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我，从陶家大院被彻底地扫地出门。这件事在妈妈心中，早己在意料之中，却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发生了。
这事发生的前一天，我和妈妈刚吃完晚饭，看见西边天上燃烧着一片火红的晚霞，陶家大院沉浸在落日的余辉里，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氤氲。妈妈正要关闭厨房的后门，漠然看见贺婶从东后院转过来，转到我家厨房后门口来了。贺婶也不进屋，只站在门边悄悄地对我妈妈说，明天你和陶惠恩就要出屋了，有人来为你搬东西。你可要事先收拾一下，不要来失了什么贵重物品。我妈妈惊惶着，感激地点了点头，也是悄声地对贺婶说，这是我近来担心要发生的事，真的在明天就要发生了啊！？来得可也太快了！妈妈正要再问一句什么，却见贺婶哽咽一声，泪水己经溢满了她的眼眶。她抬手擦着，赶快转身走了。妈妈也就不再追着问，心想明天自然会知道的，管他被赶到哪里去呢！即使住到破庙里去，那也只能听天由命。
自从妈妈获得自由，回到陶家大院以来，在开头的一段时间里，她根本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将要被彻底地赶出陶家大院。因为在蔡锷将军奖赏给我姥爷的这三十多间房子里，我们现在只住了一室一厨两间，连个零头都不够。其它的房子，大都在多年前就相继送给了另外三家，最近又主动交出去了六间。剩下这方寸之地，给我们孤儿寡母的暂且栖身，难道都不允许吗？妈妈的心里，实在是想不通，这世道变得是真的有点看不懂了！世界真的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妈妈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准备着收拾自己该收拾的东西。
妈妈回来后去过两次镇上。第一次去，主要是买猪肉，买墨鱼和蛏干，还买了三条驼绒围脖，顺便又到邮政代办所去看了看，看有北京来的信没有？信是没有的，但到邮政所看信己成了她每次进镇的习惯，多年来总是欣喜少，失望多。这一次她根本就不指望有信来，因此也就没有了太多的失望。
妈妈做了一个喷香的猪肉墨鱼火锅，里面还放了大蒜，粉丝和辣椒，还炒了几个别的小菜。请陶老三和陶老四来吃饭，以感谢他们放了三只黄鼠狼幼崽，成全了大黄鼠狼的母爱。妈妈把那三条驼绒围脖拿出来，说，惠恩戴一条，老三老四你们各戴一条。陶老三陶老四接过围脖，拿在手上爱不择手的看了又看。陶老三说，想不到你大少娘还是一个这么讲信用，这么大方贤惠的人！只是这么漂亮的东西，我们戴不出去。你看我们不是上山打柴，就是下田跟牛屁股；不是一身汗，就是一身泥。我们冷起来了，扯条干罗布巾扎在脖子上御寒，收工后还可以用它来洗脸洗澡。陶老四说，就是就是，我们没福气消受这么好的围脖呢！我妈妈说，我己经买来了，你们看怎么办呢？陶老三说，这陶家大院里，我看最适合戴这围脖的，也只有三个人。我妈妈问，哪三个人？陶老三看了我一眼，说，陶惠恩一个，再就是我家二嫂和贺荷花。陶老四说，就是就是，陶惠恩是小伢子，怕冷，正需要；我二嫂和贺荷花又长得乖，又爱打扮，她们戴正合适。我妈妈说，那我就送她们了？陶老三说，大少娘你自己做决定，反正我们不要。我们领你的情了！陶老四说，就是就是，我们领大少娘的情了！
妈妈当天就把那两条漂亮的驼绒围脖，分别送给了我的更加漂亮的二表嫂和荷花。她们当即就把它戴在脖子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喜欢得脸上笑开了花。
妈妈第二次去镇上，是在她看到我的外婆和大舅舅被赶出屋的第二天。其实镇上离陶家大院不过二里路。妈妈那天却是沿着小河边的小路走，她绕过了镇子，到了小镇的另一边。一拐弯，她就看见了小河边的那座矮小的土地庙，看见了我的外婆和我的三个表兄妹的身影，在土地庙里颤颤惊惊地晃动着倦缩着。妈妈一阵心酸，强忍着满眶的泪水，慌忙拐上了去镇上的小路。妈妈在经过邮政代办所的时候，习惯性地走了进去，从那个摊撒着几个信封的大竹筛子里，查找着是否有北京来的信。结果肯定是没有。妈妈看见那个女店员从里屋迎出来，忙问她，大姐，有没有我的信啊？那女店员非常同情地说，你们陶家的信，我会捡在里面收好，然后亲手交给你，不会放在外面让人乱查的。不过好久没有看到有你的信了。妈妈说，真是让你费心了！我感激不尽！那女店员说，这是我尽自己的责任，根据国家的法律，保护公民的通信自由。妈妈从邮政所出来，办了两件大事。一是买了一丈多粗纱白棉布，准备做内衣内裤用。二是买了一块猪肉，一包蛏干。
