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倒是一觉睡到了卯时末，醒来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像是在争执什么，便爬起身披了衣裳趿拉鞋伏在小窗边向外看去。
院门处珩儿端着一碗灯油正急匆匆的往里走，在她身后紧步跟着个六十岁上下、手里握着一封蜡的老妪，这老妪像是被珩儿拂了意，一张快要抽吧成干核桃的脸上褶皱更显厉害，一边弓着腰快步追赶珩儿，一边嘴里嘟囔：“你这闺女怎么忒不听话，两根蜡能值啥钱？集得逢五，你上哪儿买去？听大娘的话，快拿着。”
“周大娘，真不能要了。这碗油也能撑些时候，您又不肯收钱，我哪能再要您的蜡呢。”
“外道了不是？咱们今后做邻居，什么钱不钱的？越说越生分。你再不要大娘可真生气了。拿着。”
周大娘装出生气的样子嘟起了嘴，牵住珩儿的衣袖把蜡硬塞进了她的手里。珩儿也不好再推脱，很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以后大娘家里有什么活儿尽管吩咐就是了，珩儿别的事不中用，针线上还能帮衬帮衬。”
“那可好，老婆子我眼神不济，今后少麻烦不了你。嗳，对了，你们家这屋子得有一年多没人住了，潮的很，小心糟了衣裳被褥，过午我过来帮你拾掇拾掇。”
“不用麻烦大娘了，我一个人收拾得了。我们庄户人家也没什么东西，倒是不缺菜蔬，这次来时带了些菜籽儿，等跨过年去就种在院子里，今后咱们前后左右的邻居也好少费些钱。”
“啧啧啧啧，你看这闺女，水灵嘴甜不说，心还善，我老婆子看着就喜欢。这么着吧，咱们攀个干亲，今后走动也方便。”周大娘两只干瘪的手在衣襟上轻轻揉搓，脸上早就笑成了花，不经意间转头向北边看了一眼，眼里又现出了疑惑，“嗳，闺女，那位是你家官人吧？”
这个时代的小户人家都是那种挑着几根木棍的小窗户，天冷的时候单扇上糊上绵纸，天热推起窗扇直接放空。沈谦这时候正站在窗后，恰好被周大娘看见。
珩儿见周大娘误会了，顿时臊红了脸，低下头轻声说道：“周大娘，那是我家少爷。”
“少爷？噢，噢噢。你看老婆子这记性，闺女刚才说了来着。这位公子是叫沈……”
周大娘也弄了个大红脸，虚虚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隔着窗子连忙向沈谦道万福。
邻居登门，家主自然不能躲着，沈谦整整衣裳，踱步出了屋，站在堂屋门口冲周大娘笑道：“周大娘屋里来坐。”
“嗬嗬嗬嗬，不了不了，沈公子，你们忙。”周大娘虽然和珩儿说的热乎，可刚误会了人家，心里正不得劲儿，笑了几声作势就要离开。
珩儿见她要走，忙向沈谦说道：“刚才婢子出去想买些灯油，可不逢集，也没地方买，周大娘给了一碗，可说什么也不肯收钱，还多给了这封蜡呢。”
周大娘连连摆手道：“闺女，咱们可不兴这么外道。今后做邻居日子还长着呢。”
“邻里邻居的，大娘给你你就拿着。”沈谦冲珩儿笑了笑，又转头去看周大娘，“大娘，等忙过了这一阵，小子就和珩儿登门拜访，也算是认认邻居的门儿。”
“那敢情好。沈公子，你们缺什么只管上家里来要。”
周大娘笑呵呵的向外走去，珩儿一直送出门外方才回来。
珩儿至少比沈谦早起了一个时辰，不单出了门，还把家里收拾了个停当，榻几柜灶，窗台门后擦拭的干干净净，衣裳被褥叠齐码在柜中，就连带来的一堆书籍也归置好放在几案角上。屋里院里齐齐整整，虽然脱不了几分平民家的寒酸气，但看上去却让人心里舒坦。
