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丝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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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蝉的鸣叫声已经渐渐虚弱下去,午间筛落院子里的阳光,也和煦了许多,少了火气。

    爹在运河边接了新活,据来找我爹的人说,是那位退休回故里颐养天年的元老爷有一位在京城同朝为官的同僚,因为丁忧回乡,将坐船路过江都,于是元老爷便特地买了一艘游船,就停在运河边上等候大驾,后来好像又嫌着游船内外过于简陋,于是连忙召集了一群工匠,要在短时期内把船身内外都重新修葺一遍。

    开出的报酬倒还算不错,除了每天包吃喝,还给三百文钱,爹便兴然应允去了。

    话说回来,江都一带富庶人家倒是不少,他们也常是平头百姓、街坊邻里之间的谈论话头,所以对于那位刚回到这里的元老爷,我这些天在附近几家婶娘那里,就听来许多;不外乎就是他家宅子有多少间房,一共几位家眷、多少儿女,平日性情喜好、花费用度之类,只有我每次一听到关于他家的事,就心里一阵惴惴不安——元老爷身边那个叫春阳的娈童,竟是会吃人的饿鬼,他还曾经化成一团白雾似的在我眼前忽然消失……太可怕了!

    而娘近来却害喜得厉害,总是呕酸水又吃不下什么东西,我没办法,只能去菜市经常买回些青橄榄让她含着,或者桃三娘有时给我一些她腌制的梅卤,让我拿回给娘泡水。

    可娘自己更担心的是爹,总念叨说现在虽然天气有了点秋凉意,但那船整日间晒在日头下,船上做活的人肯定热,兼之还得禁受着水面蒸上来的水气,那样很容易生病,再说工期紧迫,工匠们日日夜夜地呆在船上,晚上还有风露……唉,要病了怎生是好?

    娘说这些,我也只能默默听着,看她做针线活熬凹了的眼眶,脸色萎黄又天天晚上睡不着,我能帮她的惟有尽量承担家务活而已。

    想起有一次听桃三娘说起过,莲子可以养心益气,于是这天我专门去买回莲子和桂圆,煮了点莲子桂圆甜汤,给娘补身。

    娘先是问我吃了没有,我答说吃过了,她才低头只吃了半碗,却又想起我爹,说要是我爹这时候能回来一趟,也吃点莲子甜汤就好了。

    “娘,你如果不好好保养自己,爹也会因为惦记你的身体而不好过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催促她吃完一整碗甜汤,然后劝她躺下休息一会,睡个午觉。

    柳青街上很安静,欢香馆里好像客人不多,但厨房的上空还在持续不断地飘出炊烟。

    我径直走到欢香馆的侧门进了后院,桃三娘正在炖汤和做糕点。

    桃三娘告诉我,原来这都是给元老爷做的,他今上午就到了运河边巡视那艘船的工程进度,不曾想晒了日阳,引得有点老毛病复发,于是暂时安置在了河边的客栈,之后因为就近,府上人便送来了上等天麻和活鲫鱼,要桃三娘给做一锅炖汤,另外还要几色咸甜点心,晚饭前一齐送去。

    “那位元老爷身体阳虚呢,而且上了年纪,恐怕偶尔也会感觉眩晕和手脚麻木,还有风湿和偏头痛。”桃三娘这么对我说道。

    我很惊讶:“三娘怎么知道的?元老爷这都跟你说过?”

    “他当然不会说啊,不过他一犯老毛病就要吃天麻,而天麻这味药材又专门是治疗这类病症的,我就知道啦。”桃三娘笑着道。

    “诶!三娘好厉害!”我佩服得不行:“三娘也教教我吧?”

    “嗯,等闲的时候。”桃三娘一边说着话,一边手上停不下来,不断揉搓着面团,旁边何二则将刚刚捣碎的一些粘稠生山药加进她手中的粉团里,这是准备包红豆馅的山药包子;后来我也试着帮她一起,做出一道需配辣醋吃的油煎卷,就是把鸡肉、香菇、木耳剁碎,然后洒在摊薄鸡蛋面饼上,卷作一条,两头包好后,再略煎焦黄,出锅只要切成小段卷子的,就成了,不算复杂,只是需要拿捏火候分量。

    间中,我还对桃三娘说起我娘担心我爹的事,桃三娘想了想:“不若你待会就与我一道去运河边好了,你给你爹送点莲子甜汤,只要你别跟着我进客栈看见元老爷就是了。”

    “那太好了,那我回去和我娘说。”我高兴着就雀跃地跑回家去了。

    娘听说是跟着桃三娘一起,自然没阻挠,让我洗干净家里一个带耳的小陶罐,盛好剩下的莲子甜汤,便急急出门了。

    等我们到了运河边时,已经日头偏西,水面残红了。

    元老爷所在的客栈,其实是本地较大的一家名为‘逍遥客栈’的,里面据说宽敞的中庭还搭有戏台子,专供来往富商游贵打尖落脚、宿寝歇息。

    远远看见,那就是一座高大的金螭红瓦、琉璃屋面,仿佛宫殿一般。我从不曾进去过,此时更不敢靠近,便与桃三娘约定,她带着李二去送东西,我则自己到河边船上找我爹,待会在河边最大一棵柳树下碰面就是。

    我沿着河边走过去,那艘船就停在距离客栈不远的小码头那,不少像是监工和工匠的人在走动,我不敢问人,只站在岸边看着船上,幸好不到半刻钟的功夫,我爹就正好从船舱里走出来,手上还拿着工具,和人说着话,我连忙喊他,爹看见我,有些诧异,赶紧上岸来。

    我把陶罐给他:“爹,这是娘让我给您送来的莲子甜汤,她念着您辛苦,怕您生病了。”

    爹接过去:“嗯,还有三天就能完工了。”

    “好大的一艘船啊!”我感叹道:“爹负责做什么?”

