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的两大快事。前文说了洞房花烛,现在来说金榜题名。清朝以前,把中状元叫做金榜题名。民国以后,直到现在,没有了科举考试,无状员可考,理应也就没有了金榜题名这一说,但是人们推而广之,有的把考上名牌大学叫做金榜题名,有的把考上重点高中也叫金榜题名,当然更有把考上研究生留学生或者考上国家公务员叫做金榜题名的。这样算起来,人生就有多次金榜题名了。我的父亲是在考上重点高中的那个金榜题名时,和我妈妈洞房花烛夜的。当时父亲还只有十五岁。
那是一九四三年,我的在南京国民政府当zz部长的爷爷,利用到湖南视察矿业的机会,回到益阳乡下的陶家大院,亲自督办了这件婚事。我这里用了“督办”这个词,就是说如果我爷爷不回来督促办理,那么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婚事很可能成不了,至少在一九四三年那时候成不了。
因为我爷爷是孝子,他最牵挂的就是他的妈妈我的姥姥,一个人在陶家大院里生活的孤独。自从我姥爷死后,姥姥在房屋众多的陶家大院里带着我爷爷,孤儿寡母的,实在太冷清。尽管我姥姥把多余的房子无偿给予另外三家居住,为的是图个热闹,但别人家毕竟是别人家,热闹终归是别人家的,自家仍然是冷清。不光是冷清,还透着一股凄凉。
从云南喜迁益阳以后,幼年爷爷渐渐地长大。自从他的爸爸我的姥爷死后,他变得愈来愈懂事,决心要改变这种家族人丁稀少的冷清状况。为了多陪一陪我姥姥,他读小学就在紧邻陶家大院的村小将就着发奋,读初中才到十多里外的石笋箴言书院当走读生。请专人接送,他每晚和我姥姥在一盏灯下,除了完成书院先生布置的功课,还要攻读《论语》,《中国通史》,《中国工矿史》等书,姥姥则在一旁翻阅那本《云南首义拥护共和始末记》。他们母子之间,虽然读着不同的书,但心灵是相通的,彼此驱逐着对方的孤独。
一九二六年我爷爷十四岁的时候,就请我姥姥出面,通过媒婆,订好了一门亲事。女方也是十四岁,是益阳资江水系志溪河新市渡镇上一位乡绅的女儿。乡绅答应,等女儿明年满了十五岁,就嫁过来。乡绅有四个女儿,此女为老三,人称三姑娘,长得乖巧灵秀,老乡绅十分喜爱,视为掌上明珠,家务事都不让她插手,她就主动把自身的事都干了,比如洗自己的衣服鞋袜,,每天打扫整理自己的房间,剩下的时间就是看书写字,或者做针线女红,或者与妹妹逗着玩,踢踢毽子,跳跳绳,无忧无虑地过着日子。
爷爷去石笋箴言书院读书,每天都要经过那乡绅家门口,开头他并不知道那就是三姑娘的家,后来他知道了,每当他再次经过时,总要在门外长久观望,希望三姑娘出来,让他看上一眼。终于有一天他放学回家时,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有一只毽子从门里飞出,直朝他头顶飞来。他眼快手更快,一把接住。正纳闷是怎么回事?只见一个小姑娘从门里跑出来,对他说,键子是我的,给我!我爷爷一边把键子还她,一边很礼貌地对她说,你是三姑娘吗?我有话要对你说。那小姑娘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朝屋里面感道,三姐,有人找你。很快就从屋里面出来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真像仙女下凡似的飘出门来,问,哪个找我?
是我。我爷爷说,我是陶家大院的。你是三姑娘吧?
我是三姑娘。当三姑娘明白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小哥哥,是她的未婚夫以后,两片红晕立刻飘上她的脸庞,转身要躲进门去。
我爷爷连忙喊住她,说,三姑娘,别急着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三姑娘站住了脚,却不转过身来,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请你早点住到我家来。我爷爷恳切地说,我妈妈一个人在家太孤独了,我出来读书,没有一个亲人陪伴她老人家!我妈妈是个性格温和的人,对人和气贤慧,你们俩一定会相处得好的。再说,我也想天天看见你。你长的真好看!
