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所位于主办公楼旁边的一层楼的小洋房。装修精致而不奢华，墙壁上挂着油画和照片，地上却是掉了漆的木地板。按照冯校长的习惯，他的这栋办公楼几乎是很少看见秘书人员的；哪怕是安全保卫人员，这位校长也将他们配备在学校的大门和主办公楼那里。虽然经常有人拿着需要校长签字的文件过来，但是这位校长也尽量让这里保持了一种难得的舒适和安逸。
这里是老校长亲自选择的办公地点。他之所以选择这儿而不是旁边的那座现代化的主办公楼，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他喜欢这里的旧家具和墙上窗边枝蔓的爬山虎，仅此而已。
这种长于星汉的爬山虎虽然在地球上也有着类似的植物，但是却是星汉独有的原生物种，因而在很多地方都可以见到。星汉爬山虎比地球上的爬山虎生长速度更快，也更为密集；当然，从外观上来说也更加葱郁好看。不同于地球上的品种，它们不仅仅能够在热带和温带生长，而且能够在寒冷荒芜的北方保持生命力。当然，如果环境过于寒冷的话，它们不会长得很大，而是长成一种类似蒲公英的植物，在剧烈的寒风中将种子吹散，最后带到这个星球的各个角落。事实上，很多星汉的植物都以这种方式在这颗寒冷多风的行星上顽强地生存着，成就了星汉简单而独特的生物圈。现在，在爬满青苔的这栋小楼被满墙的爬山虎围绕着，在阳光下更加显得古朴拙旧。
唐吉也很喜欢这种怀旧的氛围。不过，既然老校长在等着他，那么这个时候并不是欣赏走廊文化环境的好时机。正在加快脚步的时候，百贝校长的钢琴声又再度响起。
这次音乐仍然是接着先前的曲调。虽然中间受到了一点点的打断，但是显然校长在刚才的弹奏被打断后，仍然意犹未尽，希望能够乘兴继续这种**。因此，当唐吉走进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他同时也有机会能够目睹这位星汉著名商业巨子的即兴演奏。
冯校长身着休闲的衬衣，在透过银白织纱窗帘、金色阳光的晕染下，这位老人富有感染力的艺术轮廓更加让人印象深刻。此刻，唐吉几乎忘记了眼前的这位老人已是百岁高龄之人，反而在某一瞬间，他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音乐大师的风采。诚然，这位老人不大可能在演奏技艺上和那些真正的音乐大师相提并论，但是他用一百年岁月的奋斗和感悟，几乎也能够接近于音乐艺术的神圣顶峰。
一段音乐在铿锵中落声，老校长并没有停止弹奏，只是放慢了音乐的节奏。他看了一眼唐吉，微微一笑。
那是一个百岁老人对一个晚辈的微笑，慈祥、深邃、安宁。既然在年龄上相距了几乎一个世纪，因此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这其中的所有涵义。
接着，他继续专注于他的演奏，当手指在琴键上落下了几个重音后，这首曲子即将进入**的的**。
一溜急促地弹奏之后，乐曲随着校长的陶醉，进入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新篇。旋律如暴风骤雨一般急促，然而却奋发而多情：唐吉的眼前浮现出星汉上巍峨的兰帕德雪山，浮现了赤道海惊骇的巨浪；他看见了纵横一万公里的雪域高原，转眼又见气吞山河的峡谷狂风。校长的白发随着激昂的旋律在剧烈地起伏颤抖，在乐曲的最高点他紧皱眉头，在指端投入了所有亢奋的**：最后，在一种莫可言状的剧烈轰鸣声中，乐章突然凝固，仿佛在天边战栗的闪电中结束了。
校长喘了一口气，抽空侧目看了看站在一旁安静倾听的唐吉。
唐吉此时的微笑仿佛是催促他完成这篇乐章最后的尾声。
“……这孩子，他知道音乐还没有结束。”冯校长很快在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紧接着就让音乐转入了最后篇章。
这次，音乐从刚才的慷慨激昂，转入了一种低吟的悲怆。在最为低沉之处，这篇乐章仿佛是一支悲伤的安魂曲。一种莫名地凄凉溢于言表，或许还夹杂着某种恐惧的茫然；于是校长的韵脚也旋即转入细密。
在片刻的沉吟之后，突然之间！乐曲又再度耸入云端，跃进为一种有甚于先前的慷慨雄壮的进行曲。犹如一条奔腾的江河不可遏止的气势，阳光下的空气中甚至能够看见被这种**扬起的金色微尘。
