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沟壑纵横,地本贫瘠,复遭回变连年,凋零残破,赤地千里,西捻意在避兵,不得已而至此,众至数万,复多骑兵,粮秣为艰,人马俱困,无日不思东渡黄河,以就食三晋富庶之区,然清人河防既坚,捻众复少舟楫,自雉河集之失,尝屡扑河防强渡,皆不能过,乃思乘天寒河冻,踏冰桥而过河西。
十一月,梁王命大魁引所部数百人出哨黄河,以窥冰情。大魁探得冰桥已结,还报,不意梁王以清将刘松山追至,不待报,已于廿二日将全军自宜川龙王赸、壶口踏百五十里冰桥过黄河,克山西吉州,大魁追之不及,隔于河西,不得与大军复合。
大魁睹梁王既远,追敌将至,势不能东渡,乃引众趋陕甘边,行收兵,得土杂数千,溃勇二百,饥民数万人,声势大振。
大魁士众既盛,遂振旅返陕北,克宜川云岩镇,修镇垣,筑坚垒于相邻二寨以为犄角,整部伍,盟将士,积粮秣,遍结好回众及土著董福祥等,以为缓急之援。
大魁以所部数万,率皆饥民乌合,因粮而来,恐粮尽众散,乃部分麾下种粮自给,复广搜四乡富者屯粮以裕军需。自皖北失后,捻众虽犷悍善战,然不事生业,复无根基,逐粮而走,粮尽而迁,东捻、西捻,皆坐就食,自蹈绝地以覆亡,大魁偏师孤悬,而粮草不为困顿,于捻中殆为难得。
大魁复患军制不肃,纲纪不立,非久持之道,乃于军中分设官职,自检点至两司马止,军功、典官,一应俱全,悉依癸、甲天国旧制。天国末叶,官爵滥觞,十羊九牧,王侯如土,天京陷后,所余南北诸军,或滥封部众,蹈天王覆辙如汪海洋辈,或爵衔新旧陈杂,号令不肃如东西捻,或竟无名目,窜伏苟延如李文彩、李七辈,大魁当垂亡之际,独能复国初之制,而将不至怨,众不至散,亦奇人也。
左宗棠闻捻众犹有留陕未去者,大患之,同治七年戊辰,遣精兵五千携洋枪、开花炮来犯,大魁据险死守,清人久攻不下。至五月廿七日,终以部众猝合,不谙战守,器械寡劣,非洋炮之敌,弃镇,冒雨突出,部众皆溃,所余不足百人。
大魁既出重围,收合溃众数百,七月,复起于燕曲堡,清兵踵至,大魁逆战又不利,散众而遁。
是岁冬,聚数百人据保安县老岩窑再起,分五队,队设指挥一、将军一以统之,时分时合,游击不定,清人屡来剿,皆无从措手。
时西捻已覆,回势亦衰,清焰方炽,君臣弹冠,号为中兴,大魁僻处西北之隅,将数百久败残卒,恢复之志,未尝少泯。同治八年已巳,春,正月,大魁遍贴告示,大书太平天国已巳十九年正朔,以反清复国号召陕、甘民众。捻众多务苟延,虽金田勋宿如赖文光、赖世就等,亦无揭帖羽檄传世,而大魁为之,天国告示书天历正朔者,传世以大魁为最晚。
清吏大惊,急调重兵来剿,四月初五日,探得大魁老岩窑老营,急往袭之,大魁坚守,不能克。乃变计,部分诸营更番叠队扑卡,大魁众寡,悉众舍死抵御,昼夜不得憩,众皆疲。清人乘之,十七日夜,遣死士缒皮绳蹈绝壁,以火弹偷袭大魁山寨,寨破,大魁以下数百人皆战死,西捻余部,至此无所孑遗。
大魁初无籍籍名,官爵无可考,然部勒麾下,皆依《太平军目》。捻众自皖北圩寨失后,皆挈妇孺老弱以自从,军中趟旗畛域分明,子侄昆仲遍布,父兄死而子弟代,如世袭家法然,外人轻易不得与,而大魁部将多异姓,左右亲属惟一弟,与骈死老岩窑,或曰,其太平旧部,抑翼王中旗余烬,史事微茫,不可考也。
洪全福本名春魁,字其元,别字梅生,天王族侄,道光十五年生广东花县,自云从天王起兵于金田,官至左天将,封瑛王二千岁,真焉伪焉,未可详考也。甲子十四年天京陷,遁香港,次岁阴历四月,港英当局以海盗罪递解森王侯裕田等于清有司,复大索天国余烬境内,春魁不得已,自卖猪仔于洋船,至美洲古巴国,拾鸟粪以度日。越数载,受雇于洋船,司庖厨,渐谙诸国言语,久之,以年暮,退居香港。
洪氏素多医者,天王、干王皆善歧黄,春魁既定居,乃行医于所在。
春魁虽困厄流离,中心耿耿,犹以反清复仇为念,卅余载历遍各洋,所在交结志士,或云,尝遇光王、明王及洪氏数人于巴比亚,劝同举义,诸洪志气衰暮,不敢从,未知真伪也。洪门诸人奇其志向,渐有与游者。有故友谢日昌者,祖贯广东开平谭边园,主泰益号进出口公司于澳洲,愤满清之专制,自组澳大利亚中国独立党。其子瓒泰,字重安,号君如,倜傥有才气,年十二,誓于父前,以反满兴汉为己任,光绪十三年赴香港,入皇仁书院,十八年,与杨衢云等组辅仁文社,廿一年春,入兴中会,尝撰上光绪书,遍传泰西诸报,声名大振,谋与孙文、陈少白等举事广州,不果,孙、陈遁,瓒泰留香港,春魁知其志向,折节与游,遂托腹心。瓒泰弟瓒叶亦与同志。自光绪廿七年十月,始谋再举事广州,以乏军火,不时发。
