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扫地出门见真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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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小郭与我妈妈对话的时候,陶家大院的其他三户人家,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打探消息。他们先是问在天井里晒太阳的那四个男女,你们这是来干什么的啊?那些人回答,我们来为陶家的搬家。又问:搬到哪里去?答:搬到兰屋子岗去。于是大家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惶惶然的蹭到我家房门口,看见小郭和我妈妈聊得还十分融洽,有问有答,有说有笑的,大家的心里也就释然了,放心了。尤其是看见小郭拿着我的手,逗我玩,大家的心里,更是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现在来说说停在大门外的那辆独轮车。这种车真正是益阳人民的一大发明,其他地区没有。它的轮子的直径非常之大,比现在载重卡车的轮子还大。只是它的厚度要小得多,而且是木质的,不过在轮壳上包了一圈铁罢了。看过电影《渡江侦察记》的人一定还记得,那个女游击队长打埋伏时,坐的那种独轮车,其结构就和益阳人的这种一模一样,只是益阳人的这种车轮子要高大得多。这种车适合于走山路,可以装载很多的东西。这一天,它把妈妈和我弥留在陶家大院的全部家产都装载上去了,还有空间装载乡亲们赠送的礼品。

    小郭最后说,你今天把家搬好,明天就可以到乡政府来拿准迁证。妈妈说,真是感谢你了,我想先安顿一下,过两天到你那儿拿,可以吗?小郭说,你不要拖得太久,争取三五天内来办好。一个星期后,说不定我就走了。你再去找别人,又要麻烦一番。妈妈感激地点点头,说,好。小郭说,那我们现在就开始搬家了?妈妈说,好,听你的。

    小郭喊那四个在天井里晒太阳的男女进来,叮嘱大家手脚要轻一点,拆床铺的时候别把漆碰掉了,别打破了坛坛灌灌,不要来失了一丁点东西,哪怕是一双筷子,一片调更。

    这时那推车的男人抱怨说,陶家大院的门槛太高,那车子进不来!搬着东西要多走好多冤枉路!

    这时陶老三走来,正好听见了,忙说,那门槛是活动的。我去启开,你去推车。

    那人把车很顺利地推进了大门厅,推过天井,推上了大院的回形走廊,来到暂时还算是我家的门前。

    搬家时热闹非常,几乎陶家大院里所有在家的人都来帮忙了。有人端锅碗,有人抱坛灌,有人捧瓢盘,大家七手八脚地搜索着小东西,连钉在墙上的筷笼子也帮我们取了下来,放进独轮车上的竹筐里面。当独轮车上的两只竹筐快要装满,我家的零碎东西也差不多搬完了。剩下床上的东西没处放。这时那推车人说,现在请男人们把那柜子抬出来,横搁在车子上。柜门朝上放好。人们从远处看去,那柜子好像是压在两只竹筐上,其实不然,它是搁在独轮车的四个支架上。柜子是空的,是三扇门的大衣柜,里面还可以放很多东西。陶三翁妈和贺婶帮我妈妈折垒好被褥蚊帐衣服等,一样一样往大柜子里面塞。

    当人们正在手忙脚乱地搬着东西的时候,二表嫂悄悄牵住我的手,出了厨房后门,来到东后院的屋檐下。二表嫂蹲下来,飞快地吻了我一下,说,陶惠恩你别难过,你以后还可以到陶家大院来玩,我也会到兰屋子岗去看你的!我为你准备了一包吃食,有你爱吃的山楂糕和谷芽糖,还有落花生和豆粒粒。等会儿给你放到车子上。二表嫂说着说着,眼睛就充满了泪花,哽咽着说,陶惠恩你是一个聪明的伢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你这一生都不要忘了我!你应该把我看成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二表嫂说着说着,己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二表嫂今天特意戴着我妈妈送她的那条驼绒围脖。美丽的色彩把二表嫂漂亮的脸蛋映衬得更加光彩照人。我忍不住在二表嫂的脸上吻了一下。二表嫂一把抱住我,把脸挨着我的脸,把她的泪水浸润到了我的脸上。我们的嘴唇,很快就吻合在一起。这是我最后一次享受二表嫂的温存。

