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丝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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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长沙人看来是酗酒成性的,晚间他一个人果真又来了欢香馆,腰杆挺得笔直地进门,但架子却不像第一天见时那么端正,而是拿出几吊钱往桌上‘哗啦’一扔再坐下,先点了一壶梨花白,叫上两个小菜,就开始喝起来。

    桃三娘端出了红旺旺的金丝粉,我看他立刻变了脸色,大惊失色道:“这气味闻着,就和小时候家里对着的那条巷子口卖粉那家飘出来的味道一样!”

    “诶?真的?赵先生不是逗我开心吧?怎么可能会有一样的味道?”桃三娘谦虚笑道:“请趁热尝尝,赵先生那么多年没回过家乡,恐怕早就忘记是什么味了。”

    那长沙人连连摆手:“不会忘不会忘!”

    他筷子夹起一块牛腩肉,仔细端详:“嗯,煮够了火候的牛肉就是这种深红的色泽,筋肉有韧性咬起来却不费牙。”他一边吃着一边大加赞叹,时不时再干一杯酒。

    桃三娘笑劝道:“您还是少喝一点吧,昨晚不是才喝多了?”

    那人大摇起头:“喝酒的时候,才能是我最轻松开心的事,”他拍拍心口:“再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也就忘了。”

    “您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昨儿不是才赚了一千两银子么!”桃三娘故意这样顺着他的话恭维他。

    “一千两?一千两算什么?”那人没好气地白了桃三娘一眼:“我手上随便一件东西就可以卖个几千不在话下,那一千两银子算什么?”

    “噢,赵先生那当然是大买卖大生意了,哪像我这小店经营,没见识到。”桃三娘依然顺着他的话恭维他。

    我看着他痛快地吃着那碗粉,觉得这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一开始见到时,倒是挺有点内敛谨慎的模样,怎么这两天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说话口气让人总不太舒服。我还是早点回家陪娘好了。

    想到这里,我便给桃三娘做个手势,告诉她我先走了,然后便跑回家去。

    我做好了晚饭,娘推说不饿,吃喝了两口汤,我自己随便吃了点,就到院子里和乌龟玩儿。

    晚上的空气很清爽凉快呢,我用一片草叶子去撩乌龟的脸:“不知道我爹现在怎样了,那船还要多久才能修好?”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乌龟说。

    乌龟眨眨眼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珠似乎能听懂我的话似的:“乌龟,你睡觉的时候,也会做梦吗?”

    我把它拿起来托在掌上,四目相对,它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双眼,我忽然觉得好笑:“乌龟你也不说话,整天闷着自己想事儿?”

    忽然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有人说:“不好了,船上又死人了!”

    娘从屋里惊魂失措地跑出来:“桃月!你爹……”

    我赶紧过去扶住她,娘却身子一歪,晕倒在地。

    我吓坏了,大声喊道:“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娘!……”

    隔壁的婶娘兴许是听到我喊,过来拍门:“桃月!你娘怎么啦?”

    我这时没办法分开手去开门,只能答道:“我娘晕倒了。”

    “那你快来开门!”

    “可是、可是我得扶住她……”娘看着瘦,可我想托起她,还是很吃力。

    “没事,你先让她坐下来!直接坐地上也行。”婶娘急了。

    “好!”我慢慢把娘放下来,让她坐在地上,正好背靠门槛,然后过去开了门,婶娘正在数落刚才外面传话那人,他是住竹枝儿巷尾的,姓谭,与生药铺那位谭大夫是叔侄亲戚,年纪尚轻,有时好像也到生药铺去帮忙跑个腿什么的。

    “跟个烫屁股猴儿似的,喊什么?整条巷子都听到你声音了!”婶娘一边说一边进来,扶着我娘道:“月儿她娘呀,感觉怎么样了?别动了胎气啊!”

    我娘已经慢慢醒转过来,虚弱睁眼道:“没、没事,就是眼前忽然发黑,脚没站稳……”

    “来,进屋躺一下吧。”婶娘要搀她起来,她却摆手道:“不、不!快问问他,谁死了?”

    “哦、哦!”我答应了赶紧去问,那婶娘则又大声骂道:“臭小子快说啊!谁死了?”