看来你还是一个很懂得孝道的人。三姑娘说,人也长得还可以,块头块脑的。不过我作不了主,叫你妈亲自来和我父母说吧。
我爷爷听了,觉得三姑娘是默许了,高兴得一下蹦起老高,对接他的小厮说,快走,我要快点把这好消息告诉我妈。
第二天,我的当时还只有三十五六岁的姥姥,也就是我十五岁爷爷的妈,迈开她的一双大脚,进了一顶二人抬小轿,来到新市渡,跨入那乡绅家,送上一份厚礼,外加一根金条。姥姥说明来意,又把好话说了一萝筐,道理讲了一撮箕,真情倾诉了一肚子,终于感动了那绅士夫妇。但说定要等到明年三姑娘满了十五岁才能圆房,届时要举行隆重的婚礼。姥姥高兴地一一答应了,连说,那当然,那当然!请二老放心!我儿子天天苦读圣贤书,夜夜用功到深夜,不会分心提前圆房的。再说,我会专门配一个小丫环,供三姑娘使唤,晚上陪房。
当天晚上,有两顶小轿悄悄离开了新市渡,资江水系的志溪河辉映着天上银白色的星光,乡间大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夜行的轿子畅通无阻,很快就把我姥姥和即将成为我奶奶的三姑娘送进了陶家大院。
一年以后,三姑娘和我爷爷都满了十五岁,隆重的婚礼在陶家大院里举行。又过了一年以后,我父亲出生了。再过了十五年,三十一岁的爷爷从南京赶回来,督办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婚礼。
46
我的十五岁的父亲在第一次金榜题名时,和我十九岁的母亲举行婚礼。陶家大院里,红烛高举,红灯高挂,彩绸飘扬,锣鼓唢喇齐呜。一阵热烈的鞭炮响过之后,长长的送亲队伍到了,我妈妈乘坐的大花轿,己经进了大门。我爷爷在大院宽敞的堂屋里,指挥婚礼的司仪,说,开始吧!
只听司仪一声高喊,婚礼开始,新郎新娘就位!
只见新娘头顶红盖头,在两位伴娘的搀扶下,从花轿内款款而出,穿过天井,走进堂屋,走向摆着“天地君亲师”牌位的神龛下,在新娘的位置上站好了。
新郎呢?人们发现新郎不见了。
司仪又一声高喊,新郎就位!
陶家大院里骚动起来,婚礼上不见了新郎,那可有笑话看了。
我爷爷吩咐身边的人,快找!这不谙事的东西,气煞我也!
大少爷!大少爷!你在哪里?你快出来!人们呼唤着我父亲,在陶家大院的30多间房屋里寻找着。可是连侧所也找遍了,仍不见我父亲的影子。
再找!我爷爷大声说,他总不会跑到陶家大院外面去!床脚底,柜子里,都给我找一找。
过了好一会,仍不见有人回报说找到了大少爷。我爷爷寻思,难道说逃走了不成!
倒是姥姥突然问儿子,谷仓找了没有?快派人到谷仓找找!因为姥姥突然想起,淘气的孙子有时爱到谷仓里玩,有一次还在谷仓里睡着了。
人们果然把我的十五岁的父亲,从谷仓里拉了出来。当时他睡眼迷朦的样子,像是在睡,又不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反正是一脸的不屑,一脸反抗的神态。人们拍干净他身上的谷灰,把一朵新郎专用的大绸红花系在他胸前。人们要推他进入堂屋,可是他拼命似的不肯,一手死死攀住门框,一手抗拒着来推他拉他的人。人们没法,只好报与我爷爷知道。
爷爷大怒,心想,陶家怎么出了个这样的不孝之子!这样不谙世事的逆子!新娘进了屋,他竟敢躲着不出来拜堂!想当初我比他还小一岁的时候,为了给陶家增长人气,给母亲带来热闹,主动去请新人提前进屋。现在他倒好,新姑娘己经进屋了,婚礼正在进行,他却躲着不出来与新娘相见。众目睽睽之下,新娘泪眼迷茫之中,叫我如何是好?在这喜庆的日子里,既不能骂,更不能打,再说打骂历来不是陶家的作风。只能和风细雨,让怒火在和风细雨中熄灭,让亲情在和风细雨中加深,让问题在和风细雨中解决。
爷爷吩咐鼓乐队,揍乐,不停地揍乐!我不叫停,不准停。在绵长的喜乐声中,爷爷与我父亲谈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弄清楚了我的父亲为什么要躲婚?
我还小,我才十五岁。父亲说,有点言不由衷的样子。
男人十五岁成亲是小了点。爷爷说,但也不是不能够。主要是你要顾及陶家的人丁兴旺问题。你爷爷单传我一个儿子,我也是十五岁结的婚,一年后你妈妈就生下了你。现在你己经十五岁了,为了陶家的人丁兴旺,你也该成亲,为陶家繁衍后代了。
我不想成亲,父亲说。
你难道没有一点点家族兴旺的责任感?爷爷说。
我不能把自己当成造人的机器。父亲说,我认为婚姻是需要用爱情作基础的。到现在为止,我和她一面都没有见过,听说她还比我大四岁。我听别人说,女人比男人老得快。宁愿男大十,不愿女大一。所以最好的婚姻是女人比男人小,就像你和妈妈,妈妈也要比你小一个多月。奶奶和爷爷,奶奶小了十一岁。多好的爱情婚姻!
