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天气己经是很暖和了,我随妈妈进陶家祖山去。刚刚离开陶家大院的时候,猛然沐浴着阳春三月的温暖阳光,走出还不到百十步,我浑身就感到一阵阵燥热。妈妈带我返回陶家大院,帮我脱了里面的羊毛绳子衣,再走到太阳下,我浑身那个舒服啊,真是一个冬天都没有享受过的。
妈妈手上拿一根长棍子,我随妈妈走在田间大路上,蹦蹦跳跳的,有时走在妈妈的前面,有时走在妈妈的旁边,有时跟在妈妈的身后,那个自由自在的兴奋劲,就象一条小狗跟在妈妈身边欢快蹦跳一样。对了,我在这里要说一说我家那条大黄狗。大黄狗先是游走在陶家大院门口目送着我们,见我们大有出远门的趋势,便欢蹦着追上我们,在我们前后左右嬉闹了一阵,然后老老实实跟在我们后面,不肯回去了。妈妈去赶它,它也不回去。我去赶它,它反而摇着尾巴来讨好我。妈妈大声吆喝一句:黄狗子啊,快回去守屋,姥姥一个人在屋里!大黄狗便站住不动了。妈妈又吆喝一句:姥姥在喊你,快回去!妈妈说着,抬脚使劲往地上跺了一下。只见黄狗乖乖地掉转头,依依不舍地离开我们,回陶家大院去了。我想,黄狗一定是听懂了妈妈的话。狗们是通人情的,你对它好,它也对你好。它天天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听我无数次地叫过姥姥,姥姥在给我零食吃的时候,也顺便丢一点给它,它也就把我的姥姥当成它的姥姥了。
我和妈妈拐上山间大路,路有一点微小的上坡,路的左边,菜园深处有一户人家,路的右边是一大片长长的水面,比我家的荷塘要长好几倍,却是一片光光的水,没有一片荷叶。我问妈妈这是什么地方?
妈妈告诉我,这里叫长塘子,你看它的形状,长长方方的,好象一块装满水的砚池。
我们沿着长塘子继续往前走,我突然发现妈妈没带砍柴刀。妈妈解释说,我前几次带柴刀,其实也不光是为了砍毛竹,很大程度是为了防身壮胆,独自一人进入陌生的山林,有把柴刀在手,万一遇到两脚兽四脚兽什么的,挥起柴刀我也能抵挡一阵,寻条生路。我问妈妈,什么叫两脚兽四脚兽?妈妈说,两脚兽就是指坏人,流氓强盗拐子贼;他们都是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妈妈接着说,四脚兽指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我说,是指四只脚的老虎,对不对?妈妈高兴地夸奖我,说,我的崽真聪明,但不光是指老虎,还有豺狗子,野猪,大恢狼等等。我又问,妈妈,你今天为什么不带柴刀呢?妈妈挥了挥手中的长棍子,说,今天情况不一样,我们去的是自家的祖山,情况熟悉,半山腰上还住着一户人家,是为我们守山的。不会有老虎,也没有坏人,我用这根长棍子,赶跑蛇就行了。找到了毛竹,折断一根就行,铜钱粗细的竹子,一折两断很容易的。
我们走过了长塘子,往左拐了个弯,就进入了陶家祖山下的大路。那时候还没有汽车路,进城的人沿着这条山路走,一餐饭的功夫可走到一条小河边,这条小河叫志溪河。志溪河边的新市渡,在近代历史上出过不少名人,比如周谷成,周杨,周立波等。进城的人然后坐上顺水的乌棚船,沿志溪河而下,再有两三个钟头便可进入资江,到达益阳城。
我和妈妈站在陶家祖山下的大路上,东张西望,发现一棵大树下,东西两边分别有两条上山的小路。正拿不定主意走哪条小路进山,妈妈发现东边那条小路,有新近被人踩踏过的痕迹,便朝那条小路走去。妈妈举起手中长棍,朝小路入口处的茅草丛敲打了几下,叫我紧跟在她后面,她一路敲打过去,母子二人,迤逦而行。走不多远,小路逐步变宽,路边的杂树颧木,新近被人砍倒不少。原来陶家祖山只在背阴的那一面长的是南竹,而在向阳的这一面,长着无数苍松,翠柏,彬树,梧桐,柚树和桃树等,在这些高大的树种下面,长着更多的小杂树,小杂树和热带雨林似的阔叶颧木混杂在一起,蓬勃生长,为人们提供优质的家用柴禾。