    正在我们难舍难分的时候,听见厨房门响了一下。二表嫂赶紧推开我,掏出手帕来,擦拭着自己脸上的泪花。接着来擦我的脸。这时荷花从厨房里寻寻觅觅,东张西望的走了出来。我二表嫂知道我和荷花的关系,但是荷花不知道我和二表嫂的关系。荷花走了过来,我发现她的两只眼睛都哭肿了,红红的,看见了我,露出一丝强笑。二表嫂善解人意地站起身,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陶惠恩你要记住我,记住我的话啊!说完便走进厨房去,顺手虚掩了门。

    荷花今天也戴着我妈妈送她的那条驼绒围脖。她戴着比二表嫂别有一番风采。她稚嫩白皙的脸蛋上,今天洋溢着毫无遮拦的忧伤与眷恋。她看着我,忍不住泪水又哗哗地流下来了。她的鼻子抽泣着,浑身都在颤抖。我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她一下偎进我的怀里,把一张泪脸埋在我的颈脖上,不停地哽咽着说,陶惠恩你别忘了我!别忘了我啊!

    荷花的哭泣哽咽一发不可收拾,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竟然号啕大哭起来。我慌了手脚,担心屋子里面的人听到。我用我的双手捧起荷花的脸蛋。我用我的肉脸去揩擦荷花脸上的泪水。我用我的嘴唇去堵塞荷花大哭的嘴唇。

    荷花不哭了。她当然明白我的用意。她伸出她的双手,吊住我的脖子,微仰着她的头,张开小口迎向我。

    这时从厨房那边的屋子外,传来那推车人隐约的喊声,还有什么东西?快拿来,我要盖柜子门了!

    我和荷花被这摧人肠断的喊声惊醒,依依不舍地从梦幻般的美妙中抽身出来。荷花从衣袋子里面掏出一串铜钱,说,这是十八个铜钱,是我爸爸昨天从区里拿回来,给我做花棍用的。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你,你做花棍也好,不做花棍也好,只愿你永久地保存着它们。你以后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了我一样。荷花说到这里,又是一阵伤感,急忙把铜钱塞进我的外衣口袋。又说,我还没到过兰屋子岗,不知道它在哪里,但是我能找到它,我会去看你的!你也要常到陶家大院来玩,常来看我!

    荷花牵起我的手就走,边走边告诉我,说,我妈妈为你准备了一大包吃食,还有一块腊肉。不知她现在放进去没有,我们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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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荷花相跟着穿过空空如也的厨房,又穿过同样是空空如也的卧房。我看见那辆独轮车停在门外,那个推车人正在整理着大衣柜里面的东西。这时陶三翁妈手提一块腊肉来了,她的身后跟着的陶老三和陶老四抬着一筐米来了,二表嫂双手捧着一大包吃食,眼睛红红的来了。贺婶从她屋里出来,手提一块腊肉,怀抱一包吃食来了。连那李老头,也提着一块腊肉来了。大家围着独轮车,围着妈妈和我,也不多说话,只把东西往车上塞。那推车人忙说,慢点慢点,让我来安排,一个一个的放!

    只见那推车人打开一扇柜门,从新整理了一下柜子里面的东西,指挥陶老三陶老四往柜子里面倒米,说,倒柜子中间,米重,好保持平衡。陶老三陶老四抬起竹筐倒完米,还把筐子底朝天拍了拍,以不浪费一粒米。推车人伸进一只手去把米扒了扒,说,倒得好,在正中间。现在把腊肉放米的左边,把吃食放米的右边,免得它们串味。等大家把东西都放进去了,那推车人发现柜子里面还有不少空档,便说,还有东西放没有?这柜子里面最好还放些东西卡紧,以免走起来晃荡,把吃食都压坏了。贺婶和陶三翁妈一商量,觉得刚到那个陌生的山岗上安家,吃蔬菜都将是一个问题。便各自奔向自家菜土,剁了不少新鲜白菜,萝卜,大蒜,冬苋等拿来,把那三门柜塞满。

    这时,那李老头的大儿媳妇,他现在的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娇妻,那个白白胖胖的女人,也和李撮箕一起走过来了。她在后面用手推着李撮箕,一趸一趸地走着。李撮箕手上,捧着那盒五彩缤纷的积木,还离我好远,就双手举起来,要递给我,说,是我偷偷拿来玩的,现在我还你,你不要生我的气啊!