这时姥姥也迈开她的一双大脚,来到了我父亲身边。我姥姥说,我的孙,你不要只看到事物的一面。男大有男大的好处,女大也有女大的好处。你没听好多人都说,女大三,抱金砖。说的是女人比男人大三四岁,男女都会像抱了个金娃娃似的高兴。你说你没和她见过一面,现在新姑娘就在堂屋里,你马上就可以和她见面了啊!孙子你说得对,男人和女人之间,是需要见面才能产生感情的,见面时,男女四目相对,即便不说话也能传情啊!我的孙,你现在就跟我去见见新姑娘,好吗?
在我姥姥的耐心劝说下,我父亲终于开了窍,心里有点活动了。
我爷爷又向我父亲重复介绍了新姑娘的相貌,人品及家庭情况,说,你先去见见,见了你就会喜欢了。这次我父亲听进去了,终于同意到堂屋去见我妈妈。
我父亲在新郎的位置上站好,随着司仪的庄严吆喝,和我母亲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这里有两个插曲,要和读者诸君分享。
一是在拜高堂的时候,人们有了一点凝惑。对我姥姥的单身受拜,大家都明白,那是因为我姥爷己仙逝。但是我爷爷为什么也是单身一人,站在高堂的位置上受拜呢?是不是我爷爷的原配夫人,我父亲的妈妈,我的奶奶,那位仙女般的三姑娘,己经不在了呢?
人们的猜测一点都不错。真是一件令人哀叹和婉惜的事!三姑娘十五岁与我爷爷完婚后,十六岁生下我父亲,在陶家大院里把我父亲带到八岁,才又怀上一胎。头胎与二胎相隔八年,那是因为我爷爷长年在外,大学毕业后参加南京国民政府考试院主持的公务员招考,共参加三次,三考三中,也就是三次金榜题名,从此步步高升。我爷爷在最后一次金榜题名时,得到戴季陶的赏识,进了南京政府zz部。政府高官不能没有家眷在身边,我爷爷只好把己有七个月身孕的三姑娘接往南京,把我八岁的父亲留在益阳陶家大院里陪奶奶。三姑娘到南京后就病倒了,也不知是因为旅途的劳累,还是对南京水土的不服,或者是三姑娘命中注定无缘享受南京的高档豪华生活。三姑娘一病不起,经多方救治无效,连带腹中胎儿,一同殁了。
二是在夫妻对拜的时候,闹了一点笑话。新郎竟然伸手去揭新娘的头盖布。
参加婚礼的人们,发出一阵惊诧的哄笑,年纪大一点的人,有的说,这伢子太不懂规矩了!有的说,这伢子生下来三朝日那天没扎手,手多!年轻一点的人说,这伢子等不及了,猴急!
人们哪里知道,我父亲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另有自己的打算。趁在进洞房之前,先揭开看一看,如果面前的这个女人,长相还可以,只要有三分可人之处,虽说比我大四岁,为了陶家的人丁兴旺,我也将就一点算了。如果这个女人是个丑八怪,哪怕她年龄再小,我也不会要她,决不会跟她进洞房。
新郎的动作无比神速。就在夫妻对拜一转身的那一瞬间,新郎揭开了新娘的头盖。当然他很快就把它盖上了,他只看了一眼。但也就是这一眼,他看见了她一张如花似玉的漂亮脸蛋,看见了她一双含着忧怨的大眼睛,看见了她挂在腮边的两行泪水,看见了一个在梦里似曾相似的美丽女孩,看见了一个气质高贵的大家闺秀。他后悔,刚才不该躲到谷仓里,怎么不想想,她虽然大我四岁,但她也还只有十九岁啊!十九岁的姑娘,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啊!
