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虽为文官,但却由商王姜乾统驭下的禁军精骑五百人马护送,一路自京中赶来丹州议和,排场不可谓不大。
二国朝使既集于丹州,章惕遂于次日使人召高遵穆、岳华及顾庭三人同至帅司,共议赜北求和一事。
是日天寒,章惕未令帅司前厅备暖,冻得那顾庭的越瓷茶盅浇水即裂,着实给才从京中日夜兼辰驰来此地的顾庭来了个下马威。
此事是临近晌午时,岑轻寒从来给她送饭的两个小校在门外的闲聊中听到的。
今日二国朝使正式议和,章惕并未像上回见高遵穆时一样令她同去。她一人留在屋中,因不知他心中究竟是何打算,于是这等待的时间更令人觉得煎熬,外面的任一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留神注意。
就着屋内火盆暖意,她捧着饭却不曾动口,脑中一径在想前厅中的议和一事如何了。
此番看似是二国之议,实际上却是四方势力的争相角逐。
高遵穆既奉肖塘之意前来请和,自然是不欲北境再起兵争,而岳华豪迈绝伦,于容州厉兵秣马多时却不得朝旨率军御敌,此刻又岂愿眼睁睁地看着朝廷弃地乞和?
顾庭此来丹州,一是要替朝廷收缴那三十万钱帛及四座重池,二是为免章惕此番居功过伟,以议和为由而泯其挥兵续进之念,可章惕是什么样的性子又是什么样的人,且不说这三十万钱帛及四座重池肯否让顾庭接手,单说要他放弃眼下这南进赜北的大好时机,那便是绝不可能的!
更何况,在这战和之议外,还有她岑轻寒的去留。
高遵穆之所以肯以三十万钱帛赎还俘虏,无非是想替肖塘将她从漠平军中夺回来;岳华虽不愿让她继续留在章惕营中,可更不愿让她再次落入肖塘手中;章惕既知她的底细,便断然不会将她还与赜北,但不管是顾庭还是姜乾,整个漠平朝中有谁能容她一个赜北吴王宠眷为章惕一人所有?
这些矛盾层层相叠,只怕今日这二国议和一事,不会那么容易就能落定。
待到了天黑时分,终于有人前来叩门。
岑轻寒立时从榻边起身,飞快地走去将门打开。
本以为是哪个来送饭的小校,谁知却是一身轻棉薄袍的章惕。
他站在门侧,阶前厚雪冷光映出一条逆影,目光转瞬攫住她的脸,低头冲她道:“遂了你愿。”
她望望他,听懂了,又马上低下头,“谢将军。”
不知是顾庭那边输了什么好处与他,才引得他如此利落地同意放她去姜乾身边。
而高遵穆与岳华二人,眼下又是如何了?
他攥了一把她的手腕,也不顾她眼下衣裙未整,便将她拽出屋来,搂着往前行去,口中道:“待一会儿见了顾庭,休让他瞧出端睨来。倘出丁点意外,可别怨我手狠。”
她明白这定是和事已毕、前面摆了宴,顾庭要她入宴以侍,才令他屈尊亲来带她过去,为的不过是要威胁她这一句。
“知道了。”她当即点头,足下紧跟他的步伐。
一路穿廊入厅,她才发觉平日里不曾有人守备的地方今夜都布了甲士,气象严森,令人起疑。
正厅宴开,并不似上次大庆陈州被破时那般热闹,两列长长的黑漆麒麟案泛着寒光,与座诸人均是面带冷色。
待见章惕带她入内,里面才悉悉娑娑地起了动静。
岑轻寒眼微垂,一边慢步入内,一边暗瞥厅中两列长案左右所坐之人。
薛领、刘奉等章惕麾下亲将皆陪坐于席末,高遵穆、岳华及其随行属吏面西依次而坐,而另一侧席间则显得略为空荡,只坐了一个约摸三十多岁的锦袍男子。
倒是那男子身后,站了整一排明枪利甲的士兵。
她一眼便知这男子定是顾庭无疑,而他身后的这一众漠平禁军必是姜乾派来护行的亲兵,眼见着这厅里厅外剑拔弩张的气氛,当下便对白日里那两个小校所说的话多信了几分。
岑轻寒在案前站定,行了个礼,道:“顾大人。”
顾庭身在左谏议大夫之位,行事气度自非军前之人可比,当下晗首一笑,应道:“岑姑娘果真绝色。”
章惕已入上座,闻言又抬眼朝她一瞥,嘴角动了动,“坐。”
她便依言上前,坐在了顾庭身后。
顾庭毫不避讳地侧首又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眯眼道:“今夜亲见岑姑娘,才知这天下所言果真不虚。”
她默声无言,挑眉轻轻一望顾庭,又挪开了眼。
世人都道她岑轻寒媚骨天成,靠悖逆家门以得羡人荣宠,多年来被吴王捧在掌中心头,为了她连府上妃妾都不再沾碰过。
而她这媚骨绝色之名,自然也就传遍国中天下,为人所乐道。
方才顾庭之言虽是直白,却无丝毫讽刺意味,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宴行至此,这厅中气氛才微微活络了些,从与座众人的谈话中,她才慢慢辨析出了今日二国议和的结果。
二国止战,赜北割四州与漠平,漠平朝廷划此四州为章惕麾下都统,并入原南十二州界内。
赜北以金赎俘之议被驳,高遵穆所赍三十万钱帛转作北境犒军之费,归容州参将岳华筹用。
而她作为罪俘,则被章惕献与商王姜乾,待顾庭启程之时,随其一道回京。
如此一来,章惕再得四座重池、威势愈重,高遵穆不辱朝命、使赜北北境兵争暂止,岳华可以三十万钱帛为犒军筑城计、拒漠平大军于百里之外,而姜乾不费兵马钱帛便能得到她岑轻寒这个肖塘身边的女人,顾庭于此功不可没。
虽无一方能够全然满意,可也的确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岑轻寒想着,小抿了一口酒,抬眼时忽见岳华探向这边的闪烁目光,当下不动声色地撇开眼。
倘是这议和之事真能如今夜所定这般,她能北上入京,岳华能够安然回去,那是再好不过。
怕就怕又出意外……
她作势转身,微笑着给顾庭敬了杯酒,眼角余光却探向上座,依稀瞟见章惕脸色似有倦意,人亦慵然。
当下稍稍放下了些心。
“岑姑娘。”
顾庭在侧却忽然唤了她一声。
岑轻寒凝神,口中应了,不敢再向岳华多看。
顾庭笑容俊雅,道:“我自出京前,王爷曾有言咐我,要给岑姑娘一样见面礼。”
在座诸人皆望向这边,章惕在上座亦悠悠抬眼,眉头轻挑。
她没吭气,一双大眼定定地看着顾庭,等他再言。
顾庭脸上笑意更重,转头冲身后的士兵道:“将赜北钦使高遵穆押下去,斩了。”
厅中一片静得出奇。
岑轻寒亦生生怔愣住,慢慢地将手中酒杯搁下,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是否听错了。
然而手起杯落间,已有数名披甲持剑的漠平禁军士兵一跃而上,将对面席间的高遵穆拖出案来,牢牢绑起。
众人惊神之时,就见高遵穆被踹倒在地,一个士兵利落地拿布填住他的嘴,令他出不得声。
顾庭这时才缓缓又道:“王爷既闻岑家一门因肖塘之故惨殁,欲替姑娘报解心头之恨。不知拿这一颗高遵穆的头作为见面礼,姑娘喜是不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