最后，这支曲子在激昂雄厚的若干强音中落音，乐章结束了。
校长关上了钢琴盖子，站起来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呼……累死我了！”，然后，他望着唐吉，叫道：“快！给我倒杯水！”看来，百岁的年纪是这种激烈演奏的体力限制，一段急促的演奏以后，校长此时显得非常疲倦。
“啊！是！好的！”还沉浸在演奏中的唐吉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不由得一阵忙乱；不过，他很快在校长桌子上拿起了水杯，走到一旁的水瓶中取了水，为校长慢慢地倒了一杯，双手递了过来。
冯校长一把抓过杯子猛地喝了几口，就像一个渴急了的孩子。虽然知道平日里这位百岁校长的为人，但是此时唐吉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滑稽。不过，一位百岁老人尚能保持如此**，实在难能可贵。
“怎么样？”校长喝完水后，长喘一口气后问道。
“很……好听。”唐吉此时却不太知道怎么回答校长的问题。
“哦？”这个答案看来并不是冯校长的期待，他笑道：“那么，有多好听呢？”
“嗯……”唐吉眨眼略想片刻，笑着作出了他的一个评价：“星汉百年之音。”
“YOGOTT！”校长拍手哈哈笑道。这句英文的意思是“你明白其中意思了！”显然，唐吉的评价非常合乎他的本意。
唐吉微笑着报以回答。
“看来你懂音乐？我这个曲子是我今天的即兴演奏，看起来还算不错！你记得多少？帮我记录一些吧！我老了，记忆力也不太好了，是记不全的！你肯帮忙的话，说不定以后我真的可以出一个唱片！你说怎么样啊？哈哈哈”突然校长半开玩笑地请求道，如果他是认真的，那么只能说明这位老人心态还颇为年轻了。
“啊？”唐吉此时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他惶恐着连忙摆手道：“不不……校长，我并不太懂乐曲的。最多，我只会听……”他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揽上阻碍这位百岁老校长出唱片的“宏伟目标”的包袱。
“你不懂音乐？”校长略有吃惊地问道：“刚开始，你在窗台下，不是读懂了我这段音乐的内容了吗？所谓的《星汉进行曲》第七乐章？”
“啊……那只是我的，一个感受而已。”唐吉慌忙答道：“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校长有点失望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道：“那么，一个能够懂得欣赏音乐的学生居然不懂音律，只能说是我们星汉文化教育的失败了。”
“……抱歉，冯校长。”唐吉现在有点惭愧，他也很可惜刚才校长这篇即兴演奏不能在第一时间完整记录下来。确实是一件很优秀的作品，他这么想到。
“呵呵呵，你不必道歉了，”校长还是豁达地笑着说道：“刚才，你能够在曲子刚开始就指出其内容，说实话让我非常吃惊。现在你说你不懂音乐，那么我就更加好奇了。那么，你又是怎么那么肯定我这首曲子的内容的呢？如果你自己都不肯定的话，一定也不会说出来了。明明我没有弹奏《星汉进行曲》，你又是怎么知道这就是那篇根本不存在的‘第七乐章’的呢？”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唐吉沉默半晌，最后说出了他的答案：“不……第七乐章是存在的。普拉杨洛夫在几十年前创作《星汉进行曲》的时候，您知道，流传这样一个花絮——本来准备创作十个篇章的这部作品，最后出版的时候却只有六章。”
老校长作了一个表情，表示请继续解释。
“他在这部作品中歌颂了上个世纪科技的飞跃，勇敢的宇宙探索，以及后来星际大开发的**，”唐吉只好继续解释道：“所以，这三个内容在乐章上分为六章：‘蓝色的梦’、‘未来’、‘光的翅膀’、‘远行’、‘光年孤寂’和‘家园’。虽然最后普拉杨洛夫没有完成十部的原先目标，但是这已经是一部非常优秀的作品了。我跟很多人一样，非常喜欢这支音乐。但是，我却认为后续篇章的缺失并不是像普拉杨洛夫本人当年向媒体解释的那样，是因为‘灵感已经用光’，而是另有原因。”
