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28?的永久牌载重自行车,其车龄至少在二十五年以上。我叫周珊小心坐好,别让裙子卷到锈迹斑斑的钢圈里。她一手拉起裙摆,一手搂住我的腰,脸和身子都压在我的后背上。
我的骑车功夫还没丢。这黑泥地忽硬忽软,看上去一马平川,实际上有沟有坎,不过尽管车子颠得厉害,但一次也没倒。
上午的太阳已经给阴云完全遮住。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只巨大的,半透明的玻璃罩子,倒扣着把我们罩在海涂上。骑了半个多钟头没看到一个人。歇在滩涂上的那几只渔船,像陇南山里人家停放在路边的棺材一样,好像闻得出腐尸气味。我年轻时到过陇南宕昌,一个人走过摆那种棺材的荒凉山沟。
“不要跟我讲这些事好不好?”周珊拿拳头捶我。
“这儿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不管是死的是活的,”我仿佛自言自语,“那些山里的棺材里的还都是人,可这儿连个人影都没有。”
“喂,你咋停下不走了?”周珊怕得叫起来。
这时我把车子停在一只油漆斑驳的渔船旁。
我们看到了海。混浊的黄海没啥看头。这边是黑泥,那边是浊水,周珊跟我一样失望。而且刚站了一会儿,鞋子就陷在泥里了。
“哇噻。”没想到周珊突然高兴起来。“这是泥螺,这是泥螺。”她拔鞋子的时候,发现泥地里有个发亮的气孔。扒拉一瞧,竟是泥螺。
进而发现,这周围有上百个这样的气孔。
人是一种古怪动物,情绪很容易变化。这时我也跟周珊一样,光着脚像拾宝似地一粒一粒捡泥螺兴致勃勃。周珊戴了顶红帽子,赶紧拿帽子盛泥螺,不管这帽子弄脏了能不能洗干净。这帽子是周珊在上海南京西路上的一家女帽店里看中的,买它的钱可以买一百斤干净泥螺。
更叫人兴奋的是,周珊无意中踩出一只发亮的文蛤。这时候,好像天空也亮了许多,渔船上也没了腐尸气味,而且远处也飞来了几只海鸥,嘎嘎叫了几声,海滩上有生气了。
泥螺越拾越多,文蛤也越踩越容易踩出来,我们也越走越远,越来越分不清自行车是停在哪只船边的。
若找不到自行车,就要徒步走回去,天黑也回不了旅馆。
周珊玩性大,不在乎天黑走夜路。
我们以为前面一定是停自行车的那只船,结果不是。
“会不会给人拿走了?”周珊说。
“没看见一个人。”
“会不会有鬼?”她倚住我轻声问我。
“没见过鬼。”
我说我得爬到船上去,看看船上有啥东西。周珊拉住我不让我爬,怕船上有鬼,怕船上的鬼把我拖到船舱里活活掐死;也怕水里有鬼,怕水里的鬼把她拖到海水里给活活淹死。她要我赶紧走,一起往远在天边的海堤方向走。
于是我们光着脚丫徒步往回走。周珊捧着一帽子泥螺文蛤神色紧张,不时回头看看,生怕后面有恶鬼追来。
天暗了许多,她问我现在几点。
五点半。
“那是什么呀?”她突然脸色发白,手一松,泥螺文蛤全掉在地上。
我想啥也不会像她这张被吓得魂飞魄散的白脸更叫人毛骨悚然。即使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披发女鬼,也不会如此胆战心惊。
“糟了。”我回头一看。“海水要来了。”
“现在是涨潮时间?”
“没错。”
“那咋办啊?”她带着哭声问。
比海堤还长的一排海浪朝我们汹涌而来。刚才还风平浪静呢,可转眼间就大浪滔天。我们离最近的一只渔船也有半公里远,离海堤就更远得没法说。我问周珊会不会游泳。她哭着说,我不会,我不会呀。我叫她紧紧拉住我的手,浪头打过来也不能松。
海浪打过来了。第一排浪头就把我们一同打倒。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又被第二排一同打倒。我喝了一口海水。周珊在澎湃浪涛中叫了一声,后来就没声音了。海水没过脖子时她拚命抓住我的左臂。这时我拿另一只胳膊用力划水,不让我们一起沉下去。
后来的情况是周珊死了我没死。
第二天退潮后,营救我们的当地渔民在一只渔船的锚链旁找到了我。他们找到周珊的时候,我已经从大丰回来好几天了。
周珊死了。给海水淹死了。尸体被冲到十多公里外的另一处海滩上。
借车给我的那个女人是跟我讲过几点涨潮。我说我听不来苏北话。什么“乖乖隆地咚,韭菜烧大葱”,一句也听不来。
认识我的人当面都说我大难不死命大福大,背地里说啥就不管它罗。幸好没人知道我是游泳好手,也幸好没人知道我以前去过大丰,不然周珊的家里人会认为我犯谋杀罪。
处里出了事我引咎辞。接着是我老婆跟我离婚。她拿出几张照片给我看,每张照片上都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我,女的是周珊。后来她跟我们处里的那个小叶结婚,两个人亲亲热热一起上街。这时我才明白,那些照片是小叶暗地里替她*的。
更气人的是,现在小叶是处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