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天堂之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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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过头来,再说马排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待我姥爷陶营长与他妹妹彩霞护士拉手,心里那份企盼,明显地表露在脸上。马排长哪里知道,他二人早己拉过手了,岂止是拉手,青年男女相恋时的全部激情,都体验过了,而且有了山盟海誓,早己私定终身。二人现在听马排长这么一说,反倒是有些扭扭捏捏的拿不出手来,尤其是妹妹彩霞还把两只手插在白色护士服的口袋里。二人都在心里纳闷,有这样作媒说亲的吗?真是有点儿好玩,又有点儿神圣。要知道这一握就公开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这实在是一件应该严肃对侍的事儿。思来想去,二人迟迟不把手伸向对方,脸上却都是幸福地笑着。马排长早己看出二人相恋的心思,胸有成竹地说,听好了,我数到三,你俩同时把手伸出来。注意:1――,2――,3字还没落音,这一对恋人的手就己经紧紧地握到了一起。

    第二天,我姥爷陶营长派勤务兵去马家接来了两位老人。一看就知道马大爷是个憨厚的绅士,马大妈是个贤慧的主妇。他们在昆明乡下有着足以维持生计的大片良田,并且自从这一对儿女长大,在昆明城里谋得这革命军排长和医疗护士的官职以来,日子过得既富裕又舒心。他们见儿子的腿伤己在好转,女儿又找到了如意郎君,心里更是喜出望外。

    为了全家共庆,定婚的喜宴就摆在马排长的病床边。我姥姥马彩霞从值班室搬来一张小桌,摆上我姥爷从酒店叫来的几样山珍海味,一瓶贵州茅台。我姥爷手握茅台酒瓶。首先给未来的岳父马大爷满上一杯,正要为岳母倒酒的时候,马大爷一下站起来,说,你看我这记心,只顾高兴去了,差点忘了我带来的特产。说着转身弯腰,从一只背篓里抱出一个小酒坛来,看了一眼马彩霞,说,这是我女儿爱喝的糯米酒,又掏出一个荷叶包来,放在桌子上,说,大家猜这是什么?荷叶包和酒坛还没有打开,香气就飘浮了出来,弥漫在病室的空间,芯人心脾。我姥姥马彩霞护士赶紧站起,去关上通往病室走廊的门窗,只把阳台这边的门窗打开。大家猜不出荷叶包里究竟是什么。我姥爷陶营长猜道,是卤菜,卤牛肉吧?马大爷笑着摇了摇头,说,再猜!马排长要过荷叶包并不打开,只是隔着荷叶闻了闻,说,我知道了,好东西,但是我不说,妹妹猜。马排长说着,看了妹妹一眼,把荷叶包递给她。马护士把鼻子凑到荷叶上闻了闻,笑着说,我也知道了,好吃得很的东西,但是我也不说。几双眼睛都盯着我姥爷笑。我姥爷被笑得云里雾里,这个从云南东边来的湖南人,猜了几次就是猜不出来。

    马大爷示意老伴打开荷叶包。伴随着一股浓烈的烧烤香味,我姥爷看见四只烤得金黄金黄的小兔子似的东西显现出来,油光放亮的闪着诱人的光彩。啊!烤野兔!我姥爷陶营长欢呼起来,难得的野味,正好下酒!我姥姥马彩霞护士眠着嘴笑个不停,最后终于忍不住,说,你呀,真是个外地人,既然知道云南的姑娘叫奶奶,怎么就不知道两个竹鼠一盘菜呢?说得我姥爷茅塞洞开,用手摸着宽阔的前额,狡猾地说,嗨,你看我正要往竹鼠上猜呢,你就替我说出来了。

    世上能吃到竹鼠的人不多,我姥爷陶营长继续说,能吃到烤竹鼠的人,我想更是凤毛鳞角,今天我有口福了!说着举起酒杯,给二位长辈敬酒,祝二老身体健康,延年益寿!又给未来的小舅子敬酒,祝早日养好伤,共同打天下!最后与我姥姥年轻漂亮的女护士碰杯,发现她是用大碗喝的糯米酒,二人四目相对,脉脉含情,我姥爷说,祝你,祝你......祝了好一阵,脸都憋红了,才说道,祝你永远年青美丽,人间天堂都和我在一起!