    “不、不是桃月儿她爹……”那人吓坏了,斯斯艾艾答道。

    “听见没?不是你相公!”婶娘也放了心,扶着娘进屋去了,但我站在那里,还是感觉背脊阵阵发凉,又死人了,一天之内死了两个人?怎么会这样?是春阳干的么?……我转头望去欢香馆,夜幕里欢香馆门前的红灯笼亮着,映出里面人影幢幢。

    我在井边打了水,煲开了送去给娘,婶娘正在陪着我娘说话,我又退了出来,乌龟在墙角下一动不动看着我,我总觉得心里一块重重的担忧,假如再有人死呢?假如下一个是我爹呢?不行……

    我想也没想,就冲出门去,可是刚跑到欢香馆门前时,却恰好桃三娘送那长沙人出来,一看见我正跑过去,就喊住我:“桃月?”

    我一怔,看见三娘,我也本能就停下脚步。

    那长沙人面红脖子粗的,也没把我当回事,只是跟桃三娘喋喋不休说:“你待会给元大人送点心……我现在就去找他,我爱吃的金丝粉啊,你得带来,我晚点还宵夜!别忘了!”

    桃三娘陪笑道:“忘不了。”

    “你给我做的金丝粉很好,难得你有心,回头我再给你个红包封你几两银子,我说得出做得到,几两银子不算什么……”他拍拍腰间:“我还有好东西给元大人看呢!”

    桃三娘一径笑着送走了他,转而看我,脸色却立刻沉了下来,拉我到一旁低声道:“你要去河边?”

    我点头:“我担心爹会有事。”

    桃三娘略叹一口气,双手抓住我的双肩:“我知道你担心,我也知道现在这样很难让你相信他绝对没事……死了的人,都是为那船做的血祭,一是祭祀那河里的蛟龙,二是为船开了血光,今晚那船就能全部完工了,子时还会死一个人。”

    “死那么多人的船,那元大人还敢要?”我难以置信道。

    “没办法,也许元大人不会再用这船招待他朋友了,但这船春阳必定会带回饿鬼道去。必须死三个人,船到时才能顺利启航,死的第三个人,是用来喂帮他开船行道的鬼的。”

    “太可怕了。”我抓住桃三娘的衣袖:“三娘,你带我起看爹好吗?我想要看见他真的没事,我娘刚才都晕倒了……我爹他不能有事的!”

    “哎,你这丫头。”桃三娘无可奈何笑笑:“好吧,方才元府的人来传话,又让我待会送元大人爱吃的几样点心去逍遥客栈呢,你跟我再去一趟吧”……

    元大人爱吃的点心,是之前桃三娘做过的红豆馅山药包子和配辣醋的油煎卷,以及蜂蜜松糕几样,我先回家又陪娘一会儿,趁她不注意再偷溜出门到欢香馆,她便已经做好了并且装盒,由李二提着,我们三人便往运河方向走去。

    记得第一回跟着三娘去运河边,也是夜里,当时李二他们背着几十袋肉馅馒头,特意去喂河里的蛟龙和鱼群,那段时候还是夏天,雨下得很多,河水涨满,天色阴晦;而今日,还是三娘牵着我的手,我跟着她的脚步,走得很快而毫不费力,秋风飒爽中,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更夫的敲梆声响,好像已是亥时。

    但就要到河边的时候,我们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前方远远能看见一片灯火通明,是逍遥客栈和那艘船,许多人来人往和喧哗声。

    “待会你和我一起上逍遥客栈里,除了那春阳,你还得注意,会有一个穿青绿色衣服的少年,他是春阳的亲弟弟,也是来自饿鬼道的饿鬼。”桃三娘这样嘱咐我道:“他表面上也是元老爷的娈童,但你千万不要去看他,或者让他发现你有留意他……他不比春阳,他是真正十足残暴的饿鬼,若不是春阳在,元老爷府上的人,恐怕早就被他吃掉了。”

    我一惊:“他们真的会吃人?”

    “当然。”桃三娘的语气毋庸置疑:“春阳来人间,主要是为他母亲以及兄弟姊妹得到长期的供养,并不为吃人,但他这个弟弟,出生之时就是那几百个孩子之中啃噬自己同胞血肉最多的一个,他们的母亲根本没有办法,是春阳最后制服了他,之后也并没有杀掉他,只是把他带在身边。”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头涌起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我脑子里浮现娘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没有像春阳那样多的同胞手足,我更不了解他对那一切会是怎样的感受……我只是深深地觉得可怕,世间居然会有如此沉重的可怕,可怕到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可以说出来……

    逍遥客栈就在眼前了,只见那夜幕半空间,淡淡香烟缭绕,那石阶的门前车马林立,门上数串大红纱蒙的灯笼,悬于飞檐楼阁的各角,众多乐器欢歌乐语声从门里飘出,而更远处,大约那艘游船所靠的岸边,好似有人点起火把,又好似有人点起蜡烛、烧起纸钱,仿佛还有嘤嘤哭声,只是听不真切,火把的光照得船上新刷的漆,在这夜里都如此光亮,伴着运河里潺潺的水流响……

    “三娘,元老爷身边究竟有几个娈童?……究竟什么是娈童?”

