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生涯(一)


本站公告

    杨树宝对上海的热爱近乎疯狂。要他再回到他的出生地,长江北岸的那个名叫戴家窑的偏僻小镇,他肯定不愿意。十八年来,杨树宝没离开过上海半步。有一次人家替他买好了游南京的火车票,而且当天可以回来,都走到月台上了,结果没上车。在上海,他不仅学会了上海话,而且像上海人一样,也衣着得体地出入锦江宾馆或希尔顿酒店。可不幸的是,近来杨树宝碰到一桩麻烦事情,迟迟得不到解决;外地人在上海过日子总不免碰到麻烦事,杨树宝也不例外。

    啥麻烦事?

    没钱给房东交房租了。

    房东催房租的电话一个个打过来,再打几个,手机上的充值卡要打光了。到底是先买充值卡还是先上饭馆吃饭,杨树宝定不下来。在上海不吃饭当然不行,在上海没手机打电话或接不到电话也不行啊;若手机不能用了,就像盲人少了走路的拐子上不了街,啥事都干不成。沿弄堂往熙熙攘攘的淮海路走去,饿了两顿的杨树宝努力不看弄堂口的小吃店。捏捏鼻子,不让小店里的鱼味肉味往鼻孔里钻。

    手机又响了。上海人总是这样,你发财的时候给你锦上添花,你倒霉的时候给你雪上加霜。不就是三五千块钱吗,犯得着一天打十七八个电话累不累?掏手机正要掐断信号,一瞧是一个陌生号码。

    “啥人?”拿上海话问。

    “哥我是树春。”是江北口音。

    天无绝人之路。堂弟杨树春从家乡来上海,请他过去吃饭。摸摸身上的钱还够打的,便朝马路竖大拇指,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

    曹安街,叫司机走高架桥。

    吃饭时堂弟给他捎来一封家信。那是他父亲拿毛笔写的。早年曾读过几天私塾的白发父亲写起信来总是半文半白,也总是先写“吾儿台鉴”这四个字;不看也晓得。把家信塞到屁股兜里,继续喝酒吃菜。去年杨树宝叫他老爹老娘来上海住希尔顿住了一星期,一时传为美谈,家乡人没一个不知道。

    一块在饭馆里吃饭的都认识,都是同乡人。杨树宝跟他们说家乡话,大家有说有笑,尽情尽性。大吵大嚷时,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上海人频频朝他们翻白眼。闹到人*了还在闹。后来杨树宝上洗手间撒尿,堂弟跟了过来。

    “喝多没哥?”

    “没事。”

    “哥有个人想见见你。”堂弟一面解裤扣一面说。

    “谁啊?”

    “狗儿。”

    “是跟你打过架的那个狗儿?”

    “没错是他。上回差点拿刀子捅瞎他的眼睛。”

    “不是说进去了吗?”

    “已经出来了。”堂弟说,“狗儿在号子里呆了两年半,上个月刚出来。”

    “他找我干啥?”

    “狗儿知道哥在上海是做啥事的,叫我来问哥,跟他玩一回行不行?”

    弟拿手指在盥洗盆上方的玻璃镜子上写了个*数“10”,说那个绰号叫狗儿的家伙,起码带十万块钱来,可杨树宝摇摇头,信不过那小子。镜子里的杨树宝已经有白头发了。眼角的皱纹也越来越深。喝了酒脸色发白,要晕倒似的;其实再喝这么多也没事。

    弟拍胸脯朝他保证,说狗儿有那么多钱。于是吃完饭随堂弟去附近一家弄堂旅馆,跟狗儿见一面。那家伙也满嘴酒臭味,一个人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喝二锅头。他叫杨树宝叫大哥。接着一起喝酒。一起闲聊。狗儿讲号子里的事绘声绘色。狗儿的屁股坐在枕头上面。枕头底下压着一把藏刀,露出的刀柄是象牙颜色。聊到十二点才说起正事来。到谁那儿去;拿谁的麻将牌;扔硬币看正反面……若不是临走前狗儿从床底下拖出一只装钱的蛇皮袋子,解开袋口往床上倒,杨树宝只当来这儿闲坐了一会儿不会动心。

    时间定在明儿晚上。地点由杨树宝来定。麻将拿狗儿的。

    次日跟狗儿一起来的另两个戴家窑人,也一人拎一只蛇皮袋子。袋子里的钱都拿到牌桌上,给玩牌的一一过目。杨树宝的钱是装在手提箱里的。狗儿说大哥的不用看,咱信得过大哥,不然咱不会大老远跑来找大哥。可杨树宝还是打开箱盖,叫他们瞧瞧箱子里的是真钱还是假钱。

    “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咱按规矩来。”杨树宝说。

    “大哥……”狗儿突然皱起眉头,脸黑下来露出凶狠气恼的表情。另两个也突然变得阴沉怕人。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桌上装钱的蛇皮袋子和手提箱,好像是一个个炸药包,一点就炸。

    “怎么啦狗儿?”杨树宝的堂弟不明就里。

    “大哥的钱不够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