    我姥爷对我姥姥的这句祝酒词,是说者有意,听者也是有心的。我姥姥心领神会,这是一个约定,天堂之约啊!

    酒至半酣,酒桌上欢声笑语不断。马家二老了解到,我姥爷是湖南益阳人,父母早亡,有个兄长陶炳坤,在益阳乡下务农,家境中等。我姥爷二十岁时,到益阳资江水系的志溪河新市渡驾船谋生,不久碰上蔡锷招募新军路过,毅然入伍,多年来征战沙埸,千里入填,虽然立下不少战功,三十岁了,还不曾有过婚娶。

    这是我女儿的福气。二老说,男人三十不算大,宁愿男大十,不可女大一。丈夫大一点,把妻子看得娇贵,我女儿真有福了!何况你并不显老,只看得二十五六岁,好一个英俊后生啊!

    我姥爷站起身,解开军用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匣子,双手捧着,送到二老面前,说,这里面是十根金条,请二老笑纳!

    礼重了!礼重了!二老摇着手不肯收。

    请二老一定收下!我姥爷举着匣子不动,说,作为聘礼也可以,作为未来女婿对二老的孝敬也可以,反正二老一定要收下,要不,要不我就不结婚了!

    哎,别!别!二老急了,忙说,我们收下就是。可不能误了我女儿的终生好事。二老接过,金条沉甸甸的,捧在手上都有点承受不起的感觉,说,我们不缺钱花,我们为你们保管好,你们成家立业会用得着的。

    我姥爷陶营长掏出一块带金链子的金怀表,双手展开着走到病床边,不容分说地挂在未来小舅子马排长的脖子上。

    最后掏出一枚闪亮的金戒指,我姥爷陶营长虔诚地捧着它,走向我姥姥彩霞护士,肃穆地却又情意绵绵地拉起她的一只手,就要往她手指上套。

    只听马大爷二老齐声笑说,左手,左手!

    原来我姥爷陶营长是拉着我姥姥彩霞护士的右手,要往上面套戒指。听见二老的指点,连忙放下姥姥的右手,抓起她的左手,正思索着要往哪个指头上套,只听二老又齐声笑着指点,说,中指,第三个指头,对了。

    原来我姥爷不懂得,给女人戴定婚戒指是很有讲究的,他哪里知道,首先是要把戒指套在女人的左手上。女人左手的五个指头,各有不同的像征意义。戒指如果戴在大姆指或食指上,则表示本女子正处在对婚姻的追求中,世上的好男人,都可来追求我。戒指如果戴在中指上,则表示本女子己经定婚了,名花己有主,请君莫再追。戒指如果戴在无名指上,则表示本女子己经结婚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别再来缠我了!戒指如果戴在小指上,则表示本女子又离婚了,欢迎大家又来爱我追我。如果一个女人手上戴三四个戒指,则表示本女子很有钱,虽然结了婚,但仍然追求着新的男人,新的婚外情!

    幸亏二老指点及时,我姥爷没把定婚戒指给马彩霞戴错。一枚金灿灿的硕大定婚戒,终于套在了我姥姥的左手中指上。

    第二天,马彩霞把一块瑞士金表送给了我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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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以后,我姥姥和我姥爷准备正式结婚。我姥姥说,不必买结婚戒指了。我姥爷诧异万分,问,为什么?莫不是你不和我结婚了吧?我姥姥问答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能离得开你呢?我把定婚戒指从中指上移到无名指上,不就成结婚戒指了吗?能省就省一点吧!