    桃三娘沉默了好久,直至我们快要走上逍遥客栈的台阶,她才低声答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几个娈童……”

    她接下去似乎还说了一句话,应该是给我解释什么是娈童,但此时面对的那屋里传出撕金裂石一般的声乐音响,一时之间刺入我的耳朵,也完全盖过了桃三娘的语言,我只是傻了一样还在仰头望向桃三娘的脸,这一瞬间,我看见她的脸上表情清晰而迅速地上扬,变成了容光焕发的如花笑靥。

    有一个笑容可掬的跑堂上前来招呼:“请问客官……”

    他还未说完,后面就立刻上来两个元府家丁,直接越过跑堂的朝桃三娘一拱手,声音冷硬道:“上这边二楼。”

    桃三娘点头笑答声有劳带路,便随着他们从旁边一条楼梯走上楼去,我第一次走进这样宽敞高大的房屋,这里到处挂着精美的垂帘,到处摆着颜色各异的盆花,香气弥漫,现在这个时候大堂里虽然没什么客人了,但拿着鸡毛掸子或抹布的杂役,还是不少;二楼上,还有那么多的琴乐歌声,从不同的房间里传出,我紧紧跟在桃三娘身边,在二楼长廊上转一个弯,再走到尽头,就是一个宽大的半月门,里面传出女子的歌声,有人掀开长串碎珠子的门帘,歌声便嘎然而止。

    屋里一张大圆桌,桌上坐满了人,我的视线根本不敢望向前方,听声音那唱歌的女子就是曾到过欢香馆吃饭的,那个叫金云的**,我站在桃三娘身后,只看着脚下红色方砖的地面。

    “诶?欢香馆的老板娘来了!”听声音,竟是那个长沙人赵先生。

    桃三娘对众人欠身一福,然后回头吩咐我道:“把带来的点心端出来。”

    我见过几次元老爷的场面,也知趣了,便答一声“是”,回身去把李二手里的食盒掀开,食盒分两层,上层是元老爷要的几样点心,但下一层隐隐散发着辣椒热油的辛香气,想来是给那长沙人送的金丝粉,我便也打开一一呈上。

    屋子的一角,坐着一位弹琴的女子,圆桌之上,摆下的都是时令瓜果和炒货的碟,照旧还有元老爷的高贵茶器,我不敢抬眼看任何人,只是小心谨慎地摆好手里的碗碟。

    一天之内死了两个人,想来元老爷的心情也不会怎么好吧,我大气都不敢出。我只希望在这里,等着船完工,爹没事。

    “呵,这小姑娘总是这么害羞内向的。”我听那**金云这么说,桌上的人们似乎都在看着我笑。

    我眼角恍惚瞥见正中央的元老爷左边,是白衣的春阳,右边则是一着青衣的,立时头皮发麻,不敢再看。

    这时元老爷淡漠声音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春阳答:“回大人,是亥时一刻。”

    桌上另一人道:“眼看就要完工了……”但他下半句话却停住了,这房间的窗户外面,似乎就能看见那船,若不是那女子一直弹琴,这里恐怕也能很清晰地听见船边岸上的哭泣声……

    “好了,别弹了。”元老爷有点烦躁地突然打断那琴声,但随即似乎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好,在场的人皆一窒,静默下来。

    弹琴的女子出去了,掩上门悄无声息。

    窗外飘入远处船上敲敲打打以及嘈杂的人声,十分清楚。

    元老爷站起身,走到窗边朝外张望,叹了口气。

    我看站在身边的桃三娘垂手恭立,并不作声。

    “这船……竟有什么不详么?”只听元老爷自言自语一句。

    桌上有人接话道:“听闻昨夜有人在船上看见水鬼。”

    元老爷转过身来,说话的是那长沙人:“赵先生你也有耳闻?”