“……”冯子昂开始觉得这位少年的某种特别。他往后背的椅子上靠了靠，找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开始认真听这个孩子的理解。
“普拉杨洛夫先生的这种解释是有逻辑问题的。”唐吉解释道：“如果真的是因为‘灵感已经用完’，则在最后商业发行的时候只需要宣布现有的六个篇章已经是作品的全部即可，不需要告诉所有人这部作品是一部未完工的作品。我的判断是，大音乐家普拉杨洛夫是希望《星汉进行曲》这部音乐贯穿整个星汉的历史，而在他的时代，他认为自己是不可能完成这一目标的。毕竟在几十年以前，他并不能预见这颗星球未来的命运，因此出于音乐家对作品精益求精的追求，他决定只发表六章。我们知道，他在创作这部音乐的时候，已经是癌症晚期，所以与其为了商业利益保留真相，不如让全世界都知道这部作品原先创作的初衷。而他之所以这么对媒体宣布，只是希望以一个音乐家的隐晦暗示，也作为一种线索，让后世的读者更加能够接近这部音乐的灵魂。……这就是我的想法。”
唐吉用一种比平时快得多的语速说完，不由得呼了一口气。在这位精通音律校长面前作一篇音乐评论，实在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情。
“普拉杨（普拉杨似乎是一个朋友间的昵称，见下文）……”老校长突然长叹一口气：“事隔四十年了，没想到！没想到你的知音却是这样一个孩子。”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他忽然拉开那层银白色的窗帘，仿佛想让往日某种的记忆再度撒上阳光。
此时此刻，唐吉觉得一向乐观诙谐的冯校长突然显得特别苍老。他的白发在阳光中闪乱着。
“校长……”
“普拉杨洛夫，”校长从回忆中转身，对唐吉说道：“和我同龄，都是生于2002年。我年轻时候经常听他的音乐！他的钢琴曲是我的最爱。当然，当我认识他的时候我们都已经过了50岁了。那时，我在商业圈里也已经小有名气，而他也早已是一位世界颇为著名的音乐家了。”
“你不知道的是，”他说道兴奋的地方，不由得用手对唐吉比划道：“那个时候，听音乐都用手机。格式还是是P3的！你听说过P3吧？那是一种很老的音乐格式，得用专门的播放器听。往往一个播放器最多只能装几十个，最多几百个高音质版本的音乐。你们现在可不同了，都是瞬间无线下载。那可真方便。”
唐吉现在只看见一位孩子一般的老人，与其说在回忆，不如说在兴奋地讲一个故事。虽然此行前来他还有自己的某些事务需要办理，但此时此刻，他并不想打扰这位老人的任何兴致。
“几年后……新闻里报道，普拉杨洛夫得了食道癌。我当时很伤心，在一次企业赞助庆典的时候，听说他要出席，我就找这个机会拜会了他。当时我公司的主要业务已经迁往星汉，我是专门买了一张几十万的船票赶到地球的。”校长摇摇头道：“当时，我是怕我没有机会再见我的这位偶像了。”
“……那么，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对吧？”唐吉问道。
“是的。只可惜，也是最后一次。”校长叹了一口气笑道：“开始他并不愿意单独会见任何人，特别是这家伙好像有些不喜欢我们这些商业人士。不过当我提出是以一个他的fans和他会见，最后他才答应。”
“然后呢？”唐吉发现老校长对于这件事情，表现出来的更多不是悲伤或者遗憾的情绪，而好像是一段很快乐的回忆。老人接下来的回忆证明了这一点。
“然后？然后我们谈得非常投机！怎么说呢？”校长很兴奋，他将手中的水杯很快地放在了桌子上，继续道：“相见恨晚？对了。就是这样，相见恨晚。我们聊了很多事情。”
“那，聊到音乐了吗？”
“不不，和很多人，包括我，想象中的不同，我们没有一开始聊音乐，”校长摇头道：“当我们都发现有很多事情可以聊的时候，我们几乎都忘记了时间！”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校长作了一个稍等的手势，很快地抓起桌子上的电话：“喂，是我。”
电话那边说了一点事情。