五代时不像现代一日三餐，只有申时到酉时之间一顿正餐，至于巳时以后的“过午”只能算垫吧垫吧。不过今天情况特殊，沈谦辰正时分要去仓廪候命，所以珩儿一大早就烧好了黍米粥，烤了麦饼置在灶上温着，见沈谦起来，她摆好胡凳矮桌，端上来碗筷吃食又要出去忙活。
“珩儿，一起吃吧。”
沈谦坐在桌边刚刚拿起竹筷，见珩儿要出去，便喊了她一声。原先在沈家庄的时候，沈谦虽然独住一院，但却跟着沈逢程夫妇吃饭，人一多，珩儿在旁伺候显得自然许多，沈谦虽然有些不自在，但也只能权当她是饭店服务员了，毕竟古代人规矩大，你要发扬什么自由平等，别人就算不说你大逆不道，也得把你当怪物看。然而现在来到澶州，家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沈谦一个穿越客哪能对这种我吃着别人看着的事安之若素？
少爷这话怕是开天辟地都没听说过吧？珩儿虽然听见沈谦喊她，但还以为自己听岔了，待侧着头确信沈谦是喊自己后，珩儿不由抿唇一笑道：“婢子还不饿呢。”
“假话。起个大早又忙活半天，说不饿谁信？”有些时候解释不清楚还不如硬来。沈谦放下筷子，起身走到灶边给珩儿盛了一碗黍米粥放在矮桌上，又拿了个胡凳放在了自己桌对面，示意珩儿坐下。
“少爷，这，这怕不合适，珩儿不敢错了规矩。”
珩儿眼睁睁的看着沈谦忙活，几乎都傻了，这叫什么规矩？又不是出门在外，一个下人跟主人同桌吃饭本来就是大逆不道，更何况还是一男一女。
然而沈谦却丝毫不在乎，往自己的座上一坐，低头吸溜一口黍米粥，在嘴里打个转去了热咽下去才道：“啥规矩不规矩？规矩是给人看的，谁看见你跟我一起吃饭了？”
“可……”
“别‘可’了。快坐下。”沈谦见珩儿站在门口眼泪都快急出来，不免觉着可乐，不过一个人自小养成的习惯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沈谦要拿自己的习惯去改变别人的习惯，那只能循循善诱了，“这里不比家来，进进出出的就咱们俩，一天四顿碟子碗的摆来摆去，你不嫌麻烦，少爷我还嫌冷清呢。这样吧，今后没有外人，咱们就一起吃，如果来了外人，你再守你的规矩。”
沈谦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珩儿还真没话说了，自从那天沈鸿行凶，沈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几乎没怎么跟珩儿说话，珩儿哪里想到他昨天从沈家庄出来之后竟然会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依言侧着身子坐在胡凳上后，珩儿想起昨天路上打尖时的一幕，不觉迟疑的向沈谦看了过去：“少爷的伤真地好了？”
“早已经没事了。”
上哪好去？都死人了。总不能告诉你面前的人已经换了个魂儿吧。沈谦神神秘秘的笑了笑，又低下头吃起了饭，吃了两口，好像想起了什么，抬头道：
“珩儿好像是澶州城里的人吧？没事的时候不妨回老宅去看看。”
“嗯。”
珩儿低着头从鼻子里应了一声。沈谦见她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忽然想起她父母饿死的事，顿时后悔自己多嘴，忙低头喝粥。珩儿见沈谦不吭声了，微微抬了抬头，眼角的余光迅速瞄瞄沈谦，忙又低下了头去。
“怎了？”
沈谦眼尖，发现了珩儿的小动作，还以为自己吃相不雅，不觉问了一句。
“没，没怎的。”
珩儿被沈谦问的颇有些心慌，可等沈谦低头接着吃饭时，她又不由自主的瞄了沈谦一眼，似乎害怕被他发现，忙轻咬下唇垂下眼帘拾起了桌上的竹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