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估计一点都不错。外婆不仅换回来了受精蛋,而且她用三十个寡蛋竟然换回来四十个受精蛋。怎么一回事?
外婆一手挽个竹篮,一手拿根杵杖,出了韦家冲。竹篮里一块印染的篮花布盖着三十个鸡蛋,手上的杵杖是昨天才从山坡上砍下来的一根札木树枝。外婆是第一次离开韦家冲,她用杵杖行走在那崎岖的山路上,不仅是为了支撑身体,以图省力和保持平衡,也不仅是为了驱逐路傍杂草丛中的蛇类,她更是为了防范那些突然从别人家房傍屋后窜出来的看家狗。韦家冲虽然是一个偏僻的山窝窝,出山的路却有两条,一条是翻山越岭通往小镇和蹈士村方向的,也就是外婆进韦家冲时走过的那条路,外婆换鸡蛋不愿意朝那个方向走,于是便走了另一条出冲的路。这一条路沿着群山山脚,虽然也是弯弯曲曲的,却比较平坦,不必翻山。
外婆一手挽着竹篮,一手杵着手杖,来到一个叫金猫山的地方,看见在大路两傍的山脚下,散居着数户人家。这里对外婆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走向第一家,还隔数丈远,就有一条狗狂吠着扑上前来,外婆并不害怕,她挥动手杖驱赶着那狗。那狗停在离外婆几步远的地方,不进也不退,只是一个劲地狂吠。这时外婆又发现了另一条狗,一声不响地从另一边狂奔着绕过来,直奔外婆。外婆这时候心里就有点害怕了,因为她曾听人说“咬人的狗不叫,爱叫的狗不一定咬人”。外婆在情急之中又想起“狗眼看人低”的说法,想起“弯腰蹲身掏狗心”的说法。就在那狗即将扑向她的时候,她一弯腰,一蹲身,嘴里“吼吼”着,伸手往地上一捞,像是捞着了一块石头,又像是抓住了狗的心脏。就在外婆蹲身一捞的一瞬间,那条腾空而起的闷狗顿时定在空中,就像是真的被人抓住了心脏一样,垂直跌落下来,吓得连连后退。
这时候狗的女主人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头上有了白发的老婆婆,站在门边喝住那两条看家的狗,打量着我的外婆。见是一个从末见过面的老女人,看那竹篮和打狗的棍,像是要饭的叫花子;看那一身衣着,却又不像。再看那庄重的外表和富态的相貌,分明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太太。
互相打过招呼,外婆说明了来意,那女主人将外婆让进院子。外婆一看,院子里有十多只母鸡,有的在默默啄食,有的在咯咯鸣叫,却不见一只公鸡。外婆有点失望,那女主人却反过来安慰我外婆,说,老太太你不要着急,隔壁院子住的是我老妹,她家也喂了十多只母鸡,却养着一只大公鸡。那大公鸡在这两个院子里跑来跑去的,整天忙个不住停。说话间,只见从那篱笆缝隙中“扑”的一下钻出一只大公鸡来,那威武雄壮的样子,像饿虎扑食一样朝那十多只母鸡扑过去。那些母鸡见了,一个个都趴在地上不动,分开尾羽,翘起屁股,等待那骚鸡公来采。那女主人笑笑说,这只公鸡还真有用,上次我家抱十五个蛋,就出了十五个小鸡,我老妹家抱十五个蛋,却只出了十一个小鸡。看起来这只公鸡也和有些男人一样,是一个爱采野花,爱打野食的角色,它把我家的母鸡当成野味在品。