    长沙人点头,也站起身走到窗边:“不是说,昨夜死去那位工匠,曾在落水前,说见到水鬼么?当时船上却无人信他。元大人为何不请来道士?”

    “这……”元老爷皱眉:“原本拟定是待船完工之后,才去请斋公的。”

    “我这有一块随身佩戴的太极古玉,乃是昔时大汉武皇帝未央宫中之物,能辟邪灵晦气,不如就送给大人悬于船上,或许能起到震慑之用。”长沙人说着,果真从衣襟中摸出一件东西,递到元老爷手里。

    我看见元老爷把那东西在手掌心,仔细看了一下:“这确是一块上等羊脂古玉,先生怎能把如此贵重物件……”

    “这皆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长沙人摆手。

    我忍不住觑了一眼对面的春阳,他脸上却是一如平时的冷漠,没有一丝特异神情。

    屋外有人敲门,进来一个小厮:“禀告大人,衙门那边人来报,仵作已经验明张五的尸身,确系由倒塌木梁砸碎头颅盖骨身亡,并无异样。船内工程亦全部完成,工匠们已经撤离船上,大人是否亲去视察?”

    “好,知道了。”元老爷点头:“”

    “诸位,元某失陪一会。”那元老爷说完就往外走,春阳也站起身,元老爷却按住他肩头:“你们都留在这里。”

    “是,大人。”春阳并不赘言,复坐下。

    “噢,欢香馆的老板娘还在哪?”元老爷似乎这时才发现我们还站在这:“实在怠慢了,快请坐,看茶!”

    桃三娘不紧不慢答道:“叨扰了,不用坐,我这就该回去了。”

    “快给老板娘拿银子来。”元老爷呵斥一句旁边伺候的下人,恰恰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惊慌的喧哗。

    “又发生了什么事?”元老爷有点像惊弓之鸟一样。

    小厮冲到窗边朝下面张望,似乎也看见奇怪的景象,大喊道:“究竟怎么回事?”

    有人答:“船晃得厉害!刚才一阵风,船就自己晃起来了……”

    元老爷转身下楼去了,那长沙人以及桌上其他几个男子、小厮也下去了,**金云走到窗边,手里拿着手帕子掩住胸口朝外张望:“这么多人在这……也会闹鬼?”

    我不禁攥住桃三娘的衣袖,心里阵阵寒意:“三娘……”

    “老板娘还不回去吗?”桌上有人忽然开口道。

    我下意识望去,就是那青衣服的男孩,他坐在那,年纪看来与秋吾月相仿,两鬓用绿色丝绦结了及肩的小辫,面如敷粉地白嫩,唇色红若胭脂,颈项上也与秋吾月一样戴着金项圈,略不同的是,上面显眼地镶嵌一块翠绿色玉石,他说话声音稚气,眉眼微笑吟吟的,口中还露出两颗尖尖小虎牙——我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看他。

    “大人还未给钱,我怎么能就走了呢?”桃三娘微笑答道。

    “呵,看来味道不错的样子。”他真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似的趴在桌上,伸手到这边,勉强才够到一块蜂蜜松糕,就吃了起来,还气哼哼地说:“春阳哥哥坏透了,每次去欢香馆吃饭,都不让老爷带我,只带吾月去。”

    春阳只是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秋吾月不在,我感觉到他对这个真正嫡亲弟弟,却相反并不太照顾。

    站在窗边的金云突然惊叫一声:“哎呀,小心啊!”

    春阳也起身朝另一扇窗外看,还有那个小厮,幸好这屋里不止一扇窗户,我忍不住走过去,在金云身边循着她的目光望出窗外,岸边黑压压站着许多人,整条河面泛着浪,‘啪啪’地拍着船身,而水里那艘船,左右不定地剧烈摇晃,甲板上还有几个人,但许是因为摇晃,船上挂着一盏风灯,也是随着船身半明半灭的。

    “啊!那是我爹!”我惊呼出声,来不及多想,我转身朝楼下跑去,桃三娘叫我一声,我也来不及搭理她了。

    元老爷带着人站在岸边,明明岸上平静如常,但河面却刮着古怪的大风,系在岸上的缆绳不知怎么松了,船已经在离开岸边足有一丈多远,但船又没有顺流而去,就只像一匹受惊的马,在原地前伏后仰地打着转,船上的人连站都不能站稳,有人想抛过去绳子,但试了几次仍滑脱了。

    “爹!”我大声喊道,爹就在船上,此刻正与其他人一起勉强扶着栏杆站起来,完全顾不上听到我。

    岸上扔绳子的人也在高喊:“我再抛过去,你们尽量接啊!”那人在绳子上拴上一个铁锤:“你们小心,别被砸到!”