我们继续往前走,猛然看见不远处有两担己经捆好的柴禾,横在小路上,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两担柴禾一大一小,大的那一担,起码有一百多斤,小的那一担最多五六十斤。妈妈小声对我说,那边肯定有人,说不定是在偷吃桃子,我记得那边是有一棵桃子树的。我听说那边有桃子吃,便要往那边跑,妈妈一把拉住我,叫我脚步轻一点,先不要惊动他们。又说,我有点累了,肚子有点胀,我到那棵大树那边去休息一会儿,你不要来看我。妈妈朝那棵大树走去,我朝那两担柴禾走去。
阳春三月的太阳照射在树林里,我享受着树林里蒸腾着的一阵阵温暖的清香气息,看那和暖的春风轻轻吹过,树叶儿都在暖烘烘的山岚里微微摇晃。我感觉周围山林的气温一下子升高了许多,幸亏有先见之明,己把羊毛绳子衣服脱在了陶家大院,但我仍然把上衣的扣子解开了。我尿涨。看见妈妈在大树那边休息,我便掏出我那小东西来痛快淋漓地撒了一大泡。我口渴,想起妈妈刚才说的,那边可能有人在偷吃桃子,一下来了兴致,便悄悄向那两担柴禾那边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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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两个白花花的人体纠缠在一起,乍一看象是在打架,多看了一两眼,又不像打架,好象在做着什么游戏,两人都很投入的样子。我看得云里雾里,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那是一男一女。男女都是赤条条的,男的把女人压在身下,女人的身下垫着他们脱下来的衣服。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因为那时我还不满五岁,只觉得这肯定是一种大人们喜欢做的游戏,小孩子不要看,我转过身正要离开,忽然听见那男人问女人,我的红萝卜好不好吃?又听见那女人连声说,好吃好吃!我听他们有红萝卜吃,就又不走了,索性背靠柴禾偷听起来,只要他们说到吃桃子,我就推倒柴禾奔过去抓现行。他们有好一会没说话,只听见山风吹来的一种奇怪的肉体的撞击声,还有女人的哼哼声,以及男人的喘息声。我正在纳闷,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忽然又听见那女人说,快吃我的肉包子!快!我忍不住又转身对着那边看,从柴堆缝隙里看过去,正好看见那男人的脸贴在女人的胸部上,津津有味地啃着什么。
正在这时,妈妈从大树那边转出来,大声问我看见了什么?我也大声回答,妈妈快来看,那边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都不穿衣服,先吃了红萝卜,现在又吃肉包子。说着,我用力去推那柴堆,那柴码的并不稳当,一推就倒,那男女二人在我和妈妈面前暴露无遗,抖抖索索地往身上套着衣服和裤子。大家都是乡亲,彼此认得,只见那对男女很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女人羞红着脸,讨好地叫了我妈妈一声,大少娘!那男人也红着脸叫了一声大少娘,又叫了我一声陶惠恩。后来妈妈告诉我,那女人结婚不久,老公就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一去好几年,渺无音讯。那男的姓李,叫李老二,原先在陶家大院住过,结婚前搬了出去,也死了老婆有一年多了。两人早有意结为夫妻,只是那女人的婆家不同意。