    我姥爷番然大悟,说,原来是为我省钱啊!我的好内当家!我告诉你,我不缺金钱。起义成功后,蔡将军给我的敢死队发下来好大一笔奖赏,我对每个队员论功行赏,大家都得到了非常满意的一份。我和你哥哥都有一笔巨奖。该买的还是要买。再说,现在是战乱年代,说不定在那不经意间,一颗炮弹飞来,人就灰飞烟灭了。想花钱,想享受,想表达自己的情感都来不及了。要不这样你看好不好,我同意你把定婚戒指移作结婚戒指,因为我也觉得手指上戴戒指显得俗气。我另外送一对金手镯给你作为我们的结婚纪念。。

    金手镯比金戒指更贵重,我一定收藏好,上天堂时,我带着它们和你会面。我姥姥说,这一年来我跟着你,长了不少见识,知道湖南是鱼米之乡,尤其是你的老家益阳,更是居家养老的好地方。你看这云南,看这昆明,地处国家的西南边陲,天高皇帝远,历来匪患不断,自从吴三桂在这里大搞兵匪一家,更是助长了土匪的嚣张气焰,大白天都敢打家劫舍。我想我们将来有了小孩,我总不能在军队里呆一辈子,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家。我想把我们的新家安到你的老家益阳去,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姥爷说,只是现在你爹妈健在,哥哥尚未成婚,心里有牵挂呀!再说我在蔡将军的军队里也正干得红火......

    我不是说现在。我姥姥说,现在你还没到解甲归田的时候,现在你正年轻力壮,正是建功立业,驰骋天下的好时候。我是说你将来告老还乡的时候,要有个落脚的好地方。那么现在就应该有所筹划有所动作。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亲爱的内当家!我姥爷说,我把我多年来积累的金钱,拿到老家去购置田产,兴建房屋,为了我们将来的美好退隐。我老家益阳真的是个好地方啊!那里山清水秀,物产丰富,既有世外桃园似的纯朴民风,又有我的亲哥哥和众多陶姓本家在那儿。我哥哥陶炳坤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我是他和嫂子拉扯大的,爹妈死得早,长兄为父啊!

    从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武昌起义胜利,相继昆明起义胜利,清王朝被推翻,到一九一五年底的袁世凯称帝,蔡锷将军率领云南军队,高举反袁护国军的大旗,又一次举行起义的这几年里,我的姥姥和姥爷在昆明,既体验了新生儿子的喜悦,又经历了失去亲人的悲痛。我的姥姥和姥爷,在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在那朵美丽的血莲花开过后的第十个月,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那就是我的爷爷。我的爷爷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就惊天动地,把接生的医生护士都吓了一跳。我爷爷满三岁时,我姥姥和我姥爷带着他游览昆明城中的昙华寺,高僧觉空说他是贵人,将来必有大出息,官可做到数人之下,万人之上。高僧的话,果然应验,我爷爷后来官至南京中央政府ZZ部长。日本投降后,我爷爷弃官经商,在北京安家落户。

    我姥姥和姥爷从昙华寺归来,想起高僧的话,觉得抚育下一代的责任是更加的重大和神圣了,在充满希望的憧憬中,对我爷爷的养育和管教也就加倍的小心谨慎,深怕他在这战火纷飞的云南,有个三长两短。在我姥爷的极力主张下,我姥姥己经辞掉护士的工作,在家专职照料我年幼的爷爷。而我姥爷又在我姥姥的摧促下,利用军务之便,将金钱携至益阳乡下,委托哥哥购买田产,兴建住宅。

    这年春荒时节,西南边陲匪患又起。我姥姥的哥哥马连长奉命带队前去剿匪。马连长英勇善战,削平了几个山头,威震群匪。就在战役即将取得全面胜利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悲剧发生了。一个叫石上飞的土匪头子,率部洗劫马家村。马连长闻讯,亲自前去营救,中了土匪的埋伏,腹背受敌,情况十分危急。马连长奋勇反击。可是又窜上来一股土匪,为头的是石上飞的弟弟石上奔,都是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将马连长层层包围在马家村,不要命地往里打。石上奔高叫着,弟兄们往死里打,打死了姓马的,赏金条十根啊!