    我爹伸出手:“抛过来吧!”

    绳子终于接住了,爹赶紧把它缠到栏杆上,但‘呼—’地岸上也开始刮起一阵大风,卷了许多沙尘径直冲入人的眼睛里,我见爹他们几个人一同好不容易才把绳子缠绕好:“好了!快把船往回拉!”

    太好了,绳子的一端是固定好在木桩上的,岸上的人只要把船拉回靠岸就好了,众人顾不得风大沙子入眼,便开始一齐用力把船往回扯,我也想要过去帮忙,但却被一个人用力推开,大声呵斥:“小孩子不要过来添乱了!”

    我跌在地上,沙子吹入眼睛很疼,我用手背揉了揉,却是更疼,眼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突然船上发出一声木质的脆裂声,人们喊:“不好了!栏杆要断了!”

    元大人大骂:“怎么可能新装上去的栏杆就断了?你们买的什么木头?”

    旁边小厮则劝他:“大人先回屋里去吧!这里风太大……”

    我只觉得自己置身在无比混乱的境地里,‘呼呼’的风声和人们喊叫的话音,拼命摇晃的大船,那艘船那么大,上面还有一座二层小楼,‘哗—’一声,船上的风灯终于掉到地上,摔碎了又发出声响。

    我眼看那栏杆被绳子扯得断裂,船上的人也滑倒在地:“爹!”我下意识地就想过去,却忘了我与船之间还隔着河水,只觉得失去重心,直到我一头栽入黑暗的河水里,冰冷的河水径直灌入我的嘴巴和鼻子,我才明白过来。

    “爹……”我手脚拼命乱划,想要把头伸出水面,但张开口却什么也喊不出,只尝到河水的味道。

    “桃月儿……”我的头露出水面一瞬间,听见桃三娘在喊我的名字,但我还什么都看不清,一个浪头盖下,我重又没入了水里……脚下不到底,我仅存的意识是,虽然我掉进河里,但这明明还挨着岸边,我伸手乱摸,希望摸到上岸的石壁,但我用手抓、用脚蹬,都碰不到任何东西……这里好黑,耳朵里也灌进了水,听不见别的,只有‘咕咚咕咚’的水声,我越来越慌,越来越怕,吸不了气,好难受……

    直到我感觉头发被人揪着,好几只手抓住我,将我重新放到坚硬的岸上,我都还有依稀的记忆,有人不断用力拍着我的背,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很多张神情担忧的脸,有人说:“醒了!醒了!”

    “爹……”我在这些脸中寻找我爹的模样,但怎么都没有?难道爹还在船上?三娘呢?

    “爹!”我猛地用力撑起身,抬眼却看见元老爷就站在我的面前,他身两边站着一青衣和一白衣的少年,白衣的面容冷漠,青衣的神情若笑。

    “呵,好了,小丫头醒了。”元老爷看着我,和蔼地笑笑。

    “桃月儿!”是我爹的声音。

    爹原来就在我的身后,我挣扎着起身,他便扶住我的肩,他全身我和一样,都是湿漉漉的。

    “啊?爹!你没事吧?”我看见他,终于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傻丫头,你怎么能乱跑到这来了?”

    只听元老爷吩咐旁边的人道:“把他们带到屋里去休息一下。”

    “谢、谢谢大人。”我爹在向元老爷道谢。

    “诶?风……停了?船也没事?”我的脑子逐渐想起刚才的画面:“三娘呢?”

    爹拉着我站起来,跟着那元府家丁走向逍遥客栈大门:“桃三娘?你是说欢香馆的老板娘?你是跟她一块儿到这来的吗?”

    “啊……三娘不在这?”

    “还是自己先回去了?”爹奇怪道。

    “刚才是爹跳到水里救我的吗?”我看着他身上的衣服,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是啊,当然了,我听见你喊我,但我刚看清是你的时候,你接着就掉进水里了,可是吓到爹了,你怎能这么全都不顾就跑过来?……”

    爹的笑容很温暖,他虽然在责怪我,但我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开心,只是……为什么不见了三娘?