那男女二人穿好衣服,恢复了常态。只见那女人端着一斗笠什么东西,朝我和妈妈走过来,请我们吃。我以为斗笠里面是桃子,或者是肉包子红萝卜之类的吃食,结果都不是。那女人一手托着斗笠,一手从斗笠里面拿起一颗红红的小果子,说,刚才摘的乌泡子,甜甜酸酸的,好吃得很啦!大少娘你多吃一点,说着抓了一大把塞到我手里,又说,陶惠恩你尽量吃,吃完了我们再去摘就是了。这时那男人李老二也走了过来,粘了两粒乌泡子丢进口里,笑着对我妈妈说,想不到大少娘你们会到山上来,既不是清明扫墓,又不是你家缺柴烧,到山上来干什么啊?我妈妈说,惠恩他要一根花棍,学跳花棍舞,这不,我们上山找毛竹来了。李老二说,要毛竹啊?好说,要几根?我帮你们去砍,就在那边山凹里有。妈妈说,那敢情好,我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要一根就行了。男人听了,说,小事一桩,我马上砍来。说着拿起柴刀就奔那边山凹里去了。
李老二砍来一根笔直的毛竹,笑容可掬地递到妈妈手上,又把顺手摘来的一包乌泡子,讨好地装进我的衣袋,这才非常郑重其事地说,陶惠恩和大少娘刚才什么都没有看见,是不是?什么人都没有碰到,是不是?这根毛竹也是你们自巳砍的,是不是?我被这男人的话弄得糊里糊涂,沉闷了好一阵,不料妈妈突然说,是的是的,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没碰见你们,我们自巳砍的毛竹。妈妈说完,忍不住又补充一句,说,你们放心好了,继续玩你们的吧,我们走了。说着,拖起毛竹,就要往山外走。那女人感激地说,大少娘,我们不会忘记你的恩德的!那男人追上一步,也大声说着感激的话,明天我帮你送担柴去,你家的烧柴我包了。
我们又来到陶家祖山下的大路上,来到了那棵大树下。我们刚才是从大树东边的那条小路出山来的,我问妈妈,西边的这条小路通哪里?妈妈疑望着这条茅封草长的山路,沉默半响才说,这是陶家的祖坟山,在路的那一头,长眠着你的曾祖父。一阵沉默后,妈妈又说,惠恩你想不想去看看啊?想看就跟着我走。妈妈说话间己经走到西边这条草长茅封的小路入口,只见她把长长的毛竹插入路边的颧木丛中,藏好,反身一手牵着我,一手举起赶蛇棍,敲打拨弄着小路和茅草,往陶家祖坟迤逦而行。
24
我随妈妈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行不到三十米,封路的茅草不见了,路面变得平整光洁,钭钭地往上宛延而去。再行约三十米,我们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大片高山平地展现在眼前。平地的东北西三面环山,长着一层层的苍松翠柏,平地的南面视野开阔,万马奔腾似的群山,尽收眼底。平地中央一座高大的坟墓,墓基用麻石砌成,墓顶砌着厚厚的青砖,墓前竖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很多我不认识的字。妈妈指着坟墓告诉我,这里面睡着的人,是你的姥爷爷,也就是你父亲的爷爷,或者说是你爷爷的父亲。这时坟场一片寂静,肃穆,妈妈的话变得特别多,她好象在有意用人间的话语驱赶这种寂静一样,不停地跟我说着话。妈妈把我拉到墓碑前,说快给你姥爷爷磕三个头,有了你姥爷爷,才有你爷爷;有了你爷爷,才有你父亲;有了你父亲,才有你陶惠恩。我的崽你要懂得孝道,不忘祖宗。我的三个头磕完了,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妈妈把我拉起来,她自巳也磕了三个头,然后拉着我背向坟墓面向南方站好,指着前面那一派延绵的山脉,说,你看最近的那座山,山顶平展展的,长长宽宽,那是一张书案;书案那边紧靠着的那座小山,竟然有三峰二谷,那是一个笔架;笔架旁边的山坡上长着几株参天的宝塔松,那是几支毛笔;你再看山下的那个长塘子,就是我们刚才上山时经过的那儿,就在书案旁边,那是一块盛水的砚池。