    我姥爷陶团长闻讯,火速带领一个团往马家村飞奔而去。我姥爷陶团长命令一营,二营,分别把马家村团团围往,发现匪徒就开枪击毙,自己亲自带领三营,迂回穿插进村。我姥爷担心自己的小舅子,更担心自己的岳父岳母。

    果然不出我姥爷所料,石匪的这次行动,是对革命军剿匪部队及其家属的疯狂报复,他们以自身的复殁,夺走了马家三条姓命。马连长身中数枪,倒在血泊中。马家二老的死状更惨,一看就知道是在死前经受了严刑拷打。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匪徒们明显的是在逼供和寻找金子。我姥爷陶团长强压住悲痛,厚葬了三位亲人。在坟前,我姥姥哭晕过去几次。在整理二老遗物的时候,并没发现金银首饰之类的贵重物品,我姥姥纳闷了,突然记起爹妈曾悄悄告诉过她,家里厨房灶口正对着的那面砖墙上,有一块砖头是活动的,要仔细摸索才能发现,把它打开来,里面是个隐蔽的小夹层。我姥姥和姥爷发现,夹层里储藏着不少东西,金条就有二十多根,还有两个金镯子,以及金耳环,金戒子,金项练等。

    在财富的丰足和精神的不安中,我姥姥带着我幼小的爷爷,在昆明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深怕土匪们前来报复。

    一九一五年底,我姥爷紧随蔡锷将军,在昆明举行反袁护国军起义,云南宣布独立。袁世凯复辟帝制,不得民心,袁军节节败退。到一九一六年五月,湖南己被起义军占领,湖南宣布独立。四川,广西,浙江等省也相继宣布独立。我姥爷趁此相对稳定的和平时期,将我年轻的姥姥和幼小的爷爷,从云南昆明护送到湖南益阳。一九一六年六月,袁世凯病死。两个月以后,蔡锷将军积劳成疾,,去日本治疗。仅仅三个月之后,蔡锷将军在日本福岗医院病亡。从此各省军阀混战,天下大乱!我姥爷也深感身心疲惫,无所适从,经常利用空闲时间回益阳陶家大院与我姥姥团聚,多置良田家产,看中一块风水宝地,重金买下,作为自家的坟山,并圈定了自己的墓穴位置。又搭建守山屋,雇人看山。我姥爷告诉兄长陶炳坤,说,我在外征战,伤痕累累,寿命肯定长不过你。我如果战死沙埸,马革裹尸还,请你一定将我安葬在这里。我姥爷又对我姥姥说,我们有了这大片的良田,山林和房屋,不但我俩这一辈子的生活有了保障,就连我们的子孙,也将不愁吃和穿。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能让他们躺在己有的家业上吃老本,要舍得花钱培养他们,送他们去出读书,将来报效国家。我姥爷曾经多次对我姥姥说,我不相信地狱,只相信有天堂,人死了是要进天堂的。我肯定会走在你的前面,我走的时候,要为我带上我们结婚时你送我的那块瑞士金表,你来寻我的时候,一定要带着我们结婚时我送你的那只定婚金戒指。

    天堂之约,难忘的天堂之约啊!我年轻的姥姥连连承诺,你放心吧,我亲爱的夫君!你不觉得时候还早吗?你我都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过呢!

    但愿如此,我姥爷说,我相信人的寿命是天定的,我一介武夫,在这战乱年代,能在战场上活过四十岁就很不错了。而你,年轻健壮,从此在这陶家大院里过着安定富裕的生活,不但能看到我们的儿子立业成家,还能看到孙子,甚至曾孙子长大,四世同堂的生活,天伦之乐啊!只怕我是活不到那一天了!不过我在天堂也可以和你同享着好日子的,我耐心地等待着你。你在陶家大院乐悠悠地过着,虽不能相夫,却能教子。记住,要教儿子学文从政,将来的天下,必定是由文人来治理的。君不见,武虽治人,却又治于文乎。你不必急着来和我约会,多保重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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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多年后的一九五一年,在益阳乡下的陶家大院里,年迈的姥姥艰难地跋涉在卧房与厨房之间。我在这里用了“跋涉”这个词,意思是说,姥姥虽然有着一双大脚,但毕竟年事己高,病体虚弱,在卧房与厨房之间,又隔着一道高高的门槛。姥姥要想跨过去,还真是艰难万分。正当我要去扶她一把,只见她己经跌坐在门槛上,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厨房灶口正对着的那面墙。我扶住姥姥,要搀她起来,只听她自言自语地说,谢天谢地,这墙壁还完好无损。姥姥再度回忆自己的一生,娓娓道出她人生的最后心声。我依偎在她身旁,默默地倾听着。

    惠恩,我的曾孙!姥姥对我说,我要走了!

