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轻轻嗯了一声,放下茶盏坐端庄了身子。
“事儿不对头!头日里只十九叔家跟旁的几个主户拉了童养媳进村,五六户的模样,这第二日上便有七八十户寻了在下录凭据,今儿这没过晌午呢,便有百十户寻了在下录凭据!在下见不对头,偷了空儿过来禀报。如此下去,只怕精壮些的流民全给村里人挑走,家里再剩不下当用之人。”
娘轻声笑道:“只管尽了村里人挑拣,今年家里大笔的钱粮出去,少费些钱粮有何不可!”
账房摇头道:“只怕不妥!昨儿没看出来,今儿细细看来看出些门道,来府上录凭据的挑拣的全是好年纪上的,别说没个老人,便是小点的娃娃都没有。昨儿录的少还说得过去,今儿便说不过去,谁家没个爷娘老子的,谁家没个闺女小子的,这咋就清一色的年岁?撇下了老的小的,还不是得家里担着?”
嗯?四叔眼睛瞪得多老圆。
“娘,跟四叔过去看看,只怕不对头!”村外流民里这老的小的可不在少数,照账房先生说的的确不对。
村口外老人孩子的比例明显提高了一大截,还有不少的村里人村外挑拣着精壮点的,忙得不亦乐乎的。四叔看两眼,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怒道:“去,传家里话,没挑拣好的全停了,挑好了的全把人送回去,赶紧!”
扭头冲了几个刚挑好的村里人骂道:“瞧瞧你家挑拣的人家,一家四口没个老的没个小的,偏就你家会挑拣?前些日子筑坝,你家八岁的小子不是跑了坝上混饭吃?你家闺女不是随了坝上帮忙?轮到了你家,便撇下老小只挑些精壮不成,良心都叫狗吃了去!”
村里人没眼色,一个劲跟了边上解释:“没,这家自个说了,家里只有这几口子人!”
四叔手指了鼻子,跳着高的骂:“放屁!揣着明白装糊涂,寻思着占了好大便宜不成!离饿死就是一口气的当口,哪家不是救得了一个便是一个?老的小的存了死心成全家里出得了力的罢了。精壮的拉了回家,当真便撇得下老小?少不得暗地里接济,谁家落得下便宜!”
还没见四叔发这么大的火气,一边呆不住,胡乱寻个外乡人说话:“嗯,你,咋就你拖家带口的,别家咋便没个老的小的?”
芦柴棒似个汉子撇撇嘴:“谁家没个老的小的?看村里开了口子,怕拖家带口的村里不收,撇下家里老小先安顿下来罢了。”
呵,这汉子实在,看来四叔说的果真没错啊!
“嗯,也算是逼得没法子的事儿!你家咋不跟了学着?”接口问道。
汉子不屑道:“养活不了一家老小,是家里男人没本事!在下上有父母、下有四个娃娃都还出不得力,一家人全指了在下养活,便是饿死只当在下没本事,撇了妻儿爹娘的事儿,在下做不来!”
“不是真的撇下,先落下脚,慢慢再给接了过去。自个都活不下去,拿啥养活家里人。”又跟着问道。
汉子扫一眼周围人,道:“动的都是这个心思,好歹也算是个没法子的法子。只是这等事在下做不来,了不起一家人一起饿死罢了。”
呵呵,逃荒个流民,离饿死都不远了还自称在下,看着旁人的路子不动心思,是个硬气人啊。
边上吵闹,府里的护院家丁一家一家把进了村的流民赶出来,后边跟着村里人不住嘴地吵闹,四叔不住嘴地从这边骂到那头,乱得跟钻进了黄鼠狼的鸡窝。嗯,好像这黄鼠狼就是四叔,要不,就是我?
吆喝了几声愣是没人听见,怒了,跳上村口的碾盘,伸手招呼过来四个家丁:“四周站好,一边一个,我说啥,你几个喊啥,懂不?大声喊!”
四个家丁齐齐的点头。
“王村的,都闭嘴!”
四个家丁炸雷一般齐声吼道:“王村的,都闭嘴!”
秋风扫落叶一般,齐齐的打个激灵,吵杂声也给吹没了。
“外村的,都坐好,少爷有话!”
“外村的,都坐好,少爷有话!”震得人耳朵嗡嗡响,看四周静了,稳稳心神,没法子,这事村里人都揣了明白装糊涂,这事儿做得不妥。只图个面子上说得过去,这当了这许多外乡人,还不能说自个村里人的不是,得留面子才成!便是有了短处,也得护短不是。
“村外人听好了!……撇下了一家老小的……都回去一家子站好!……家国,家国,不忠于家者焉能忠于国?……不忠于家者焉能忠于国?……进了村、落了户,暗地里接来老小……蒙蔽着主户……当得起个“诚”字么?……当得起个“诚”字么?”