    “船里面的家具啊,船舱口太窄,在外面做好再搬进去的话,会比较困难,我们只能都在里面做,都是桌子椅子啊,还有床,说起来,还真是热呢。”爹说着话,声音有点沙哑,像是渴得厉害,随即就把陶罐盖子打开,捧起罐子就‘咕嘟咕嘟’喝起来。

    我看着爹痛快地喝完甜汤,惊讶道:“爹真厉害!喝完这么多,都不用吃晚饭了吧?”

    爹用袖子抹抹嘴,把罐子递回我手上笑道:“干活累嘛!何况你大老远送来,对了,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不是,还有桃三娘。”我指指逍遥客栈:“她去给元老爷送点心。”

    “噢,一块回去吗?路上可要小心。”爹还有点不放心,看看把运河一径映照得通红的斜阳:“天就要黑了。”

    “知道了,还有李二,我们三个人,路又不是很远。”我提着空罐子准备走了:“爹回去工作吧。”

    “嗯。”爹点点头,朝我摆摆手。

    三娘给元老爷送东西应该已经送到了,不过她还没出来,不知道还要在里面耽搁多久,我往回走的路上还特地朝逍遥客栈望了一眼,走到我和三娘约定的那棵柳树去,也得经过逍遥客栈的正门。

    那里出出进进的人真多,好几辆马车也停在路旁,有些丫鬟婆子或小厮模样的人,一边车上车下的收拾东西,一边嘻哈说笑。

    夕阳的光笼罩在这幢富贵堂皇的楼身上,把它原本就耀眼的红色飞檐更加上一层金灿灿的外衣,让人既看不清晰,却更生畏惧。

    但一想到那个饿鬼……我低下头只想尽快走过去,可不曾想,偏偏就是越躲越来事,忽然一个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啪’地一声砸到我身上,我吓一跳,回过神来看,落在我身边的却是一个人们蹴鞠玩的那种皮球。

    球是从客栈里面飞出来的,我循着方向望去,只见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跑出来,他一身金黄的绫绸衣衫,仿佛与他身后那幢流溢金红琉璃宝色光芒的房屋是一体的。

    他俯身捡起球,觑了我一眼,我才看清他的模样;纤细的肩膀显得偏于瘦削,河面上吹来的微风拂开他的额发,比一般女孩还要白细清秀的脸蛋,但眼神有些木然,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抱着球就自顾回头跑回客栈去了。

    富家小公子都是这样傲慢任性的吧,把个皮球在人家客栈里面乱踢,也不管会不会砸坏人家的东西,或者砸到人……我平素就很怕碰到那些同龄的男孩子,虽然都是竹枝儿巷里的街坊邻居小孩,但那些男孩子最大的乐趣就是吓唬女孩,大有不把别人吓哭了就不罢休的,因此我向来都躲得他们远远的。

    我这么一边想着,一边仍然走我自己的路,却不曾想,忽然再次又一个东西‘啪’地砸到我身上,我有点火了,回头看时,还是那个皮球,但扔球的人,把我惊得呆住——

    只见那个身着飘逸白衣,名叫春阳但其实身份诡谲的少年,就站在客栈门前的台阶上,不怀好意地笑着看着我,旁边还有方才那个神情淡漠的黄衣少年。

    我感觉自己的头皮一硬,早知道不回头,赶快走掉就好了……看样子他是故意把球扔过来的。

    “诶!小丫头又是你?”他抬起手:“把那个球给我们送回来。”

    我心里害怕,但他的样子更让我生气,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不敢说什么,继续低头赶快走。

    哪知道就因为我心急快走,没仔细看前面路,竟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我也没看清楚是什么人,就紧接着被一把推到了地上,一个泼辣的女人声音骂到:“没长眼睛的东西!”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陶罐也随着一块摔在地上,‘乓’一声脆响,我的身下好像还有小石子儿,硌得我生疼,等我回过神来,才看清眼前是个个子高挑的年轻女子,着翠绿色衣裳,丫鬟模样,眉宇还带有几分凶狠劲儿,骂完我一句,就拍拍身上走开了。

    我愣了愣,脸霎时间发烫,赶紧爬起身,但低头看手上的陶罐的罐口处,被摔崩了一大块,我傻眼了,怎么办?

    “哼!你要是听话,给我乖乖地捡球,就不至于摔这一跤了。”耳边传来那个少年的冷笑和话语,他走过来捡起球。

    是看到我的笑话高兴了?他到底想干什么!我这么想到,只觉得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难受,今天真不该到这来……我鼻子有点酸,也不理他,提着我的陶罐爬起来,顾不得疼,继续往前走。

    “呵,还挺犟。”我听到身后,那个少年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就是皮球拍在地上又弹起来的声音。

    我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桃月儿!”

    我一愣,是桃三娘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只见她和李二从逍遥客栈门里出来,正下台阶,我这才站住脚。

    那两个在路中央玩球的少年见到她,却并没有特别的改变,互相踢着球,从她身边跑过去,照旧兴高采烈的样子。

    桃三娘走过来,看见我狼狈的模样,无奈笑笑:“摔跤了呀?看你这一身土。”她给我仔细拍打了一下衣服:“来,趁天没黑之前,我们回去吧。”

    “嗯。”看见了三娘,我的心里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她牵着我的手,走了一路,我看着手里残破的陶罐,又看看她:“三娘,那个黄衣服的男孩,也是……”我甚至有点说不出那个‘鬼’字,因为这在我看来,仍然是很难以理解的,我也只能问三娘:“他们看起来和我是一样的呀?”