我父亲后悔万分,心想我该如何弥补自己的过失呢?我应该做个知过必改胸怀坦荡的人。只见他走到新娘身边,主动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赔礼道歉的话。新娘要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他却握得更紧了,并且是双手握着,等新娘不争扎了,他心里也蹋实了。就这样一直握着,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怕有人说笑,他要用自己的这个最简单的握手动作,向她表白,向她发誓,请求她的原谅。当婚礼进入最后一个仪程,当司仪的礼生高喊,新郎新娘入洞房――,本该按照祖传的规矩,新郎在前,用一束红色绸带把新娘拉进洞房,可是,新郎握住新娘的手,就是不肯分开。
陶家大院的堂屋里,荡漾着一片善意的嬉笑声。我姥姥也笑着拿不出主意。还是我爷爷头脑灵活,只见他走到新郎新娘面前,并不去拉扯开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而是把那束红绸带的一头塞进新娘空着的那只手里,把红绸带的另一头塞进新郎刚刚空出来的那只手里。爷爷说,你们把红绸抓紧,可别松手,对,就这样好了,你们又拉手,又拉红绸,既满足了自己的心愿,又不违背祖宗的规矩。你们该高兴了吧!爷爷又朝着乐队大喊,揍乐!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新郎和新娘在欢快的鼓乐声中,手牵着手,手拉着绸,用一种跳探戈舞似的优美步态,款款而行。人们目送着这一对新人,终于进了洞房。
爷爷到这时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新郎新娘只要是进了洞房,没有不把好事做成的。接下来在洞房里发生的事,肯定是好事,因为人们闹了洞房,有没有人听壁脚我就不知道了,听到了哪些精彩内容我就更不知道了,因为那时候我还没生出来,洞房里的这对新人,正在紧锣密鼓地制造着我。我对他们的嬉戏言行不敢瞎猜,不敢有半点胡言乱语似的亵渎,因为这新郎新娘就是我的父亲母亲。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也从没给我说过他俩的洞房花烛夜是怎么样渡过的,只给我说了一些进洞房之前的事情。
47
三年以后,我父亲的第二次金榜题名,带给我母亲的是无边的相思之苦。
那是他从益阳石笋书院高中毕业,考上北京大学的日子。那是一九四六年,我父亲十七岁,我母亲二十一岁的时候,母亲己经生下了我。
那时我爷爷己经续弦,并且己经移居北京,生了二子一女。我父亲到北京读大学,正好和他父亲他继母及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他生活上也能感受到一点家的气氛。可是他要与我母亲团圆,比起在益阳石笋读书的日子来,那可真是少之又少了。那时候南北交通不便,京广铁路还没修通。多年后的一九六五年我第一次从湖南到北京探望父亲的时候,我告诉他,火车上人挤人,挤得水泄不通,不知道是坐车的人太多了,还是载人的车太少了,反正我在火车上根本找不到坐位,站了三十多个小时,我是站着进京的。父亲听后笑了笑,很随意地说,我第一次到北京是坐的飞机。我当时听了就无限感慨,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我父亲跟随我爷爷登上国民政府专机的画面。
在我父亲第二次金榜题名的这段日子里,我母亲经历的相思之苦是难以言喻的。父亲去北京上大学的头两年,还能利用寒暑假回益阳与我母亲团聚,虽然时间短暂,毕竟每年还有两次在一起的时候。我母亲心里也还有个盼头,心想等我父亲大学毕业在北京找好了工作,便一同迁到北京去,再不过这种牛郎织女式的孤苦生活了。可是从一九四九年的暑假开始,母亲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从北京回来。只有一封封书信往返。母亲从此陷入对丈夫的无边眷恋之中。我这时己经满了四岁,我经常看见母亲伏在窗边书桌上给父亲写信。母亲那神情十分的凄美投入,随着笔走龙蛇,两行相思的泪水流过她美丽的脸庞,滴落在信纸上。母亲的泪水在字里行间结成泪痕,与那些绵绵情话一道,邮寄给我遥远的父亲。为了排解这种相思的苦闷,我经常听见母亲吟咏宋朝女文学家李清照的美词:
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
最难将息。
............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
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
母亲正在愁苦沉闷之中,家中女佣来请吃饭了。餐桌上坐着五个人:姥姥,母亲,我,外加一个小保姆和一个女佣人。母亲观察着桌上的四个菜:一荤,两素,外加一个辣椒豆豉,心里想,这些菜我能做出来吗?饭后,母亲继续观察着小保姆和女佣人干些什么,她发现小保姆在逗我玩,女佣人在抹桌子扫地洗碗。母亲这样连续观察了三天,发现家中并没有多少事值得做。水缸里的水,每天有人挑来灌满。米桶里的米,快吃完的时候,就有碾坊的人来把谷挑了去,碾成米又送了回来,把米桶灌满。灶间的柴更是有人打了送来,先码在后院晒干,再搬到灶下。平时吃的蔬菜陶三翁妈家和贺婶家包了,到她们菜土里去摘就行了。家里剩下的事,无非就是做两餐饭,洗衣浆衫,打扫卫生。还有什么事呢?啊,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带好我这个小宝贝。母亲考虑再三,决定辞退这两个女佣。她倒不是为了替家里省钱,更不是嫌那两位女佣做的不好。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位女佣在后房睡着了,我也在母亲的床上呼呼大睡,母亲悄悄地下了床,正要往姥姥房中去,却见姥姥己经站在了自己的房门口。母亲连忙请姥姥进屋坐下,说,这么晚了,你老人家还没睡,一定有什么事吧?
