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事儿咋办?”
鞠邦彦苦笑道:“原本南登州这边学堂乃是张显德张先生掌管着,张先生虽说也念过几年书,可打心里打怵这事儿,便一股脑儿全塞给在愚兄管着。树人你知道,愚兄本来便不是鞠家的长孙,田地里的营生心下也打怵,便一口应承下来。谁知道几天下来方才知晓,压根便不是这么回事儿!”
“咋?”
“树人打王村迁过来这许多庄户,还没忘了给些小子起几处学堂,原本便算是不易。可你王村原本便没多少读书人,过来的又全是些一瓶子不满的半瓶醋,能教出来些啥好东西?这脑袋大的,若讲学堂,自然是拿《百家姓》、《千字文》启蒙,再往后便是些圣贤书,可你家学堂里教些啥?《百家姓》、《千字文》全拿登州土话教过,无非是识几个字罢了,可后边讲些啥,全是你王村马家那小丫头的戏文,全是些忠勇诚信智之类的典故,没一句斯文言语,全百姓嘴里的土话、白话,我咋办?”
有点儿汗颜,没法子,家里本来便不衬读书人,王村那边学堂里又是些岁数大的教授着,起头上只矬子里拔将军挑拣了几个先生过来,还都是民办教师,学堂里讲罢脱了衣裳便下地耕种,鞠邦彦这番言语倒不算是埋汰我。
嘴硬道:“土话咋了,大白话咋了,这里头有大学问呢!”
鞠邦彦起身装腔作势施个礼,捏着嗓子道:“小生倒要请教!”
胡搅蛮缠道:“旁的不说,李伟、李仲两位先生修筑堤坝、整治坡塘算得算不得大学问?这水利河工上的事儿算得算不得大学问?”
“两位先生自然是胸怀锦绣,可两位先生的诗文那也是当世一等一的好诗文,两位先生的大学问只怕在这个上头吧!”
冷笑道:“大禹治水的典故鞠兄没忘吧,如此说来,先古圣贤的传世之举都算不得大学问?”
鞠邦彦不言语,敢言语么,敢说人大禹几句不是看看?
接茬又道:“方家那小子你也见过,便是这白兰地名头的主人,田地里的大高手,敢说这田地里的事儿不是大学问?敢说一句试试,王村的庄户能拿唾沫把你给淹死!知道你不说,可心里不服气,先古圣贤神农氏的典故不消小弟唠叨吧!”
鞠邦彦还不言语,敢言语么,敢说人神农氏几句不是看看?
接茬又道:“机械厂里赵光毅赵先生,整日里摆治软钢啥的,浑身上下埋汰的还不胜个庄户,敢说这冶金上没大学问?要敢说一句,不用旁人,小弟便把你给结果了!小弟机械厂里供奉的祖师爷是哪个,蚩尤神,兵主、金主都是蚩尤神,这蚩尤神的典故小弟先前与鞠老夫子、李先生论及过,鞠兄也在跟前,想必不会这么快全给扔了脑袋后头吧!”
鞠邦彦接口道:“学堂里供奉的是文胜,孔圣人满嘴大白话的典故还请王家大少爷指教!”
胡言乱语说了这半天,思路总算是慢慢整理清楚了,笑道:“敢问鞠兄,先前这几位圣贤为啥叫后人景仰,凭啥叫人敬重?”
“先古圣贤自然该当受人敬仰!”鞠邦彦理直气壮道。
“不对,圣人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小弟的毛病是思得多学的少,鞠兄的欠缺却是学得多思得少!”毫不客气给拦住,道:“大禹治水,乃是开治水先河,开天辟地头一个降服了水患,多少百姓得以安居乐业?神农氏为啥叫做神农氏,头一个教人耕种吃饱了肚皮,又有遍尝百草救人疾苦之举,可算是泽被众生开了俩先河!蚩尤神头一个冶金为械,不说是战阵上的兵器,耕种的器具省得下多少气力,多种多少田地?也算是开了冶金的先河!普天之下百姓心中自有公道,甭管是谁,只若是叫百姓吃饱肚皮便是了不得的圣贤!小弟钟情于坡塘、软钢、天地间的缘由便在于此,不求虚名,能叫王村百姓富足自家便知足了!”
鞠邦彦恭恭敬敬深施一礼,道:“先前倒不知树人这般心胸,愚兄心下钦服!”
不理会这个,接茬道:“学林探路贵涉远,无人迹处偶奇观。孔圣人被人尊为圣人的缘由便是开创儒家之先河,跟在圣人后边再高的学问能强得过圣人?小弟以为,学问上若想大成,便得开一派之先河!这大白话又如何,若能用这大白话写诗行文可称得上“白话文”,如何不算是开“白话文”之先河?”