    “你说那个男孩子啊,他和你一样的,是人。”桃三娘低头笑吟吟看着我。

    “他是元老爷的孩子吗?”我不解。

    “不是啊,元老爷这把年纪,他的儿子也该和你爹一样岁数了。”桃三娘似乎在笑我的天真。

    “诶?那他也是娈童咯?在元老爷身边干什么呢?”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懂娈童是什么意思,看他们漂亮的衣着,就知道肯定不是普通的小书童或者下人。

    “唉,是啊,不过,怎么和你解释呢?”桃三娘有点作难的样子:“你以后慢慢就知道啦。”但看我实在是如坠云里雾里的样子,似乎明白我的疑惑:“人的外表下面,可以是人自己,但也可能是鬼,又哪是容易分清的?但这孩子是人……”

    “那三娘就能分清啊。”我还是觉得这一点很欣慰。

    “呵,应该是吧。”

    因为桃三娘和李二出去了,店里只剩下何大、何二两人张罗,看样子着实忙得够呛。大约四五桌客人,要茶要酒、点菜吆喝不绝。他两人又是闷葫芦一样的人,只会做事不会说话应酬,因此一些客人这个嫌菜慢了,那个叫人来不及答应了,眼看就要乱起来。

    我本想这就回家去的,但桃三娘非拉着我说让我再等等,我只好跟她一起进了店。

    果然,桃三娘甫一进屋,就听有人喊:“老板娘终于回来了。”

    “哎,桃三娘,难得今天我又经过你这,来吃顿饭,你怎么才露面啊?”有一个样子风尘仆仆的男人朝桃三娘这么嚷道。

    “唉,没办法,有事耽误了。”桃三娘连忙走过去给他倒茶:“今天要吃什么?还是老规矩?茄子炒五花肉、烧豆腐还是蒸鱼?”

    “都上!老子可饿瘪了。”那男人拍拍肚子豪爽一笑。

    “好。”桃三娘点头记下了,一边吩咐李二:“去后面把菜名告诉何二。”一边继续招呼其它几桌客人,我自走到靠柜台的空桌子坐下等她。

    靠窗户的一张桌子,独坐着一个客人。

    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穿了一身黑色的光绸面衣裳,四十多岁年纪,端起茶杯饮一口茶时,能看见袖子里手腕上缠着一串颗颗都有鹌鹑蛋大的珠串,仪态和神情都与在场的其他客人略有不同。

    好像又是个有钱人,不过奇怪的是,他又没带跟班。

    “这位客官,吃点什么?”桃三娘走到他面前问道。

    那人也朝桃三娘微微一笑:“老板娘好,久闻大名了。”

    “哦?这位客官看来倒是眼生,却不知从何处听说过我这小店?”

    “呵,我是长沙人,曾听不止一位朋友提起过,江都有家欢香馆,不但只老板娘聪明漂亮,而且菜色俱美。”

    “哎,实在过奖了。”桃三娘摆摆手:“那么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会尽量为您做到。”

    “那就请做一道骨头肉吧?就是猪身上,长在一起的骨头和肉,能一齐咬碎吃下去的,做法随你。然后,还有一道如意圆子,不过可不是那种剁碎了再捏出来的猪肉圆子,而是要把肉切了方块,里面挖空再放入馅的。”

    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很讨厌,他说那两道菜名的时候,我却觉得他在故意为难人,菜名和方法都说得含糊,也刁钻。

    桃三娘却毫不在意,笑笑:“好的,请您稍等。”

    就到后院厨房去了,临走还示意我也跟她进去。

    “三娘,那两道菜你知道怎么做吗?那人是什么人啊?”我有点愤愤不平。

    “不难的。”桃三娘把我手里的陶罐拿过去,用水冲冲干净:“我刚想起有腌的咸鸭蛋,给你拿几个回去吃。”

    “诶?……那太谢谢三娘了。”桃三娘总是送我好吃的,也拒绝不了她,因此每每我都更不好意思。

    “三娘,方才那人点的菜……好像很难啊。”我还在想刚才的事。

    桃三娘一边给我拣鸭蛋,一边摇头笑笑,喊何二:“带肉的猪脆骨还有吧?炸一碟,配酱拿出去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我惊讶道。

    “是啊。”桃三娘笑我大惊小怪:“不过如意圆子有点麻烦,天黑了,你还是快回家吧?”

    “噢。”我只好点头:“我先回去了。”

    其实我很想看她做那道如意圆子,但天的确黑了,娘一个人在家,我是得快点回去。

    屋子里娘的一盏油灯亮着,娘做好了饭菜但一直在等我回来,我拿出桃三娘给的鸭蛋,然后一起一边吃饭,一边给娘讲去看到爹的情形。

    我说爹渴得那样,把甜汤一口气都喝完了,娘就笑,说你爹就是这副蛮牛劲儿,我也笑说,弟弟可不要像爹一样,太淘气了我可管不住他。

    吃完了饭,我到井边洗碗,乌龟伏在墙角,看见我就慢慢爬过来,我故意逗着它玩,把它翻过来,急得它四肢和脑袋都伸出好长,可就是碰不到地面,半圆的龟壳像不倒翁一样左右摇摆,我看着觉得很好笑,过了一会才重新把它正过来。

    ……不知道弟弟会是什么样的,会像爹还是娘?会不会淘气不听我的话?

