望向岑轻寒,从容问道:“试试?”

    岑轻寒又弯了弯嘴角,答亦从容:“试试。”

    这马儿未曾经人驯服,但她竟是应得如此坦然,一时令近处的一些宫嫔们闻之暗自咋舌。

    向来只闻赜北岑家女儿媚骨无双,对付男人的手段自然不在话下,否则也不能令商王一夜钟情便册为妃,但何人亦曾听过她竟会驯马驰逐?

    到底不是她那个名震沙场的兄长,岑轻爵。

    姜乾定立于坐骑之上,眼神不着痕迹地瞟过她,忽而张指松鞭,随手将这根已被他攥得微烫的马鞭丢向了她。

    她下意识地接住,抬头去看时他的目光已转挪开来,侧脸在雪辉掩映下显得愈发寒峻。

    不再多想,她便已慢踱上前,提裙轻跃,翻上马背。

    马儿当下怒蹄猛尥,疯也似地原地打了个旋儿,随后猛地冲出箭道,向球场当中的一大块空地窜去。

    红裙百褶被冷风蓦地吹动鼓起,人马腾跃间如绽放的鲜花一般上下徜徉,色泽逼目。

    座下马儿性烈暴躁,不料她却比它更加蛮狠,几下便将其背鬃马尾反鞭猛抽了个遍,待其甩首喘息时,又折鞭聚力,凌空而落。

    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马儿屈膝一嘶,渐渐伏服,任由她扯鬃转向,逆风回驰。

    箭道上那些侧身倚坐在俪驹之上的宫嫔们早已是惊不可耐,马上这个眉宇间尽是狠色的女子,哪里还是方才那个安静柔媚的岑轻寒?

    而似她这般下手凌厉的驯马之法,平日里宫禁中又何尝见过?

    回途路上雪迹混杂血色,马儿忽而躁颤一下,又起癫意,她瞳底狠意愈盛,手指缠鞭欲动,却不防身侧一道黑影腾闪而过,来不及反应时身子便被人捞下了马。

    牢牢落入他的怀中。

    “够了。”姜乾低声在她耳侧道,将鞭从她手中收回,轻踢马肚,回到了球场之外。

    岑轻寒微微抿唇,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

    一闭眼,就见那漫天沙尘滚滚而来。

    每每逢战,所剿敌马多有性烈暴躁不服易主者,带兵之人又岂是知疼怜痛的?多不过是一顿利落手段,才能令其快些伏服。

    这世上无非是——

    胜者为王败者寇。只有比旁人狠,才能不输与旁人。

    而已。

    再睁眼时,她脸上已回复了先前的平静,见他已走回韦氏座前,便顺势滑出他的怀抱,探手理了理凌乱的长裙,低眉道:“太皇太后见笑。”

    韦氏面色不起波澜,懒懒道:“不知那匹凌云,当初是否也是如这般被驯服的。”

    她平静地答:“凌云当初乃家兄所驯,自与妾身不同。”

    韦氏盯住她的一双眼,却问身旁内侍:“商王册妃,聘礼可曾下过?”

    内侍忙道:“敬恭太皇太后之谕。”说着,又忙不迭地遣人执笔待谕承宣。

    赐女家白金万两。

    金器百两,彩千匹,钱百万,锦绮、绫、罗、绢各六百匹,黄金钗钏十双、销金绣画衣二十袭、真珠琥珀瓔珞、真珠翠毛玉钗朵各六副、押马函马各五十匹。

    这些聘礼不可谓不丰,足已是漠平亲王纳妃之制的数倍有余。

    旁边众人闻言纷纷侧目,无言示惊。商王肯册岑轻寒为正妃一事已是逾制——怕是除了姜乾之外,任是漠平朝中的哪个宗室亲王都不敢做出此等事来——而今太皇太后亲谕下聘,更是生生用这丰贵的钱帛器物为她岑轻寒撑硬了腰杆。

    岑轻寒静候半晌,才娉然行礼谢恩。

    在场诸人皆以为她是因这骑术而讨得韦氏欢心,可她却知,自己不过是做了韦氏想要看的,又说了韦氏想要听的,罢了。

    韦氏知她是岑轻爵,可却不肯轻信她是岑轻爵;便是终已信了她果真是岑轻爵,却仍旧不愿她是岑轻爵。

    这点子心思,她怎会看不透?

    韦氏静看她弯颈谢恩,徐徐挪了挪身子,继续对内侍道:“再加南面军前的那一匹凌云骕骦马。”

    饶是这内侍再恭顺,此时闻声也不敢立应,只是悄悄侧身去望姜乾。

    旁边诸人亦是无声撇眼,望向岑轻寒身后的姜乾。

    都知姜、章二人日前正因南面用兵一事而僵持不下,而韦氏今日欲将凌云从军前要回作聘,势必会让眼下这二人间剑拔弩张的局面愈发不好收拾。

    姜乾听见,沉眉片许,然后竟是低首问岑轻寒:“想要凌云?”

    她有些发怔,来不及多想,便下意识地一点头。

    他便微微扬了扬唇,转头冲那边内侍道:“便遵太皇太后之意。”

    那内侍慌忙应承下来,提笔速速又添。

    岑轻寒这时才回过神来,轻声道:“谢王爷。”

    便是此时才彻底看透,哪怕是在这韦氏面前,也只有他姜乾才是真正一言出而万人从的那一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