我问妈妈，你上次买了墨鱼，这次为什么不买啊？妈妈说，上次是用墨鱼猪肉炖火锅，在家请客。这次是做红烧肉，送给你外婆她们去吃。我又问，妈妈你为什么又买了蛏干啊？妈妈慈爱地说，蛏干是补眼睛的，我每餐在青菜菜汤里放几个，既有海鲜的美味，你吃了又眼睛好。惠恩你以后要读很多的书，将来要写很多的字，必须要有一双很好的眼睛。
78
当天下午，妈妈叫我去给外婆她们送饭。她用一只大海碗，摁紧一碗饭菜，上面再用一只海碗罩住，拿块四四方方的包袱皮，扎成一个小包袱样。叫我提好了，又告诉了我小土地庙的方位，担心地问我会不会走？我说，妈妈你放心吧，我会走的，我曾经和老四陶雪开带着大黄狗，到那里玩过。临出门，妈妈还是对我叮嘱了一句，走路小心！别把碗打破了！
在去土地庙送饭的途中，发生了一件令我胆颤心惊的事。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把我拦住了，要看我饭里面有什么菜？我不做声。他便从我手中夺过包袱去，解开来，把盖碗揭开，用筷子扒了两下，说了一句我至今不能忘记的话。那干部说，还有肉吃啊！我送完饭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妈。妈妈听了，半天没做声，看她那样子，心里是难受极了！女儿给饥饿中的母亲送饭，都要如此的耽惊受怕，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
我提着饭菜来到土地庙前站住。我被土地庙之小惊呆了。我是跪着爬着把饭菜递到外婆手上的。土地庙内的面积还没有一床棉被大。我看见棉被就铺盖在地上。我的外婆，我的表兄萼哥哥和两个表妹瑟缩在被子下。外婆背靠神龛，面朝庙门，端坐在被子里，俨然一尊受苦受难的土地菩萨。萼哥哥背靠庙的右墙，半躺在被子里面。两位表妹背靠庙的左墙，钭歪在被子里。外婆看见我来了，露出一丝苦笑。我说，外婆，妈妈叫我给你送饭来了！说着，我举起了手中的小包袱。我看见外婆伸出手来要接，挣扎着动了动身子，却是浑身无力，怎么也站不起来。我站在庙门口，双脚一下就跪倒在棉被上，用膝盖朝庙里面只移动了一步，就把饭菜递到了外婆手上。外婆一口一口地小心地喂着我的两个表妹和萼哥哥，自己连一口都不吃。我伤感地大哭，大叫，外婆你也吃啊！你要是饿死了，谁来照顾他们？这时从庙顶飘下来一片飞鸟的羽毛，飘飘荡荡的落在了外婆的头顶上。我抬眼向上看去，原来这庙的顶是空的，上无片瓦，一眼望穿，直抵苍天。我在想，庙顶有眼，苍天却是无眼啊！我退至庙外，发现这庙也无可关之门。我又想，要是下起雨括起风来，外婆她们该怎么过啊？苍天你要是有眼，在这春寒料峭奇冷无比的时节，在这难熬的日子里，你就别下冷雨，别括寒风吧！
妈妈懂一点裁剪缝纫手艺。她把从镇上买回的粗棉白布，为她自己和我各做了一套内衣内裤。她把内衣内裤比较隐秘的部位都做成双层的口袋状，在口袋的边沿钉上布带子，可以扎紧口子，以免口袋里面的东西掉出来。
妈妈得到贺婶的报信以后，连夜关紧了门窗，为她自己和我换上了新做的内衣内裤。妈妈从厨房灶口正对着的那面墙里，找出姥姥的遗产，那两根金条和一个金手镯，藏进她的内衣里，说，多亏了你的姥姥，保存了这些金子！这些金子，都是你姥爷跟随蔡锷将军在云南打仗时，得的奖赏。妈妈又找出一包散金碎银来，说，这些都是我娘屋里来的嫁妆，多年来我一直放在狗窝底下，多谢我家的大黄狗，为我保住了它们！妈妈把这些散金碎银，先尽她的内衣内裤口袋装满，扎紧。装不了的，再装到我的内衣内裤口袋里，把口袋边的布带子扎牢，以保万无一失。剩下一些当时流通的纸币和银花边“袁大头”（有着袁世凯头像的银元），妈妈装进了自己棉衣的内口袋里。妈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把这些金子看得与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千万不能告诉任命人，不能说我们有这些金子。妈妈说，从此以后，我们没有了田地山林，没有了房子，没有了任何经济来源。我们全靠把这些金子拿到银行去，兑成现钱，才能买米回来煮成饭，买布回来缝成衣，租房子遮风避雨，特别是送你读书，把你培养成材，还需要更多的金子。归根到底一句话，我们一定要保管好这些金子，需要用钱时再拿一点点去银行兑换。
我是苦难家庭的孩子早懂事，我信誓旦旦地向妈妈保证，我要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好这些金子，我一定保守住这个秘密，不对任何人说，做到守口如瓶。妈妈欣慰地点了点头，搂住我，拍了拍我的背，说，妈妈相信你，你是个很有城府的说到做到的好孩子。
该做的，都做好了；该说的，也都说定了。母子二人，一夜无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