    其实我宁愿天天在欢香馆看桃三娘做菜,也不喜欢和街坊邻居的那些小孩玩,男孩子们都那么恶作剧,好了不起的样子,女孩们要不就是做针线女工,要不就凑在一块儿说一些无聊透顶的悄悄话……怪没意思的。

    “桃月!出去跑了半天,还不快洗澡……”娘在屋里催我了,我赶紧答应去。

    第二天下午,我闲晃到欢香馆的时候,看见了元老爷!

    想是天气晴朗,他的身体也好多了,这会子正悠闲地坐在围栏边那最好的位置上,面前摆出一整套翠绿色晶莹剔透的茶杯子,和几色茶点,手里挥着一柄羽扇,在他对面坐着的,竟然是昨晚那个自称长沙人的中年男人。

    照旧是着一身白衣的春阳,在风炉上烹着茶,还有昨天看见那个玩球的金黄色衣服男孩子,在默不作声地剥着栗子,还有那些随身小厮,在周围或站或坐。

    我不敢从正门进去,连忙绕到侧门进后院。

    桃三娘正在把一些新鲜刚下来的青橘子剥皮,见我来了,便把手上剥好的一个橘子肉给我:“怕酸吗?”

    “三娘这是做什么?”我接过来橘子问。

    “青橘皮切丝、焯水,晚上拌凉菜啊。”

    “三娘,那元老爷又来了……”我讷讷地说。

    “是啊。”她倒是不以为意:“来看东西的。”

    “看什么东西?”我更奇怪。

    “那个长沙人,有不少骨董玩意儿。”桃三娘自己也拈了一片橘肉进嘴,随即酸得眯起眼睛:“他手上戴的那串玉石珠子,据说是以前长沙国王棺材里拿出来的呢。”

    “噢,是卖骨董玩意儿的……”我知道骨董是什么,江都一带自古繁荣兴盛,常年能看见那些走街串巷,专门收人家里玩意儿的人,街上也有专卖这一类物件的地摊或店面:“他有很多宝贝咯?”

    “可能是吧,”桃三娘对这个似乎没一点兴趣,手里不停地收拾青橘皮。

    “生橘皮苦苦的,能做菜吃?”

    “嗯,焯水之后,还得泡一两个时辰,做菜之前还得再烫一次水,用蜂蜜浸上,才能保证去掉苦味,然后把蜂蜜和花雕、盐、酱油腌制牛肉条,炒熟出锅以后,配上蜜浸的青橘皮丝,撒上炒白芝麻,味道就好了,还能清气化痰。”桃三娘一边把橘皮切丝,一边跟我说。

    “哦,改天我也给爹娘试试。”我雀跃道。

    “桃月儿真孝顺。”桃三娘夸我。

    这时屋里的小厮过来传话:“老板娘,我们老爷有请。”

    “来了。”桃三娘答应一声,洗干净手去了。

    我好奇,便又像上次那样扒在门边偷看里面人举动。

    只听那元老爷对桃三娘说道:“今晚在你这吃顿便饭,就不要像上次那样大费周折了,就拣你几样拿手菜来尝尝,这位朋友从长沙来,楚人嗜辣,你也做两个辣菜吧。”

    “是,大人。”桃三娘笑着点头。

    那长沙人却笑道:“老板娘的手艺了得,昨晚已经领教过了,虽做的手法都不是地道辣菜,但滋味火候都没说的。”

    “哦?是什么菜?”元老爷来了兴致。

    “骨头肉和如意圆子。”

    “那今晚再做来试试。”元老爷吩咐道,然后回头问旁边那不作声的黄衣少年:“吾月,第一次带你来这,你想吃什么?点个菜名。”

    黄衣少年抬眼看了桃三娘一下:“鲤鱼。”

    “嗯,”元老爷略点头,随手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一口茶,忽然想起什么:“老板娘辛苦了,坐下喝一杯茶?……春阳,上茶。”

    “是,老爷。”

    元老爷不由桃三娘分说,就命春阳倒茶,桃三娘不坐,那春阳从旁边另拿了一只店里的瓷杯,给倒上茶并奉至桃三娘手中,元老爷抬手作请:“老板娘请尝尝,这是运来惠山泉水所泡的六安瓜片。”

    桃三娘细细饮过,又端详杯中,笑道:“果然是汤色宝绿、香气清高,不带梗、芽,雨前上品。”

    我不是很听的懂桃三娘的话,但元老爷一脸惊讶:“想不到老板娘不但厨艺精通,还很懂茶味,实在是失敬!”

    桃三娘谦虚笑笑,没说什么。

    “元大人,”那长沙人轻咳一声,像是把话拉回正题:“这普通的金银器皿、琉璃玛瑙都是俗器,您自然是看不入眼的了,不过我手上倒还有一件东西,可请大人过目。”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原来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远远望去,有的发出金铜光泽的,有的五颜六色,但看不清都是什么。

    桃三娘这时便托辞往后院来了,见我躲在那看,她也没制阻我。

    “噢?赵先生过谦了,先生见识不凡,手上骨董件件皆是珍品,请不吝赐教才对。”元老爷说话时,语调是不紧不慢的。

    “好,东西就在我所住的客栈房间里,因为精致纤巧,不敢随意带在身上,大人在这略等一等。”那长沙人说完,便起身走了。

    元老爷还提醒他收好桌上那几件宝贝,但他只是笑笑说,元大人何等身份之人,这几件东西就算摆在这里,相信也绝不会出任何纰漏的,就给大人暂且把玩也好。

    待他走了,只见那春阳坐到桌子上,手里拿起一个五颜六色的碗说道:“这种样子的琉璃碗,吾月前几日不是才失手打碎了一个。”

    元老爷笑笑:“此人削颌鹰眼,前额微凹,猪嘴獠牙,却打扮一副仙风道骨之貌,能言善辩,绝非善辈呀。”

    “那大人为何还与他结交?”

