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红霞怀里扔件包袱,喝道:“赶紧,拾掇好赶紧走!”
“干啥?”红霞笑道:“还没得手呢就看腻歪了,急着赶出家门么?说,看好谁家小娘子了?”
赌气道:“都唠叨几天了,再这么唠叨下去还不叫你给唠叨出来个老年痴呆症啊!不是嫌弃露了脸再没法王村上自由自在转悠么,包袱里头是赶出来的客商衣裳,赶紧换了再扮扮相,偷偷溜出去快活一天去!”
红霞到底是走过江湖的,三下五除二便给自个扮成个游学的书生摸样,却把这身客商衣裳套在我身上,还给粘上几缕老鼠胡子、蜡黄的面皮,只若是不出声只怕没人认得出我来。
担心还是叫人识破,瞅着天刚亮没人留神的当口,飞马跑出去二十几里,使了半吊铁钱随着个过往客商的马车一起回了北王村。
低声埋怨道:“明明预备好两套衣裳,你自个换成书生打扮却把我折腾成这般摸样,也不相称那!哪见着书生跟客商一起行走的,再说了,哪见过客商独自上路的?”
红霞一摇折扇,笑道:“客官请了,学生游学四方,路遇客官结伴而行,算是个缘分吧!唉,我说,腰板子莫这么挺着,大掌柜一般,寻常客商见了人哪有你这等摸样的?”
北王村这街虽说店铺不少,可拢共就巴掌大小的地场,热闹的地场就那么几处,红霞这都转悠几个来回了,愣是兴致勃勃转悠个没够。要了命了,这咋,这辈子还是愿意逛街啊!
腿肚子快转筋的当口,红霞挑拣了个最热闹的茶肆进去,一块散碎银子一塞,小二屁颠屁颠地给引到楼上个僻静处坐好。唉,这不是家里的买卖,家里没开过茶肆啊,开茶肆赚得就是个辛苦钱,对这个家里没兴趣!
也不知道村里哪来这许多闲人,正农忙的节气上,又是大好的头晌就这许多人凑在这边喝茶,够清闲的啊!听着动静,里头能有一半是外乡的客商,还一半王村口音,约略有些见过面的,都是些富庶之家的。
先是个半老徐娘涂抹了厚厚脂粉,一口软语依依呀呀不知道唱啥,总觉得有些暧昧却不时激起下边几句怪腔怪调的叫好声,问过小二方才知晓唱的是一出《李二娘思夫》。耍过几个杂耍之后,又有个眉清目秀的伶人弹着琵琶抑扬顿挫地唱两首曲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家的手笔,虽说听不大懂可感觉上就是个高档、脱俗的玩意儿。
惊堂木一拍,没等开口下边已是叫好声一片,这才明白原来整个头晌这位才是正主。个三十几岁的利落婆娘口舌如簧,却是个说三国的说书人,说的正是赵子龙单骑救阿斗的紧要处,怨不得今儿来了这许多人呢!
挺好,这不挺好么,没王二喜说道的那些个烂事儿!
看我得意,红霞浅笑一声低声唤过听书听呆了的小二,手指虚虚朝我这边一指,道:“小二哥,这位乃是汴京来的客商,你这里可有欢快点儿曲子没?”
“客官,咱这茶肆可是只卖茶,这些说书、唱曲的可不是咱这茶肆里头的。”小二恭敬地回道,嗯,这不挺好么?
却听小二又低声笑道:“不过边上还有几个雅舍,若要听曲儿不如移到雅舍里头,想听啥曲儿小的给您传唱啥曲儿的便是!这是现下,咱这茶肆热闹的是下黑,但凡是这周遭开着买卖的都有人来,甭管您是用着啥只管吩咐!”
红霞冲我促狭一笑,道:“小二,听那边雅舍里头有人唱曲儿,却不知道唱的是个甚么曲目?”
小二笑道:“是公孙姑娘,唱的曲儿叫做《小寡妇思春》。这公孙姑娘摸样长得俊俏不说,那身段、那神情、那曲儿唱得便是神仙都能搅扰的魂不守舍。只是公孙姑娘今儿早叫这几位客商给包下了,您二位客官明日再来如何?只不过这几日王村风传,前几日有个本村帮闲的叫做王二喜的,私底下起了个柜坊耍钱,却不知为何叫王家少夫人知晓了,砸了柜坊不说,十几个帮闲的全给打出了王村,下手狠的有几个都快起不了身了。这王二喜却是机灵早不见了人影,估摸着私底下早偷偷溜走了。风口浪尖上,这些个事儿也得背晦点儿不是,王家历来不待见这些个事儿,犯不着触了王家霉头。”
红霞作色道:“还有王法没有,难不成王家还成了登州一霸了不成?”
小二急得差点儿没跳楼,连声的劝阻道:“可不敢这般说辞,客官慎言!若说方圆数十里没人不感念王家仁厚的,几辈子的恩情,若出去说都能叫人给打断腿!只是王家老夫人、当家少爷都刻板了些,咱也犯不着叫这些个闲事儿落在王家眼里,叫人大动肝火不是?莫说旁人,就是我家东家也天天念叨着王家的好处呢!”