    姥姥你身体不好,要走到那里去?我不解地问道。你实在要走,我扶着你慢慢走。

    你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儿!姥姥说,我要上天堂了,去见你姥爷。你怎能扶我去?我要睡在大门厅的那口大棺材里面,抬到你姥爷的身边去了。

    棺材是睡死人的,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说。姥姥你不能死!你死了,妈妈被关着没放出来,我怎么办啊?

    我可怜的曾孙!姥姥说,我这两天还不会死的,我怎能舍得下你呢?我要等你妈妈回来一趟,把一些事情交待好。我生命的行程是掌握在我自己手上的。

    事有凑巧,那天晚上妈妈就回来了。半夜里我一觉醒来,竟然发现妈妈就睡在我身旁,我好高兴啊!魂牵梦绕的妈妈啊!你终于回来了!可是妈妈叫我睡着别乱动,莫碰着她的伤手。姥姥似乎也在床边忙于什么。原来由于那个李老二的疯狂报复,妈妈的两个手臂都被烫伤了。可怜的妈妈是回家来疗伤的。我听见陶三翁妈来过一次,又走了。关上门后,我听见姥姥细声细语地和妈妈聊了起来。可能是姥姥预感到我妈妈在家的时间不会太长,这样祖孙俩在一起说话的机会不会太多了,因此姥姥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就像小河的流水发出的声音,不间断地流过我的耳膜,朦朦胧胧中我仿佛听见姥姥在说,我的好孙媳妇,陶家留给你的金子己经不多了,就那一个金手镯,还是我结婚时的纪念品,本想带去天堂,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留给你,还有两根金条。要送惠恩读书,培养他成材,这点钱远远不够。藏金子的地方我己经告诉你了,你要牢牢记住,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起用时做到万无一失,小心防范,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我听见姥姥继续说,田产和房屋带不走,丢掉也就算了,人本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天下没有不撒尽的钱财,但陶家的金子不能再白白丢失了。这都是惠恩他姥爷跟着蔡锷将军打天下,出生入死,用鲜血换来的。我听着,直到我在妈妈的身边甜甜地沉睡过去。

    可是我第二天早晨醒来,不知何故,又不见了我的妈妈。姥姥叹息一声,告诉我说,他们又把你妈妈带走了,说是政府请来了郎中,统一治疗,便于学习。我幼小的心灵经受着又一次失落的折磨和痛苦。我惊叹姥姥还真有先见之明,能预见到我妈妈在家的时间不会太长。

    七天以后,姥姥安详地死去。只有我知道姥姥的真正死因。但是我不说。我要坚守对姥姥的承诺。人们都以为姥姥是病死的,是饿死的。因为从我妈妈被再一次带走之后,姥姥便不吃不喝,终日卧床不起。陶三翁妈送来的青菜稀饭,摆在床边那个被砸烂一条腿的书架上,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到第六天,姥姥己进入弥留状态,却突然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想吃新鲜白菜叶子,要吃生的,并且不要切碎,要整块的。我连忙告诉陶三翁妈。陶三翁妈很高兴,赶紧到菜园里面现摘了几片新鲜的白菜叶,清水洗净,拿在手上试了试,觉得是硬梆梆,剌棱棱的,怎么能下咽啊?于是用开水焯了焯,用碗盛着,端给我姥姥。姥姥没有马上吃。接下来的事情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姥姥事先告诫过我,不准我对任何人说出她在死前吃过除白菜以外的任何东面。我答应了她。就连对我的妈妈也没有说过。几十年来,我一直坚守着自己的承诺。即使在一九五八年,一九六二年两次传来陶家祖坟被毁的消息,和一九八零年代末,再次传来“要想富,去盗墓,一夜一个万元户”,陶家祖坟再三被盗的消息,我也坚守着自己的承诺,没有说出姥姥的真正死因。现在,我觉得我的承诺己经到期,值此电脑网络盛世,没必要再掩盖姥姥吞金身亡的历史事实了。