    “呵,你这小儿当然不懂,我在京城为官多年,什么样人没见过,又如何怕他什么?这人倒卖骨董玩器,已是此中行家,手里必有奇货,我不过择我所需之物罢,他能与我何干?”

    我不敢再偷看,他们说的话我几乎都听不很明白,只是觉得背脊阵阵发寒。

    一回头,就看见桃三娘已经又开始忙碌着开始做菜了,正在砧板上切着一块猪肉。

    我在旁边看着,只见她把肉切成大小相等的小方块:“三娘,这是做什么?红烧肉?”

    “当然不是,红烧肉得是花肉啊。”桃三娘切完了肉,又转身到厨柜子里找出几个小罐子,用勺分别舀出松仁、椒盐、豆酱等料,腐干切丁,再剁碎一大把红辣椒,最后一起调匀。

    “这是如意圆子。”桃三娘一边说道,一边拿来一把极其锋利的尖头小刀,这刀平时很少见她用的,却见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起一块肉,十分熟练地在肉上划开一极深的小口,然后小刀迅速在调好的辣酱中挖出一点,填入肉口子中,我明明看到小刀只是划开小口,可随着那刀尖在其中再一剜,就能填入约一指头大的辣酱。

    我看得羡慕不已:“三娘好厉害!”

    “桃月,”桃三娘忽然停下手。

    我一怔,她的语气极少会如此低沉严肃:“嗯?”

    桃三娘却也是怔怔地看着我半晌,可能是我惊呆了的样子,让她终于觉到自己这样很奇怪,才‘噗哧’地哑然失笑,继续低头做手上的事,却什么也没说。

    我更觉得离奇:“三娘……怎么了?”

    桃三娘有些无奈似的摇摇头,反轻叹一口气:“没什么,只是,刚才突然有点不舒服的预感,桃月……”她顿了顿,好像又想了想,才又问道:“你不害怕吗?”

    “害怕?”我更加诧异起来。

    “是啊,你总到我这儿来……你看,没有哪个街坊邻居,会像你这样爱到我这儿来的。”

    三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说出这么奇怪的话来?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三娘没有害过好人啊……”我说到这里,就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算了,不说这个了。”桃三娘打断了我的话,转身又进厨房里去拿什么东西,我傻子一样站在那。

    卤鸡,用囫囵整只的小母鸡,腹内塞葱二十根、茴香二钱、甜豆酱二两、蔷薇花酱一两、花椒七八粒、姜二片,然后肚子缝上,油锅炸微黄,砂锅里倒入酒半斤、酱油一杯半、水半斤卤煮至熟即可;如意圆子,把酿入调料的猪瘦肉方块入温油锅炸黄,另起一锅里放入剩下的松仁红辣椒调料,以旺油烧滚,倒入肉块回锅挂芡,出锅装盘后,撒上几颗绿葱花即可;此外还有上次做过的醉鲤鱼脑、汤煨甲鱼、蘸酱脆骨头肉……

    依然是热热闹闹、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这一次我不敢去给传菜,只是留在厨房里帮着打下手,间隙觑见那长沙人拿回的骨董,却是一盏据说是出自滇南古国的‘料丝灯’,通身材质用玛瑙石英诸种宝石,捣碎为屑,煮腐如粉,点北方天花菜汁才可凝固,而后再以特殊工艺缫之为丝,把宝丝织如绢状,上绘一副棠花黄雀,日阳光下,灯身通体晶莹澈亮,宝光刺目,待到夜间,灯内放入烛火,灯身则更是能把光芒放大映出数倍,并且红滋四射,彩丽斐然,甚至毫不怕风吹雨淋。

    这时的时辰已是傍晚,屋内渐渐昏暗,元老爷立刻命人点来蜡烛放入灯内,一时间果然照得屋内天花都光彩熠熠的,我也更加是看得惊羡呆了。

    “好、好!果然是件宝贝,原本若说什么水晶风灯、冰蚕纱灯,相比之下也不过如是了。赵先生,你开个价吧。”元大人直截了当地说。

    “这……赵某有心与大人交个朋友,钱财之事,何必急在一时,大人可再细看看,有无瑕疵或不实之处?”那长沙人十分大方阔绰地双手捧灯到元大人面前,又对一旁的春阳道:“这位小哥儿虽然年纪稚幼,但眉宇清奇,宽额广颐,相貌言谈举止皆不同凡人,如此沉着在胸之气度,想来也必有高见吧?”

    我觉得这些人说话都好深,他们用辞许多都不与我们平素人那样随意,有的我都不能完全明了,只晓得个大概而已。

    这时何大、李二陆续把菜端上桌去了,几个小厮也在忙于布置碗筷,我也得赶紧回家了,这边向桃三娘告辞一声,我仍然绕侧门出去。

    娘正走出院子里来,察看那些瓜蔬藤蔓,正好我进门,她就说道:“眼看就要到中秋了,这些瓜菜该摘的也摘了,这么些青黄的藤子还爬得到处都是,明天得收拾一下。”

    我答应道:“好。”就准备去厨房做饭,忽然有人敲门。

    一打开,却是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手里提一个食盒,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元老爷身边服侍的人,怎么突然到我家来了?