红霞挥手遣走小二,低声笑道:“咋样,还真当你这王村是水火不进、铁板一块啊!不过王村倒也难得了,这一路从北边东来见得多了,哪个地方不是净这些个奢靡之音?越是大地场,越是高官、富贾、闻达之人越是如此,这便叫做亡国之音。没法子,这当口满朝上下好的就是这口儿,比起来王村这边已然算是民风淳朴的了!便是跟你家死不对付的黄县城知县大人,不也见他跟些个文人雅士这般作乐。”
红霞低头又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么,那李师师不也是跟那谁那啥么?”
一整天怏怏不快,你说这世上的人都是人,就为啥不能都简单点儿活着,偏偏一样的人生出来这许多不一样的心思?
“还磨蹭,不是说好了跟那谁一起听曲儿?王村老宅子离这边还二十几里地呢,没看看都啥天色了?”红霞一边催促道:“原本不就个王二喜么,若是当用便留下来使唤,若是不成干脆一刀杀了,至于这般啰里啰嗦不!”
低声解释道:“家大业大的有些事儿不是这般简单,若是看好了信得过的人,只若是用心尽力,便是有个甚么差错都得家里给担待下来不是?外人跟前也得给人脸面不是?可若是信不过的,甭管是啥经天纬地之才都用不得,越是才能卓越之人一旦反水,这祸害便是越大。王二喜本身便是个祸害,现下指着他去祸害旁人,不好生敲打敲打咋成?再说了,出了王村明面上说话便再跟王家没啥干系,且不说家里花费多少银钱,一旦走漏了风声对南登州那边多大小的祸害?这几年娘全教这个了,说穿了用人之道罢了!今儿这曲儿听得好倒罢,听得不好,嘿嘿,也不在意多取这一条人命。若是依照南登州这般祸害法,我也早该下地狱了!”
马青青领几个北王庄小子排演的新曲目,原本预备着年底打擂台夺魁的曲目,看着合用楞逼着提前唱上一场。马家小丫头这两年填得饱肚皮,身上鼓胀的、摸样水灵的,站在一起愣是比红霞高半个头,比着红霞还俏丽些。
你说男人家稀罕俊俏闺女倒也罢了,红霞你咋也稀罕啊?拉着马青青亲热得不得了,末了还随手打怀里不知道掏出来个啥物件,硬塞在小丫头手里,弄得小丫头脸红红的、手足无措的。
曲儿唱的是白居易老先生《新乐府》诗“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的典故。这典故读史书的时候在《资治通鉴》里头读到过,说的是唐贞观六年,唐太宗纵遣天下死囚归乡省亲,约定第二年秋天来京受死。纵谴的三百九十名死囚,无人督帅,皆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者。明知已被判死刑,还视死如归地回来受死,既被纵谴又无人督帅,本就有可以逃脱的机会,死囚却为何不逃之夭夭而乖乖前来受死?这里头讲的是太宗仁义、死囚诚信的故事,太宗感念之下赦免了这三百九十余人的死罪。
也不知道村里哪位先生给马青青这小丫头编排的,期间穿插的几个曲儿风情各异,有哀怨的思乡之曲、有家人相聚的欢快曲调、有慨然赴死的激昂豪迈、有一人因病晚归众人的捶胸愤慨、有太宗皇帝的感叹钦服、也有喜出望外的狂欢之调,曲儿选得好、唱得好、这扮相也好!
冲红霞得意道:“咋样,像这样的方才是王村该有的曲儿,不比现下那些个好上百倍?想起来句老话,知道啥不?”
“啥?”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还有句话叫做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嘿嘿,北王村这边这样不成!”
“滚,滚远!”红霞笑骂道:“这也叫做老话?”
不理会红霞,转头冲马青青道:“回头去家里得宝二管家那边挂个号,就说我的吩咐!往后莫要偷摸着唱曲儿,大明大亮的北王村那边茶肆、酒肆里头唱,帮衬下家用不说,唱这些个曲儿比着现下这些强上百倍!还莫说是你等过去唱曲儿,就是北王村现下那些个唱曲儿、说书、杂耍的全归你掌管,多唱这些好的,那些淫词、艳曲全不许拿到这些地场来。若就是稀罕这个自家躲在娼家听去,莫把这些个好地场都给败坏了!跟得宝说,哪个不听招呼的莫怪家里不客气!”
马青青呆愣愣地不知道想啥,拉着红霞坐好,也不看这王二喜,一声不吭坐了喝茶。
王二喜脸色阴晴不定转换半晌,末了扑通跪倒道:“少爷,您还是杀了我吧!”
“嗯?”
“王二喜虽说不肖,可也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您这番苦心相劝不过是瞧在爹爹的面皮上。您是什么身份,少爷、少夫人单单为了小的请人唱这曲目,无非是劝小的改邪归正、信守诺言罢了,小的咋能这般不识好歹?可小的当真给不了少爷、少夫人啥话儿,若是不叫小的耍钱、听曲儿、寻个姐儿快活,倒还不如死了的好!自打沾染上,小的便离不了这个了,二喜对不住少爷一番苦心了!”
红霞插嘴道:“若是不叫你离开这些,这话又咋说?”
王二喜一个头磕在地上,大声道:“您就是太宗、小的便是死囚!”
嘿嘿,还不算是个首鼠两端、大奸大恶之人!
怀里摸出来个封子,低声道:“下黑便走,该忙活啥里头写得清清楚楚的,五百两纹银的交子算是一路盘缠。尽心做事儿,这事儿旁人忙活不妥,对你却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事儿。只是须得记住,这遭一离开王村便再跟王家没啥牵连,莫说是王家,便是登州你也是未曾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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