外婆被女主人风趣的话语说笑了,忍不住说,也真难为这只公鸡了,每天要照顾二三十只母鸡!那女主人说,可别小看公鸡的能力了,有人做过实验,一只公鸡可以配四十只母鸡。用这四十只母鸡下的蛋去抱小鸡,出鸡率可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有几只母鸡在猪栏边啄食,引起了外婆的注意,跑过去一看,果然如外婆所料,猪栏里养着一头母猪,那母猪下了一窝小猪崽,正趴在母猪的大肚皮上吃奶。外婆问,这窝小猪崽还有多久可以断奶出栏?那女主人回答,还有半个月就差不多了。外婆说,我要买两只。那女主人说,正好还有两只没被订走。外婆听了,连忙从内衣口袋里面掬出五万块钱当时流通的纸币,说,这是我的定金,请你收下!那女主人接过钱,要打张收条,却又说,我不会写字,我叫我那读高小的孙子来写。我外婆说,两只猪崽五万块钱定金,乡里乡亲的,你难道会赖账不成?我看你也不像是会赖账的人。正说着,那人的孙子出来了,撕下半张作业本纸,写下“收到五万元定金买两只小猪”几个字交给了我外婆。
外婆揭开竹篮里的印花篮布,露出那三十个鸡蛋,说,还得麻烦你帮我换蛋,换你家被公鸡采过的受精蛋。女主人笑着说,我家虽然只有一只野汉子公鸡,但是母鸡多,受精蛋也多,正要往收购站送呢,你来得正好。说着引外婆到鸡舍隔壁的一间杂屋,换了三十个受精蛋给外婆。临出门时,那女主人突然又叫住我外婆,往竹篮里又多加了十个受精蛋。外婆不肯要。那女主人说,一回生,二回熟,有礼之交能长久。你家伦落到韦家冲,成了我家的近邻,看你的言行举趾,也知道你家并非久困之辈。十个鸡蛋交个友好邻邦,一点小意思,务必笑纳!那人说着就往院外送我外婆。我外婆推辞不过,又怕打破了鸡蛋,只好在那女主人的相扶轻推之下,一步一回头地道着谢,走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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萼哥哥告诉我,外婆为了使那四十个受精蛋,能尽快全部抱出小鸡来,费尽了心思。她首先要设法使那两只母鸡来抱。可是山窝窝里的食物正多,两只母鸡每天胀得胖乎乎的,天天下蛋,就是不来抱。外婆知道,一只母鸡一生的排卵数是基本固定的,也就是说,一只母鸡一生就只能够产那么多蛋,只不过根据饲料营养的多少,蛋的大小有所区别而己。所以早产迟产是一样。还不知道两只母鸡要等什么时候才能来抱?而这四十只受精蛋是等不及的。时间久了,公鸡的精子在蛋清蛋黄里面会老化,甚至会死亡,就会脬不出小鸡崽来。外婆想起原来在蹈士村的时候也脬过几窝小鸡,但那都是等母鸡自然来抱以后脬的。外婆也突然想起了一个迫使母鸡提前来抱的秘方,便打算把几味草药配齐来试一试。
其中有一味药草长在离溪水不远的草丛中。那一天也合当有事,外婆为了割一种藤状的药草,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没有拿赶蛇棍。当她把左手伸到草丛中去获取最后一种药草时,一条百节蛇窜过来,在她的一个指头上咬了一口。她顿时就有了钻心的疼,汗如雨下。心想,完了完了!百节蛇又叫做百步蛇,毒性巨大,被咬者走一百步就会死亡。
外婆站在原地开始自救。她的脑海里在急剧地思虑着该采取什么样的自救措施。她想,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被蛇毒毒死,还不如自残而死!外婆以前是一个连鸡都不敢刹的人,现在为了自己保命,毅然举起锋利的镰刀,对准左手,“嚓”的一下,毫不犹豫地削掉了那根被蛇咬过的手指。外婆的手顿时鲜血如注,那种钻心的疼痛更是加倍的厉害。外婆强忍着疼痛移步溪水边,用那流动的溪水去冲洗残余的蛇毒。大舅舅大舅母闻讯赶来,帮外婆止住血。那浸泡在溪水里的伤手,先是肿得红中带乌,接着是乌青放亮,这时候被溪水一冲,只有了四个指头的手掌,是一片吓人的死白。