    “谁呀?”娘走过门前,她自然并不认识,上下打量来人。

    那人彬彬有礼问了好,指着欢香馆道:“我们府上元老爷常来欢香馆用饭,今晚也是来宴请一位客人,可是两位公子素来让大人骄纵惯了,闹着要回去,说没有玩伴,方才见到府上姑娘走过,就说想请姑娘去陪我们府上两位少爷踢球……”说到这,这人还有点尴尬不好意思道:“我们老爷也说了,这个请求十分唐突无礼的,只是禁不住两位少爷哭闹,所以,还让小的送来几样饭菜点心,请夫人笑纳……”

    “这……”娘果然有些为难起来,但我知道,那停在欢香馆门前的,有挂着‘元’字旗号的两辆马车,这附近一带人便都知道是元府老爷来了,而且自从元老爷卸任回乡养老后,行事道义、富贵作风都常为江都人所乐道的,爹目下不也正在为他修船,恐怕娘也不好拿主意,更不好推辞的,我不敢插话,但手心里着实捏一把汗:“是元府的元老爷,小妇人不敢违逆,况且也是小孩子家家一块玩耍一下的小事,只是……我这闺女自小就只在眼前长大,粗野孩子没什么见识,只怕不知道轻重,反而得罪了公子,那就罪过大了啊。”

    “夫人不必担忧,小公子也只是执拗的脾气,但绝不会欺势凌人,若夫人不肯应承,回去我却不好交差啊,老爷说我个小事也办不利,以后我却难了……就请夫人通融。”那人说着,还作下揖去,娘连忙只好应允了,又推辞几回才收下那食盒,回头叫我去洗把脸,再换件干净衣裳再去。

    我虽然心里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但还是照做了,回头那人领着我又回到欢香馆。

    不知是不是因为元府的马车和家丁看来都太过张扬的缘故,欢香馆今晚没什么别的客人,元老爷索性就叫人把附近几张桌子搬离远一点,这样看起来较宽敞。

    我去到一看,果然那黄裳的男孩子手里拿着个球,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春阳则整帮元老爷和那长沙人倒酒,看神色他们已经喝得有两、三分醺醺然了。

    一看见我,元老爷便和蔼笑笑招手道:“来,先坐下,还没吃饭吧?”

    我心里怯怯的,依言坐下,但也只是挨着凳边,凳子带着我整个像是要往后倒了,我赶忙双手扶住凳沿。

    “呵,别怕。”元老爷笑着宽慰我,示意小厮给我摆上碗筷,我连头都不敢抬,这个时候桃三娘怎么也不在跟前?还在厨房里忙着做什么?我心里不停嘀咕。

    “来,先吃点菜。”元老爷让人把卤鸡和点心放到我面前,又叫人给我盛饭。

    “谢谢……”我小声道了谢,拿起筷子,却听那春阳问道:“这位妹妹也喝点酒么?”

    我一惊筷子差点没掉了,连忙摇头兼摆手:“不、不用了,我不会喝酒。”

    元老爷抬手止住他:“春阳你还故意吓唬人家。”

    春阳笑答道:“大人,这位妹妹我曾见过的,再次见面,也不必过于生疏。”

    “呵,也是。”元老爷举起手里空了的酒杯,春阳又顺势给他斟满:“赵先生,这料丝灯一千两银子我买下如何?”

    “这……”长沙人似乎低头思虑了一下,他身旁站着的小厮一径为他杯里倒满酒,终于他下决心一般用力一点头:“好吧!一千两就一千两,大人快人快语,我也不磨磨蹭蹭。”然后举杯:“就当与大人交下这个朋友了!”

    元老爷也举杯与他相碰:“好!”

    他们刚干了一杯酒,就见桃三娘捧着个托盘从后面出来了:“二位都好酒量啊。”

    我好似见到了救星:“三娘!”

    桃三娘看见我,却似乎不以为怪异:“诶?桃月儿你来了正好,尝尝我这蟹黄汤包子如何?”说着,就把一碟洒了姜霜的醋和一个大蒸笼摆放到桌上。

    “老板娘!你来了正好,你也忙了半天了。”那长沙人不知是生意做成了,还是喝酒喝的,特别高兴,起身亲手拉来一张椅子,按桃三娘坐下,又叫小厮赶紧拿来一个酒杯:“来、来、来!这是元大人府上窖藏的上好菊花酒。”

    桃三娘只好陪笑着接过来,与那长沙人和元老爷干了一杯,见我一径看着她,便拿筷子给我夹来包子:“快!趁热吃。”

    我点头,拿着筷子,这时听见那元老爷也在叫那黄裳男孩子:“吾月,先过来再吃点东西。”

    那男孩子开始不动,春阳就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包子放到他面前的碗里,那男孩子虽还抱着球,但也顺从把包子吃了。

    那盏料丝灯一直亮着,照得欢香馆内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那长沙人这时不知是喝多了两杯还是怎地,忽然大声感慨起来,滔滔不绝说起了自己儿时故乡的事,听来是十六七岁时,便离乡背井出来,只觉得天下之大,看之不尽数之不完,因此多年来足迹也可算是走遍五湖四海,但人到了中年,静下来想想,也经历过多少困病生死了,到今日却仍漂泊不定,由不得不生感伤之类,我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自己倒酒,又连喝了数杯,声音也越来越大。

    我忍不住偷眼望去在座其他人的神情,元老爷面带微笑,时而轻微点头附和,而那春阳,那眼睛里在我看来却是带着点似笑非笑,那黄裳男孩子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涟漪。

    他又来敬桃三娘喝酒的时候,桃三娘劝他:“客人你要喝醉了,再吃点菜。”

    那人不依,好说歹说非得把桃三娘的酒杯满了,两人再干一杯。

    春阳站起身对我说道:“你吃饱了吗?我们去玩球吧?”看我还愣在那里,他又指着黄裳男孩子说:“他叫秋吾月,年纪比我小,但也比你大。”