    我对李撮箕完璧归赵的壮举,十分惊讶。我当然不会再要这盒积木,因为我觉得它己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我对李撮箕说,谢谢你把它还给我!但是我觉得你更需要它,还是你拿去玩吧,我把它正式送给你了!

    陶家大院里,所有在家的人,这时都来到了大院的天井里。在温暖的太阳下,大院里己是充满了春的气息。人们在独轮车傍,围绕着我和妈妈,各自倾诉着依依惜别的深情。在这终生难忘的惜别时刻,简直无一家不在念叨着陶家姥爷和姥姥对他们的恩情,简直无一人不在述说着陶家所有人的大气,上进与和善。那李老头说,陶惠恩聪明,将来一定能继承陶家祖宗的衣钵。

    妈妈为乡亲们的真情,感动得直落泪。我站在妈妈的面前。妈妈把两只手分别搁在我的两个肩膀上。小郭要来逗我玩,我总是躲着他,因为我怕他发现了我身上的秘密。小郭只好站在一边,微笑着说,这伢子怎么这样怕生人!一回生,二回熟啊,我们己经见过两次面了,应该算熟人了。啊,我知道了,可能是我上次给他留下的映象太可怕了!我的腰间上次还十分可笑地挎着一把剌刀!不过时间会改变一切的。社会在不断进步,人际关系也将得到充分的改善。

    小郭看见己经有人,把那个黑漆西式佐罗床,拆散了,搬出了屋,便对我妈妈说,你再进屋去查看一遍,千万不要来失了该拿走的东西。

    妈妈牵着我的手,最后一次跨入了屋子。啊,这间见证了我妈妈从十九岁到二十七岁,经历了凄苦青春岁月的屋子!这间为我留下五彩童年记忆的屋子!屋子里己是四壁空空,遍地狼籍。我和妈妈走进厨房,看见灶口正对着的那面墙,恢复了往日完好无损的本来面目,妈妈的脸上浮现出一片欣慰的笑容。看见墙角的那个狗窝,窝还在,大黄狗却没有了!心中在侥幸之余,免不了一阵伤感,一丝失落!至于对我姥姥姥爷,祖父母和父亲的怀念,那些昔日的富贵与热闹,更是不勘回首。妈妈今天不愿意过份的悲伤,拉起我的手,就要退出这己经显得有点冷僻和古旧的地方。妈妈猛然想起,世上的事情还真有点像是演戏,一幕一幕地闪过。与其被别人扫地出门,还不如自己拿起扫帚来。妈妈到厨房寻找到一把扫帚,便悲怆地像征性地在地上狠狠扫了几下,发泄出一股心中的悲愤,才觉得心情好受了些,丢下扫帚,重新拉起我的手,最后决别这间屋子。

    小郭主动迎上来,问,看过了?没来失什么东西吧?我妈妈说,看过了,没什么可来失的了。谢谢你了!小郭说,那我就要封门了。说着喊住跟他来的一个人,说,你进去看一下,把后门关好。那人进去后,小郭想了一下,还是亲自跟了进去,亲眼看着那人把后门关严了,上了门闩。小郭出来就大声问道,你们谁家有米汤?大家都回答说,我家有。于是小郭一边带关门,一边上锁,一边叫那人去贺婶家取了些米汤来。小郭将米汤糊在门页上,交叉着贴了两张长长的封条。封条上写着:一九五二年X月X日封。封条上还盖着一个威严的红色大印。

    小郭封了门,转身看见那个黑漆床架己经绑在了独轮车上,忍不住赞叹一句,这车还真行啊!能装这么多的东西!今天就辛苦你们了!你们四个人,一个人在后面推着,两个人在两边扶着,再一个人在前面拉着。路上可要小心了,特别是在上那兰屋子岗的时候,那坡很陡,够你们费力的了!

    小郭又对陶家大院的其他三户人家说,今天大家都来帮忙,也辛苦大家了!我还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小郭说着就往外走,快出大门的时候,却又急匆匆地返回来,叮嘱那四个人,说,一定要把东西抬进屋,把床开好,把柜子摆好。小郭又指定了一个专人负总责,回来向他汇报。

    小郭最后又对我妈妈说,我就不送你了,记住我的话,三五天内来乡政府,早点把迁往益阳街上的证明办好。

    说完,土改工作队干部小郭迈开大步,匆匆离开了陶家大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