鞠邦彦踌躇道:“学问上的事儿,这白话文也能成?没的叫人笑掉大牙!”
耐心地给打气儿,道:“看,有些事儿读书人看得懂寻常百姓听不明白,譬若说之乎者也之类;有些事儿寻常百姓知晓可肉食者不知,譬若说食不果腹之类;再有些却是雅俗共赏,譬若说甭管是男女老少、有钱没钱的,都知道白米比高粱好吃些,都知道鱼肉更好些。再譬若说过年唱曲儿的,这小曲儿一唱寻常百姓叫好,可没见文人雅士不屑消受这个的,这类的叫做雅俗共赏。这白话文也算得上是雅俗共赏的学问,自然算得上学问!”
“况且,便算是不成,也只在南登州这边学堂里鼓捣,哪里便传得到中原去,哪里便能叫旁人知晓耻笑?南登州这边鼓捣好,若是能成再传回中原去岂不是好,普天之下做那惊世骇俗的学问,哪里找得到南登州这边这等好去处?家里冶金学院管这类事儿叫做“试验”,都没做过的事儿,起头上得摸着石头过河。”
鞠邦彦迷惑道:“那圣人书不教了?这咋成?”
“不是不教,你得看咋教!分成两类,一类算是你我这等家里有些闲钱,或是存心求学致仕的,照旧得依照鞠老夫子教授我等的法子,单独另外起个学堂教授。”
“南登州这边都是些寻常百姓,学堂里不过是识些字、写写字读得懂家书罢了,庄户人家田地里又都忙活,哪个娃娃离了学堂能有工夫温书?除开识字,这边也照旧教授圣贤书,只不过得换个法子,把圣贤书换成白话文的传授,好叫这些娃娃打小便受圣人恩泽。口蜜腹剑的伪君子比不得实实在在的庄户人,便是论语倒背如流却满肚子男盗女娼的,比不得大字不识却遵从圣人之道的,这个叫做大道!用白话文的好处便是:寻常百姓都能听懂,教授的又都是圣贤之言。家里马青青那小丫头归置的戏文也是这般道理,便是不识字的都能搁里面学些“忠、勇、诚、信、智、仁、义、孝”不是!鞠兄若能开创出这白话文,叫我南登州寻常庄户家的娃娃打小便能受圣人点惠,可算得上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鞠邦彦叹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先前觉得树人仁厚、见识不凡,却也觉得树人胆怯退让,这经营南登州一事便是明证。现下看来,《老子》所言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说得只怕便是树人这类的吧!愚兄叹服,自愧不如!”
正色道:“本朝苏大家曰:大勇若怯,大智如愚。鞠兄现下便是大勇若怯,若不是存了这个念想怎肯与小弟费这半天口舌?话又说回来,若是鞠兄当真开创这白话文,寻常读书人眼里只怕鞠兄不只是个愚吧,也算是大智如愚了!”
鞠邦彦展颜笑道:“岂止是愚,简直便是蠢不可及!好,愚兄便与你共创这白话文!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刀山火海愚兄也要走一遭!”
霍小玉插嘴道:“两位公子高才,朝闻道夕死足矣!小女子不才,愿为两位公子研墨,还望莫要嫌弃才好!”
笑道:“咋不嫌弃?既然是白话文还研墨干啥啊,直接换成铅笔,省了研墨岂不是好?啥酒得使唤啥酒杯,老坛子装新酒那可不成!白话文便得舍弃毛笔使唤铅笔,图的便是寻常庄户使唤着便当,便是学堂里教授算学更是便当。唉,我说鞠兄,咱学堂里可不能单单教授读书识字,这算学也得教授,田地里都派的上用场!”
鞠邦彦笑道:“成,树人的心思总是别出心裁,依你!今儿倒好,小玉姑娘看来也是受你蛊惑,这白话文便算是由咱们仨共创如何?”
啥,共创?这事儿不成!白话文么说起来简单,其实啥学问都这样,做学问的没个不辛苦的。起个头儿咱行,咱又啥事儿不求,说穿了咱也懒点儿,这事儿咱不干!
赶紧推脱道:“你俩,琴瑟和谐,就你俩共创,我事多,不瞎掺和!”
“不掺和不行!”鞠邦彦揪住不肯撒手,道:“南登州这边拢共几个读书人?想逃,那可不成!那啥,劳烦小玉姑娘把门闩上,今儿咱仨以文会友,开天辟地头一回的“白话文”以文会友!”
还以文会友呢,说反了吧,以武会友吧!咋跟燕青一般呢,真是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