    我的衣服全都湿透了,我低头看自己身上,脚下走过一路,都是水印,我被救上岸来过了多久?风怎么说停就停下了?所以我身上湿了,却也不觉得冷?

    我停下了脚步。

    “诶?快走啊,我们快到屋里去。”爹催促我道。

    我回头望向河岸,还有那艘船,船上此刻灯火通明的,很多人在那忙忙碌碌,元老爷的背影看来,正在那里对手下的工人们指点,却只有那一袭白衣,在夜色与火光之间,反而显得那么不清晰……好像察觉到我在看他,他忽然侧过脸来,他在看我,他那种眼神——

    我突然惊觉,不对!这里不是……霎那间水‘咕噜咕噜’地灌入我的口里,我想大叫,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四周还是一样地黑,我还在水里,刚才那都是饿鬼的幻术!

    但我能感觉到头顶的方向有一片火光,应该是人们举的火把,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向我头顶的方向挣去,终于冒出了水面。

    “桃月儿!”是桃三娘的声音,但我一头一脸的水,什么也看不见。

    “快,抓住这根绳子!”我听见桃三娘这样说的时候,有个东西正好落在我的头上,我连忙一把紧紧抓住。

    “拽紧别松手!”桃三娘这样说,绳子已经带着我往岸上靠,风还是那么大,浪一个接一个,像还想把我往水底打去,好几个大人伸手一起将我拉上了岸。

    “桃月!没事吧?”桃三娘用手给我抹开粘在脸上的头发和水,我拼命咳嗽着,她向下按着我的头用力拍我的背。

    “三、三娘……”我紧紧抓住桃三娘的手,我害怕这一次仍是假的:“我爹、我爹呢?”

    “船刚才被冲走了好远,不过现在好了,趁着刚才有阵子风小很多,他们已经绑好了绳子,现在已经快拉靠岸了。”桃三娘柔声安慰我道。

    我又咳嗽又拼命大口喘粗气,实在难受得很,待缓过来一点,才发觉周围围了好些人,有的是元府家丁,也有的是逍遥客栈里的杂役,有男有女,‘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有人催促三娘道:“把这女孩带进屋里去休息一下吧?”也有人说:“要不要请大夫?”

    忽然人们向两边闪开,元老爷走到我面前来,他身边跟着那个长沙人:“嗯?醒了?没事?”

    “哼!这风刮得邪气啊!”那长沙人朝地上啐了一口,大声骂道:“莫不是恶蛟作孽?”

    “噢?赵先生的意思是?”元老爷奇道。

    我这时已经清楚过来,留心听他们说话。

    “我自小在湘水边上长大,一直听老人的故事里,常说到水里住着蛟龙,时常兴风作浪,甚至伺机吞噬人畜,其实蛟不如龙,龙乃是天地间的圣灵神物,而蛟实则是顽劣水怪……元大人,这水中,莫不是有蛟?”

    “啊?”元老爷吓了一跳:“可是蛟兽食人,方才这丫头掉进水里,却并没有发生意外啊。”

    “这……”那长沙人也一时语塞。

    我与桃三娘对视一眼。

    不知是不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那长沙人倒背着手,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走到水边,盯着水里沉吟半晌。

    桃三娘扶着我站起来,我还是很担心爹的安危,朝船上张望,果然船已经绑好几根大绳子,众人用力正将船拉回来了。

    “你爹不会有事的。”桃三娘低声对我说。

    “三娘,已经快到子时了……”我担忧地问道:“春阳他们不是还得杀一个人么?”

    “嗯,其实方才真是吓到我了,我以为他们真想把你淹死。”

    我心里一惊,脑子里回想方才的一幕:“那么说,方才我在水里看见的,都是真的?不过……”

    “不过春阳好像并不想杀你,或许刚才他弟弟想对你下手的,不过他还是制止他了。”桃三娘接了一句,冷笑一声:“他们早就有看中的人了。”

    “谁?”

    “嘘—!”

    风募地又强盛起来了,在河面上打着旋儿,天空上隐隐能感觉到层云堆积,还有沉闷的仿佛是雷声在滚。船终于靠岸了,爹下了船来。

    “爹!”我喊一声,跑过去。

    “桃月儿?”爹看见我脸上充满疑惑:“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和娘都好担心你,这里死了两个人……”我抓住爹的衣服,才有了心里石头落地的感觉。

    “是你娘叫你来的?”