说一句,四个家丁喊一句,村外流民给喊得辨不出东南西北,倒是把村里人喊了个满脸羞愧的。
“进了王村,再没人拿了当外乡人看……可王村有王村的规矩……不诚不忠之人,王村不留!……王村不留!……侥幸留下的也得赶走!……王村机械厂里讲的是啥?……“忠勇诚信智!”……“忠勇诚信智!”……一家子一家子的站好!”
看村外站的差不多了,转头冲村里人喊道:“不挑拣的该干啥干啥,想挑拣的赶紧!”说完坐了碾轱辘上拿了气势四下扫视着,就听四叔低沉的声音,嗓门不高,却刀子一般:“把心眼放正了!今年家里是咋待村里人的,都好生寻思寻思!”
不过一个时辰,七成的人家没了,看着剩下的四五百号,真傻眼了,这都剩些啥人啊,除了老的便是小的,要不便是病怏怏的跟婆娘,一家子都难得有个精壮的。刚刚那个硬气人一家还算是好些的,家里人口虽多,好歹一家还有个精壮的,婆娘也是个结实人,旁的家连这个模样还没呢!
这咋办?便是家里也收不得这许多人啊,收了全家里养起来不成?那边空地上连个人影都没了,马主簿早领了一帮差人趁乱溜了,只剩下几口大锅噼啪的烧着,还不知道里头还有米没米,这咋,官爷们暖和暖和还上炕了?
“少爷放心,虽说是些老弱,好在人不多,家里存粮倒也养的下,还不至于祸害了王村。便是官上也断不会撒手不管,虽说是眼下没了人影,不过看着王村拉流民屯田开荒不妥,脱个干系罢了。”四叔一边倒是沉下心来再没了担心。
我心还是悬着的,看不见的管不着,这眼前看着的不管,心里委实不忍。靠官府,官府施点粥饿不死算完,便是饿死了,外乡来的流民,当地的地方官也没多大的干系,更何况,若是闹事,这四五百人闹得起啥事?莫说手里没个器械,便是给了兵器,只怕也没几个人举得起来。若是再过些日子,这雪花一飘,指不定活的下几个呢。
“四叔,不成,这许多人,多顾了一个便顾了一个,全村里挑拣剩下的,开荒屯田只怕不成,家里若是不管便再没个人管!四叔,得想些法子!”
四叔直摇头:“难办,老的老小的小的,给块熟地只怕也得旁人帮衬着,何况家里哪里还有熟地?”
没想到,没想到村里人有这大的胃口,精壮人家竟然挑拣个遍,家里一户都没剩下!眼下,不帮吧家里还有些余粮,心下也不忍;帮吧,眼瞅着干赔,干赔的事儿谁干?王家再仁厚,管得了这四五百流民一时也管不了一世啊!
“眼下旁的不管,先给吃几天饱饭。官上每天两石米的粥施着,家里再填补两石,吃上几天饱饭再慢慢计较,眼瞅着一天天凉下来,下场雨不得淋死几个?吃饱了,也好趁天热搭几间窝棚挡挡风雨不是。”四叔一边小声嘀咕着,懂得四叔的心意,外人跟前,好处都是王家少爷的,善心也是王家少爷的,娘这样,四叔也是。可我不愿意。
得财插话道:“顾不过来不顾就是了,这许多灾民,全指了家里咋成?咱家里又没开着官府衙门,顾得下村里人家便是了!”
恨的就是一脚,怒道:“懂啥!看不着的家里管不着,眼皮底下的家里不管于心何忍?眼瞅着饿死?”
地上躺着的硬气人转转脑袋,有气无力地说道:“一路走过这许多地场,这王村算是头一份,赈济了流民、自家还不吃亏,在下佩服。王家少爷年岁不大,确有过人的见识,若是王家信得过在下肯借在下两年粮,这四五百人在下便一力承担,如何?”
呵,口气大的,我都想不出个法子,偏你个流民能耐?
四叔冷笑道:“两年的粮食王家眼下便有,只不过,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值得王家这两年的钱粮!”
硬气人无可无不可的笑笑,道:“在下一介流民罢了,胡乱说说,自然当不得真,只是王家难啊!剩下这四五百口子老弱病残的,撒手不管吗,官上挤兑自家不忍,管吧偏又寻不出个章程,更是个麻烦,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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