光绪廿八年八月,复得新会李纪堂为助。纪堂名柏,以字行,尝为香港义勇民团队长,父李升,香港豪富,早故,遗巨资于其子,纪堂愤满清失政,入兴中会,倾资赞助,既预全福等谋,散财购军火器械,不遗余力,军裕自是乃充。春魁旋更名全福,盖欲承天王父子遗烈也。立总机关于香港德忌笠街二十号顶楼,号和记栈,分遣其党梁慕光、李植生往广州,宋居仁、冯通明往北方,联络会党,以期响应。李植生时任广州德人芳村教堂汉文总教习,主花地信义肥料公司教堂之侧,既预起义之谋,乃尽遣散工人,以教堂及公司为藏械密谋之所,德国牧师高力加知其谋,义而赞助之,是以诸人于教堂内一无滞碍。梁慕光复立信义洋货店于同兴街,继业公司、和记公司于河南,布分机关二十馀所四城,贮旗帜、号衣裤、刀斧、饼乾等,以备起义之需。
全福谋于次岁除夕粤省大员齐赴万寿宫祭祀际,以火药燔万寿宫,尽歼满清在省首要,檄东、西两江会党趁乱取省城,共成大业。全福旋称号大明顺天国,自称南粤兴汉大将军天赐,以梁慕光为南粤兴汉大将军府军总司令,李植生为参谋长,缮檄文,备布告,谋于起兵之日遍发岭南诸属也。
全福虽称大明,勉从洪门旧制而已,实慕兴中会诸人民主之意,于檄文中倡言选贤任能,公举首脑,及民主自由诸要旨,闻香山人容闳贤,尝从唐才常自立军之役,复与干王有旧,推为临时大总统,容闳慨然许之,十一月,亲赴美利坚,以为起义鼓呼。
十二月中,诸人皆已次第入省,廿六日,全福鼓轮自澳门潜入香山县,留三人守和记栈。不意三人中有周姓者,欲私吞公款,乃首于港英有司,有司告诸清吏,时复有广州沙面租界曹法洋行,纳李纪堂购枪巨资,期至而无械,亦告于官府,事遂泻,清人照会于德国领事,闭城大索。
全福犹不肯中辍,急雇舢板二艘,内载枪械,上覆煤炭,自澳门运广州,命赖姓押之,赖姓贪财惧祸,行至香山百口村,告乡团,尽掠而去;梁慕光亦购洋枪二百余杆于沙面洋行,载小艇,将送花埭大通烟雨涌内,清吏侦得,邀于涌口,慕光拔枪立毙一人,泅水而遁,枪械尽失,事遂不可为。
卅日,清南海、番禺两知县会同德国公使,会抄芳村教堂、信义肥料公司、信义洋货店等诸机关,尽得所贮,被捕者梁慕义、沈子铭、陈学龄、叶昌、刘玉歧、何明、苏居、李秋帆、李伟慈、龚超、梁纶初、叶木容等廿余人,死于狱者七人。次日,会党悬全福告示于博罗县南门,惠州各属会党蜂起响应,闻广州败,乃散。
全福变服为老妇,经澳门潜返香港,清吏购捕甚急,生获二万元,官守备,死致赏一万元,官千总。有张姓者,以嫌隙毒杀义父,利赏格,诣官府,称死者为全福,清吏以格毙全福奏闻。事寻泻,清人及港英侦捕益迫,全福不得已,避居新加坡,旋疾笃,还就医,光绪廿九年卒。
广州之败也,梁慕光、李植生亦遁香港,未几迁日本横滨,旋入同盟会;李纪堂仍热心革命,破家无悔,尝资助惠州及黄花岗诸役,辛亥之役,说清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反正,民国兴,任广东省交通司司长;谢瓒泰于光绪卅年创《南华早报》于香港,唱言革命,为兴中会立史,复潜心科技,尝绘成飞艇图式,寄枪械巨匠马克沁氏,名声大噪,民国兴,投身学界,著作等身。同志而得脱者南海黄福等亦多从黄花岗辛亥诸役,清祚之覆,与有力焉。民国既立,引全福诸人为同辈,悉尊为革命先烈云。
赞曰:
袁大魁桑梓不可稽,官爵不可考,常充哨探,未将大军。天国末造,王侯百万,如大魁辈,殆无坐处。然其居陕北也,垒外皆仇寇,麾下尽乌合,而能简官爵以明约束,兴屯田以止剽掠,榜谕赫赫,正朔昭昭,其名也微,其志也大。观天京陷后,将帅幸存者尤多,然康王之辈,惟知滥爵赏以饵悍卒;梁王之流,徒解疲马足而逐秋粮,掠几分即饱几分,走一日即活一日,较诸大魁,得无愧乎?
洪全福名在洪氏家谱《万派朝宗》,其为天王侄辈,殆无可疑,可疑者,官爵事迹,多不合天朝制度。然盟志士以复深仇,有志千里;推贤明而倡民主,不私一姓,虽事机有失,功亏一篑,易服而遁,愤懑而终,然郡县布其檄文,宾客承其遗烈,前仆后继,终覆清祚,此天王之不能虑,天国之不能为者,而全福为之,噫,有侄如此,此洪家之幸,天王之福,何絮絮其官爵真伪之末节!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