在生存中挣扎的人们,是应该什么技能都知道一点的。大舅舅背起外婆往屋里走,大舅母在一边扶着,进屋让外婆在床上坐好,就分头到墙角门后去找毒蜘蛛。这山窝窝里的毒蜘蛛还真多,一下就找来了五六个。大舅舅把它们贴在外婆的伤口上,用一块布片压紧,用长布条包好,扎牢。以毒攻毒的民间疗法,使外婆的伤势得到了明显的遏制。渐渐地,外婆的生命是肯定能保住了,伤口也在慢慢地痊愈。后来碰到了一位真正的蛇医,提起这事,那蛇医说,幸亏及时削掉了那个手指头,避免了蛇毒的扩散。
外婆带着手伤配齐了那几味药,捣碎,与饭粒拌在一起喂那两只母鸡。两只母鸡果然就都来抱了,“咯咯咯”地叫着在屋子里面寻找抱窝,不再出去觅食。
外婆用厚厚的干茅草,在两只箩筐里筑了两个温软的抱鸡窝,每个窝里面放进二十个受精蛋。外婆一只手不方便,大舅母便过来帮忙,分别捉住那两只来抱的鸡婆,轻轻放在蛋傍边。抱鸡婆出乎母性的本能,立即伸展开全身的羽毛,企图复盖住全部的受精蛋。外婆在鸡窝边仔细观察着,发现那鸡的羽毛无论怎么样伸展膨松,总不能全部复盖住那些蛋,总有一两个蛋露出来。外婆知道,不被羽毛复盖住的蛋,温度就会不够,就脬不出小鸡来。外婆在受精蛋的周围和抱鸡婆的周围都加塞了一圈干茅草,还是不行。外婆可舍不得这几个得不到母爱温暖的受精蛋了!她不愿意这几个蛋成为弃儿!她要亲自来脬化它们!使它们一个个变成“咯咯咯”欢叫的小鸡崽。外婆找来一个小棉布袋子,把那多出来的四个受精蛋装了进去,贴身吊在自己胸前,外面用衣服罩住。
萼哥哥告诉我,外婆还真的当了一回抱窝的鸡婆,日夜小心呵护着胸前的四个受精蛋,尤其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生怕一个翻身把它们挤破了。二十一天以后,当那两只窝里的三十六只小鸡崽出齐时,外婆胸前的四只小鸡崽也都破壳而出了。
我听了萼哥哥的讲述,为外婆,为大舅舅全家在生存的挣扎中所取得的初步成果而高兴!也被他们在生存的挣扎中所付出的艰辛而感动!尤其是我的外婆,她的年龄最大,德高望重,为了全家的生存失去了一个手指,还差一点付出了她的生命。
萼哥哥还告诉我,那条咬伤外婆的蛇,终于被你大舅舅逮住了。你大舅舅剐了那蛇的皮,做成一把小胡琴。从此在一个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山窝窝里便多出了一种优美的琴声。有时候我们伴着那琴声高唱:
风在吼,马在叫,
黄河在咆啸,黄河在咆啸!
河西山岗万丈高,
河东河北高梁熟了。
萼哥哥又告诉我,说,我也在学着拉那首最简单的歌:索―索那耐――,多―多哪耐――。萼哥哥兴奋地比划着,手上好像拉着一把胡琴一样,脸上洋溢着红闰而健康的笑容。
就在萼哥哥和我围绕着两只小鸡崽,兴高彩烈地说个没完的同时,妈妈和大舅母也在窗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她们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她们最后的几句对话,我还是听清楚了。妈妈说,你们走了这么远,还送来两只小鸡崽,一定要吃了饭再走!
大舅母说,看你这小锅小火的,也难得弄出四个人的饭菜来,我们就不在你这里吃饭了。你准定什么时候到韦家冲来看看?妈妈很想念你和陶惠恩!
我妈妈说,我和惠恩迁居益阳街上之前,肯定要去一次的。去看妈妈,看老兄,看侄儿侄女。人世间的亲情是割不断的,即使我将走向海角天涯,我的心里也会牵挂着我的亲人们!亲人们为了生存,在逆境中不屈不铙,苦苦挣扎,刚刚取得了初步的成效,就来看望我。生存的挣扎与情感的喧泄,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鼓舞着我在未来的人生路上,奋力去打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