    我当时看见姥姥挣扎着为自己穿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和袜子,梳理了头发,半躺在床上,从贴身衣袋子里面掬出一个黄色绸缎小包来,解开一层又一层,终于显现出一个黄澄澄亮闪闪的金戒指。姥姥脸上立刻洋溢起年轻时代的幸福光彩,精神倍增,对我说,我的曾孙你要答应我,我现在吃的东西,你永远不要和任何人说起。

    我说,姥姥你放心,我保证永远不和任何人说。但你能不能让我也吃一点点啊?

    姥姥露出她这一生最后的一丝苦笑,说,姥姥吃的是金戒指,是你姥爷送我的定婚结婚金戒指。我要上天堂去见你姥爷了,我和你姥爷曾经有约,我必须带着这只金戒指去见他,但是现在我如果把它戴在手指上,我到不了天堂就会被别人取走,所以我只有把它吃进肚子里面去,而且不能让别人知道,以防剖腹取金。

    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看起来要想劝阻姥姥吞金是不可能的了,那么唯一能让姥姥走得安心的办法,就是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向她承诺,永远不把吞金之事告诉任何人。

    只见姥姥左手托起一大片白菜叶,右手拿起金戒指,放在白菜叶上,像包粽子一样把金戒指包得紧紧的。这时姥姥的神情变得更外庄严肃穆,慈爱的眼光最后看了我一眼。一张口,把金戒指粽子送进口腔深处,喝一口水,一仰脖子,咕咚一声,金戒指到了姥姥的肚子里。

    也许是戒指上的白菜叶暂时阻隔了金子对人体的作用,姥姥一时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适,慢慢躺下,盖上被子,闭上眼睛。我在床边无声地陪着姥姥,幼小的心灵没有一点恐怖的感觉,有的只是依依不舍的亲情。我时不时的还摇一摇姥姥的手臂,喊一两声姥姥!姥姥开头还动一动嘴唇边的皮肤,后来就没有什么反映了,我以为是姥姥睡着了,也不把这当回事。快吃晚饭的时候,陶三翁妈进来了,仔细观察了我姥姥的状态,把被子给她掖了掖,拉着我出门,并随手把门关好。晚饭后,陶三翁妈点亮一根亮皮子(当时益阳乡下夜晚照明的火把),送我去姥姥床铺上睡觉。在姥姥的床边,陶三翁妈犹豫了好一阵,终于没让我爬进姥姥的被窝。陶三翁妈说,陶惠恩你今晚睡我那儿。

    第二天上午,陶三翁妈带我来到姥姥的床边,叫我喊姥姥。我一连喊了数声,不见姥姥答应。我又摇晃着姥姥的手,边摇边喊,姥姥仍然毫无反应。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紧紧握住姥姥那干枯的手,哀号着说,姥姥你走好!

    村里陶姓本家亲戚中能帮忙的男人都来了,陶炳坤的儿子也来了,还请了一个木匠,拆下楼上的几块木板,量了姥姥的身长体宽,做了个长长的木匣子,把我姥姥装了进去。

    没有鞭炮声,没有锣鼓响,没有纸钱烧,只有我,给姥姥磕了三个响头。姥姥虽然没有睡到那厚实颀大的棺材里,但终于将就着在这窄窄的薄木匣子里,成功带上了那只结婚金戒指,长眠在我姥爷的巨大墓穴旁边。姥姥的坟墓,只是一个圆顶的土丘,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马彩霞的名字也没有,但我知道,这里埋藏着云南革命新军74标军优秀的女兵,红十字队员,我的姥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