“米兰那边又要开会吗？他们怎么不懂得可怜一下我这个老人呢？……有多重要？好吧……你让冯钱代我参加即可。时间就随便他们安排吧。你让办公室那边把你们安排好的时间表拿过来给我看看就行了！”冯校长有点不耐烦，显然是对打断他这段愉快的回忆的工作电话感到不快。冯子昂一直是米兰商会的执行理事之一，所以有关于米兰市的电话也不足为奇。
他挂上电话，耸了耸肩幽默一下道：“你看，我一百岁了还在接电话。而普拉杨那家伙已经在坟墓里睡了几十年了！你想想。你知道他为什么讨厌商人了吗？我看这就是原因之一。”
唐吉也随着他笑着耸了耸肩。看来，这种对著名音乐家的黑色幽默也只有在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身上才能被玩味得淋漓尽致。
“不要被这电话打扰了，我们继续。是的！最后我们聊到了《星汉进行曲》那部音乐。我很奇怪的是，当时普拉杨告诉我这一作品未完工的真正缘由，基本上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原因。如果不是你亲口说出来，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冯子昂说完，很认真地看着唐吉的眼睛，仿佛是在发掘什么困惑他已久问题的答案。
“呃……校长。我不知道我碰巧说对了。只是碰巧而已。”唐吉有点紧张地回答道：“不过我很高兴我能够真正领悟普拉杨洛夫先生的作品。”
“嗯。到目前为止，我看到所有的音乐评论中，没有人能够真正领略普拉杨的真意所在。你应该是第一个有这种天赋的人。”
“……谢谢您。校长。”唐吉微笑点头道。
“在那次会面结束之前，普拉杨送给我几张《星汉进行曲》最后四章的草稿。所以，尽管光凭着草稿，我并不能把《星汉进行曲》完整弹奏出来，但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标题和大致内容，所以刚才我也能用我的一点理解即兴发挥了一下。当然，直到他一年多以后去世，这些草稿从来都没有被公开。”
“我想……那是他送给您的礼物吧，他将您视作他的朋友。”唐吉微笑道。
“是啊。这是非常珍贵的礼物。”
“不过，居然有这样的稿件存在。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普拉杨洛夫先生留有这种稿件。”唐吉对这个稿件颇有兴趣。
“是的。他对外界完全没有提及这件事。会很值钱喔！现在如果要卖的话，至少能够换几张去地球的飞船票吧？呵呵呵。”校长又开始幽默了。
“呵呵。那一定是非常值钱的。嗯……冯校长……我可以看看那个原稿吗？现在，或者其他任何时间都可以。”唐吉非常惊异《星汉进行曲》原稿的消息，无论如何，这也是他第一次听说类似的信息。现在他出于好奇心，真的非常想先睹为快。
“喔！不巧。原稿我送给我的小曾孙了。他现在正要去地球。那是我送给他的离别礼物。”校长摊开两手表示抱歉道。
“您的曾孙？难道是乘坐4月1日那趟伯罗奔尼撒号吗？”唐吉略有一点吃惊。
“是啊。怎么了？”校长不解问道。
“实际上，我也会乘坐那趟飞船回地球。这也是这次我过来找您的原因。”唐吉道。
“是吗？噢！对了！我差点忘记你是道奇先生的孩子了。”校长点头道：“那么也很正常。星汉现在局势并不太平，教育水平也达不到要求。道奇先生一定是让你回地球继续深造。”
“嗯。道奇先生应该就是这种想法。我很理解。虽然很突然，当上午我接到他的电话的时候，我也答应了。”
“那么，你是要到我这里办理离校手续了？”校长问道。
“不。校长。我还有别的事情。”
“哈哈！我知道。如果是离校手续这么简单的话，我想你也不会专门跑到我窗台下听我弹琴，对吧？”校长笑着说道：“那么，你说吧。什么事情。”
“……道奇先生让我到地球上完成学业。至于读什么大学，他让我自己挑选。他是一个非常尊重孩子自由的人。”唐吉说道。
“这可是一件大好事！那么，你想去哪个学校深造呢？小唐吉？道奇先生应该能够送你去的。相比之下，我们这所矿业学校实在是不能够跟地球上那些著名大学相比。你去过地球吗？如果还没有去过的话，那你当然应该去看看。”
“……”唐吉没有正面回答校长的问题：“我的选择已经确定了……我这次前来，也是希望校长您能够给我一封推荐信……去桑德伯格的推荐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