    他说话的语调温和,目光与神情此刻清朗得就如泉水一般,我若不是那天晚上亲眼看见他那如鬼魅一样浮现在我家墙头半空,说那种吃人恐吓的话,那种让人打心里不寒而栗的诡异狰狞表情……不然实在不能相信,就是眼前这个少年。

    元老爷拈须点头:“好,去吧,小心别摔跤。”

    元老爷的话甚至都让我感到一丝寒意,他对待两个少年,就像自己最心爱的孩子一般,但明明他们是他的娈童啊……

    桃三娘被那个喝多了酒的长沙人牵住衣袖,总不能挣脱,春阳竟过来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眼睛一直瞅着三娘,脚不得已地跟着春阳走出店门口,接着店里发出的灯光,正好有一小块空地照亮。

    我站在那里,畏惧地看着春阳,不敢动。

    春阳从秋吾月的手里拿过球,果然脸上又换回那种带点慵懒的邪魅冷笑:“你放心,我只是想让你陪吾月玩球而已。”

    “只是玩球?”我看着他手里那个球,那个叫秋吾月的黄裳少年,桃三娘说过他和我一样是人,但他为什么看来却是冷冰冰的,几乎就没听他说过几句话,而且那春阳好像还很照顾他……这时好像看那秋吾月颈项上戴的金项圈有点歪了,他还伸手帮他正了正,并整整衣领,那秋吾月的脸上这才显露出一点感激的笑意。

    “好了,你站在那个位置上,球踢过去你就接着再踢回来。”春阳这样吩咐我道。

    其实我根本没玩儿过球,只见过那些男孩子踢石子儿,怎办?我看着他们分开两边站好,然后球放在秋吾月脚下,他抬脚,球滚向了春阳,春阳再一脚,踢向了我,球滚得飞快,我双脚好像钉在地上,竟无力抬起来,于是球直接撞在我身上。

    “你怎么不接住?”春阳喊道:“快踢回来!”

    “真是呆子。”

    是秋吾月口中说出来的,语气淡淡的,但从没有人那样说过我,何况我实在受不了他也那么一副连表达鄙夷都不屑的样子,一咬牙,脚下用力把球踢出去:“你才是呆子!”

    他用抬起膝盖就把球挡下了,然后再一脚踢回来,我这一次终于接住,再用力踢回他那,在逍遥客栈的时候,我被这球踢中两次了……凭什么这么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又把球接住,奋力一脚,球朝秋吾月的面门飞过去,我却一时失了脚下重心,身子往后一仰,结结实实倒在了地上,那秋吾月好像也被我的样子吓了一怔,那球眼看就要直接打他脸上了,我顾不得身上疼,眼睛死死盯着那球。

    “吾月!”就在那球与秋吾月的脸只差几分的时候,只听那春阳喊一句,那个球就忽然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我一瞬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球就撞在一堵硬生生的东西上一样,连反弹都没有,就那么垂直泄气地轻轻落在了地上。

    坏了……我脑子里下意识就想到,我肯定激怒那个饿鬼了,他生气了……会不会想要杀了我?

    “呵,说你这小丫头,还真是犟。”春阳走过去捡起球,脸上挂着那抹邪魅冷笑,看着地上的我。

    ‘砰铛—’一声,欢香馆里传出响亮碎响,然后就听见有人慌张喊道:“赵先生晕倒了!快扶起来!”

    秋吾月抿着嘴,并没有什么特殊表情,只是从春阳手里拿回球:“没意思,不玩了。”

    “怎么才刚开始就不玩了?”春阳好像也有一丝意外。

    这时店里紧接着又是‘乓当—’一声,比刚才那一下还响,只听那长沙人说着醉话:“你、你再陪我干了这一杯,我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叫你肠子都吐出来!”

    “哼,聒噪的醉鬼”我听春阳嘀咕了一句,然后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凛,赶紧爬起身,我不甘就这样对他们示弱,虽然心里怕,但我攥紧拳头:“你、你这坏蛋吃人鬼!你……”

    春阳不耐烦的样子从我身边走过去:“吵死了,你给我闭嘴。”

    他的手好像动了一下,我就感觉喉咙一下子像被扼住一样,嘴巴能动,喉咙里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我伸手摸摸喉咙,却什么都摸不到,可是喉咙里好难受……这时店里好像很多人跑出来,但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听不大清楚了,我连呼吸都有困难,我退了好几步靠到店门口的核桃树干上,重重呼吸着,就连元府的车马最后从我面前过去,我也茫然不知,直到……车马走远了,扼住我喉咙的无形束缚,才忽然舒散开来。

    我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时桃三娘才从店里走出来,发现坐在核桃树下的我:“桃月儿!”

    “三娘?”其实我还有点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桃三娘上上下下看看我:“嗯,没事了。”

    “刚才……?”