    “不、不是,我拜托三娘带我来的。”我仰望着爹的脸,他一脸疲惫憔悴,也是惊魂未定。

    风‘呼呼’地在我耳边过,我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快把船固定好,回到屋里去!”我听见那长沙人喊。

    人们手忙脚乱地吆喝着收拾,爹也拉着我和三娘说:“先去避避风吧!”

    这时有人喊:“赵先生,站在边上太危险!”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去望,可很多人都火把都已经被大风吹得熄灭了,只觉得黑糊糊一片,看不清谁是谁。

    “可能还要下雨,快走!”爹扯着我,容不得我再看仔细,果然没多久,天上飘下滂沱大雨,我们好多人都挤在逍遥客栈的大堂里,逍遥客栈本来是只接待贵客的地方,可这时候,也是看在元府的面子上,没有办法阻止。

    我冷得阵阵发抖,桃三娘拿出银子让厨房给我煮姜糖水,我爹推辞半天,绝对不肯收,这时忽然有人问:“赵先生?赵先生在哪?元大人有请!”

    大堂里的人都面面相觑,这里没有那长沙人的影子,我惊恐地望向三娘,她对我摇摇头,意思是不许我作声。

    “难道还在外面?或者上茅房了?”有人说了一句,其他人也在纷纷揣测,也有人说,要不找几个人出去找找他,其他人立刻反驳道,这么大的风雨,去哪找人?有人指着我说:“刚才这小丫头是命大,掉进水里还能自己冒出来抓住绳子……”

    桃三娘揽着我的肩,一边拨我的湿头发,并没理会那些人的话,看样子,是绝对没人肯出去找那长沙人的了,我抬头看着三娘的脸,她的神情肃穆,也不说话。

    我们就这样一直等了一个时辰,屋外的风雨才慢慢停住了,元老爷和春阳他们都没再露面,估计已经在楼上的客房休息去了,只有元府的家丁仍在守着打点。那个长沙人也一直没有露面。

    我很困倦了,但是硬撑着不肯闭眼,爹却还不能回去,因为工钱还得等到明日才发,再说折腾了半夜,船也有损伤,明日还得修整。桃三娘让李二背着我,爹对三娘再三道谢,送我们就回去。

    回家的路似乎很远、很黑,路上空空荡荡的,两边的树在轻轻摇晃,也很静。

    “三娘……那个人死了么?”我忍不住问道。

    “应该是。”桃三娘没有看我,淡淡回答,她对这事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但我心里好怕。

    “为什么他们能够轻易就杀掉一个人?人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被杀死?”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难过,但我试图不表露出来,不想被三娘发现:“饿鬼很可怜……但他们为什么可以随便就杀人?”

    桃三娘这一次没有回答我,她只是望着前方。

    我伏在李二背上,侧着脸就能一直看着她,夜里她的身影也是一团模糊,我很困很想睡了,今夜春阳已经如愿以偿了吧,他会怎么把船带走?他那个说话声音稚气,一副微笑吟吟带着虎牙的弟弟,真的一点都不像是会是杀人吃肉的鬼怪……为什么都看不出来呢?我好累了,但我更想知道为什么……

    桃三娘为那个长沙人做的金丝粉,他没有吃完,就再也不见了。虽然我并不喜欢他,但一个人凭空就不见了踪影,听到很多人在那里频频猜测他的去向,甚至后来很多人去河里打捞,但却连尸身都找不到。

    我觉得,他那么恋着家乡,死后会不会顺着河流回去呢?不过桃三娘说,子时死的这个人,是春阳喂给到时帮他开船的鬼,那就是说,会连身体也被吃掉吗?好残忍……

    那艘船并没有受到什么毁坏,但后来元老爷也没有用它去招待客人,就那么停在运河边,没几日就快到中秋节的前夕,那艘船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江都的人们都议论纷纷,它果然是不详的,船上恐怕是藏着鬼怪也未可知!

    可在我看来,最低限度……爹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我就很满足了。

    回来之后,因为落水着凉,我病了一场,但之后回想来,我掉进水里春阳却没有要了我的命,也还是万幸!当时在幻象之中,差一点就进了那屋里去……也许进去就没命了,但我发觉到是假的,是因为他当时回过头来看我,微皱眉头那种目光,在叫我快点离开这里一样,我捡回一条命,其实都是托三娘的福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春阳的眼神竟有种悲哀,随意就能夺走人类性命的饿鬼,如此可恨……却又如此悲哀,我实在是想不明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