姥姥说,我的好孙媳妇,你不也没有睡吗?我看你房里还亮着灯,这几天又见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什么话,你就和我说说吧!
我也正要到你老人家房里去,母亲说,有件事要和你老人家商量,又怕打搅你老人家的睡眠,现在您来了,太好了!我为您泡杯茶来。
我晚上不喝茶,姥姥说,什么也不喝。你坐下吧。给我孙子的信,你寄走了吗?
我下午到镇上时己把信寄了。母亲说,我不但到了邮政代办所,而且在镇上转了转,弄清楚了肉铺,南货店,杂货店在什么地方。我以前出门很少,在这陶家大院里坐井观天,不知东南西北,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更不知道怎么样维持一个家庭,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我想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我二十五岁还没满,我还年轻得很。我今天从邮政所买来了几份最近的报纸,看了,我预感到,中国将会发生改天换地的变化。我也要跟着变,首先是我要通过磨练,使自己具备自我生存的能力,不光只是自我生存,我还要侍候好你老人家,使你老人家过得好,吃穿不愁,我还要带好您的曾孙,我的儿子惠恩,使他健康成长。
你的想法很好啊,姥姥说,真难为你了!你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吗?
我打算把家里的两个佣人都辞退。母亲说,一切家务事都由我承担起来。
母亲的话,使姥姥大吃一惊。姥姥说,家里这么多事,你一个人奈得何吗?
我想应该是奈得何的。母亲说,小保姆主要是带惠恩,现在惠恩己经四岁了,而他白天最亲的是你老人家,晚上又是跟我睡,再留下小保姆,实在是个多余。
姥姥点了点头。母亲接着说,至于那个女佣人,无非就是每天做两餐饭,洗洗衣服,搞搞卫生。这些我都能够做。您相信我,把她也辞了吧,我会把家里的事情干好的。
可是这个女佣己经跟我十多年了,姥姥说,她人好,我有点舍不得。我的衣服她为我洗得多干净啊,每次都熨得平平整整,折得规规矩矩。
这些我都可以学着做好的。母亲说,我在书中看到两句话,对我很有启发,你老人家肯定也知道这两句话的。
两句什么话?姥姥问。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人间没有不尽的钱财。母亲说,你老人家要想得开,该辞退的就要辞退,我看迟退不如早退。我要辞退她们,并不是为了替家里省钱,我刚才说了,人间没有不尽的钱财,陶家现在的钱财还多的是,不在乎这一点小钱。也不是嫌这两个人不好,她们都是顶好的两个女人。我只是想――。母亲说到这里把话停了下来,她在考虑下面的话该怎么说。
我只是想,母亲接着说,我现在的空余时间太多了,太清闲了,饱食终日,无所适从,这更增加了我的寂寞的感觉,我想我如果多做些事,把家务活的担子全部担起来,让繁琐的家务劳动占据我的时空,我想我的心情也许会好些的,可能会冲淡我的许多相思之苦,让我面对现实,也会过得充实些。
真难为你了!姥姥说,那就按你的意思办。不过我也会做些家务的,至少我会带惠恩玩,我太喜欢我的曾孙了。姥姥说着,看了一眼正在床上熟睡的我。
48
父亲的第三次金榜题名,是他考上新中国留苏学生预备班的时候。那是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二年。父亲从留苏学生预备班毕业,通过了严格的政审和俄语考试,受新中国的派遣,往苏联留学去了。父亲此一去,再也没有回过益阳陶家大院。当然再也没有与我母亲团聚过。
父亲的这次金榜题名,给他本人带来了辉煌的前程,给陶家带来了不可磨灭的荣耀,而带给我母亲的,只有离愁,只有苦难,只有心灵的怨恨与肉体的呐喊。
母亲因为交不出金子,还在继续离家学习。姥姥躺卧在床,静静品味自己传奇的一生,度过她人生的最后时光。年幼无知的我,在陶家大院里游荡。母亲又给北京写了信,等待我父亲或爷爷赶快寄金子来。苦难中的母亲,等得好心焦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