    “那个姓赵的喝醉了,在里面闹,砸碎了几个杯子,元老爷不高兴就走了,喏,他现在还睡在地上呢,待会我让李二背他回客栈。”

    “噢……他怎么就敢喝醉了惹元老爷不高兴?”我不自觉地又伸手摸摸脖子,现在已经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了,但刚才,真的很难受,现在想起,犹心有余悸。

    “他十分思恋故乡吧,据说多年未回去过,就越来越想念故乡的老婆,还有他从小爱吃的金丝粉。”桃三娘笑笑说道。

    第二天一早,运河那边却传来了可怕的消息,为元府修葺游船的一位工匠,因为连夜赶工,在大约寅初时刻突然失足落水,直到天完全大亮以后,才捞上来,却已经死去多时了。

    “呵,那只游船……”桃三娘说着这话的时候,语气照样是平常那样轻描淡写的:“这是‘他’为‘他’的兄弟姊妹们造来栖身送行的船,表面上是元老爷为招待朋友买的,但其实也是他在背后私心安排的,死了的人,算是先送的祭。”

    我却不自禁喉咙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用力咽了一下口水:“三娘,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桃三娘叹了一口气,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忙着,正在把淘洗好的大米磨浆:“这些话不应该告诉你的,而且你也不一定都能明白,”她顿了顿,手里倒是没停下:“其实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据说因为那饿鬼道的饿鬼,天生负着前世深重的罪责,而且与人一样,能生儿育女,但饿鬼一胎,少则生几十,多则生数百……鬼母自己耗尽了体力,即使爱子如命,但对那么些鬼婴也无力一一抚慰,而鬼婴们出生便饥渴焦灼,往往出现的状况就是,那些婴孩们在母亲面前,开始互相啃噬就近身边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到啃噬到最后一个为止。”

    石磨的一圈淋漓地流出雪白的米浆,桃三娘一只手转磨,一只手规律地把大米舀进磨口,我只觉得全身冰凉。

    “但其实饿鬼道众生,与人相比,还有更不同之处,就是他们的智慧与寿量都很高,尤其当中极少地,会降生出天生具有大‘威德福报’的饿鬼,他们生下来就具备神通鬼力,甚至能成为阴阳界诸鬼之王,高高在上。”桃三娘又叹了一口气:“那春阳尚年幼,但他就是天生具有大‘威德福报’的,他出生的时候,也有几百个兄弟姊妹,他目睹了自己兄弟姊妹间的撕咬啃食,还有母亲的哀嚎……后来,那场悲剧终于被他制止了,那几百个饿鬼的孩子,却也只剩下一百个都不到,恐怕他就是因为而发了狠心,独自一人到人间来,寻找足够的血食供养他的兄弟姊妹们,而那艘船,我想必定是要送给他的兄弟姊妹们容身的……饿鬼道之中,山川湖泊都是刀山剑海,平地之上也是颗粒不长的蛮荒砂砾,饿鬼们衣不覆体,也是可怜呢。”

    我已经完全懵了,好像听不懂桃三娘的话一样,明明是大白天里站着,却全身都好像冻得木了似的:“你是说,那春阳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大半?生为饿鬼,那么可怜?……”

    “是啊。”桃三娘答了一句,手里的勺子在石磨上刮了几下,让那浓稠的米浆流得更快一些:“这都是他们前世的报应,投生饿鬼道的人,与打进地狱去没什么分别。”

    我全身打了个冷颤,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时何大从外面回来,是专门到宰牛屠户那去买回的一大块上等牛腩肉。

    “三娘,这是要做什么?”我很少见欢香馆卖牛腩肉,看她今日大费周折在磨米浆,又买回牛腩肉,不知道她又在琢磨什么新菜。

    “金丝粉啊。”桃三娘笑道:“是那长沙人念想多年的家乡小吃。”

    “噢……你也知道怎么做法?”我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这天下恐怕就没有桃三娘不会做的菜。

    “对了,三娘,”我忽然又想起刚才的话题:“你说运河上那船里,还会死人吗?我爹、我爹还在那儿……”我想到这里,又一阵害怕。

    “这个可是难说的。”桃三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家伙打的什么主意。”

    “……啊?那我爹不是有危险了?我得去把爹叫回来!”我转身就要往外跑。

    “诶?你别去!”桃三娘一看我急了,连忙叫住我:“桃月儿!你去了也没用,难道你说出来,你爹就会相信?”

    我站住了,是啊,爹和娘都不会信我的话的:“那怎么办啊?三娘!”

    “唉,你别担心,你爹不会有事的。”桃三娘笑笑摸摸我的头,拉我回屋里去坐:“我告诉你的话,你也千万不能告诉给别人,他不会犯到我的头上,但我也不能妨碍了他的事,你懂吗?”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金丝粉的做法讲究起来,也是挺繁冗的。

    桃三娘是用今年新打下的上好稻米,以金山的泉水滤清和浸泡好,然后磨浆,蒸粉,蒸好后再压片和切条,我帮着做,只见那出来的细粉条十分柔软洁白、轻滑胶韧,浸在一缸清冽的泉水里载沉载浮,舒散好看。

    另外两只大锅里,自下午就开始分别熬下了数斤猪大骨,和那上等的牛腩肉,时间也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掀开盖看,猪骨汤正乳白地翻滚,牛腩肉则满锅红辣辣的,干红小辣椒配着金黄的牛脂油浮在汤面上一层,辛香扑鼻。

    桃三娘拿来一个竹编的漏勺,抓一把米粉放进漏勺,然后整个漏勺浸入猪骨汤锅中间,就着滚烫的白浪中待米粉略滚几下,粉即可烫熟,然后倒入一个瓷碗内,再舀一勺猪骨汤,一勺带红汤的牛腩肉,待细看那牛肉,筋与肉层次分明,因为烹煮的火候,那一根根筋都呈半透明的金黄色,十分诱人的样子。

    “来尝一碗试试味道如何?”桃三娘递给我。

    “好香。”我接过碗筷,吃了一口:“好辣!怎么放这么多辣椒?”我辣得舌头都火烧似的。

    “是啊,这金丝粉,是长沙当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给那个卖骨董的赵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会来店里吃饭吗?你去请他了?”

    “我当然知道他今晚会来吃饭啊。”桃三娘也不解释那么多,仍只是笑吟吟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