妈妈说到这里,把视线收回,说,惠恩你再看这块坟地,三面环山是椅背,整体就是一把太师椅。陶家人坐在这把太师椅上,使用着面前的书案,笔架,毛笔和砚池,书写出人生的精彩篇章。你姥爷爷懂风水,选定这块坟地以后,曾把你爷爷带到这里,鞭策敫励他,说,我是蔡锷将军手下的武官,起义反清,讨袁复国,身经百战,身体多次受伤,这对我的寿命是有影响的。我死后葬在这里,陶家要出文官,你习文从政,会有出息的。果然你爷爷当的是文官,几经磨练,官愈做愈大,位及国民政府zz部长。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我和妈妈面对我姥爷爷的坟墓,总觉得是阴阳两界,活着的人难以与死去的人对话,心中一阵悲伤。“喔――”!忽然听见山林中传来一声野鹤的长呜,好象在提醒我们,祖坟圣地,不可久留,让姥爷爷安息吧!妈妈拉着我,再次给姥爷爷磕了三个头,告别姥爷爷,下得山来。哪知我和姥爷爷的这一别,竟成了永别。八年后的一九五八年,我在益阳城里曾听家乡来的人说,所有山上的树木全被砍光,包括陶家祖山上的苍松翠柏,参天古树,都被砍翻去大炼钢铁,只有那些南竹幸免于难,,据说是因为有个人说了一句话,南竹是炼不出钢铁的。一九六二年,我从长沙回到益阳母亲身边渡寒假,又听乡下来人说,陶家祖坟被挖开了,被平了,种上了包谷和红薯。一九八八年,我在工作岗位上接到一封家乡来信,说是盗墓贼用炸药炸开了陶家祖坟,盗去许多金银财宝。为了证实以上传言,或者是为了重游故地,一九九零年的时候,我陪七十多岁的母亲回到益阳乡下的大舅舅家过春节,发现那个砚池似的长塘子,不见了,原来那条山间大路也找不到了,我试图从另一个方向上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象是到了陶家祖山下的大路上,但是路旁的那棵大树没有了,大树东西两边的两条小路,更是渺无踪影。因此陶家祖坟是否被挖被平,或者被炸被盗,仍然是一个迷。
当年妈妈拉着我的手,磕别姥爷爷,离开陶家祖坟,下得山来。妈妈到小路入口的颧木丛中找那根毛竹,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以为是被别人偷走了,心里那个着急哟,汗都急出来了。正巧那个男砍柴人李老二挑着那担一百多斤的柴禾,摇摇晃晃地过来了,隔好远就问,大少娘你还没回家啊!在找什么?妈妈说,那根毛竹不见了。那男人放下柴担,问,毛竹怎么会不见呢?你没拿在手上啊?妈妈回答,我把它藏在这树丛里,上山呆了一会下来,它就不见了。那男人说,再找找,实在找不到,我帮你再去砍一根。妈妈听了这话,心里倒真的不着急了,心静下来再一想,莫不是我记错了地方?果然如此,明明是藏在小路的东边,却到小路的西边去找,那男人走过来,几下就从东边的小树丛里把那根毛竹掏了出来。那男人把毛竹交给妈妈,说,大少娘你们先走,我还要歇会儿。妈妈答应着,说,你们以后不要再喊我大少娘,现在解放了,喊我大嫂或者陶家的都行。看见那男人李老二己坐在柴担上喘气,妈妈便拉着我往山下走去。又经过长塘子的时候,我发现长塘子变大了。我问妈妈,刚才在山上看长塘子,真的好像只有一块砚池那么小,现在怎么又变得这么大了?妈妈告诉我,你看世间万物,有个远小近大的原理,就象画画一样,同一样东西,隔得远就要画小一点,隔得近就画大一点。现在我们离长塘子很近,所以觉得它很大,刚才我们在山上,离它很远,所以觉得它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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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妈妈扛着毛竹,凯旋而归,想不到第一个来迎接我们的,竟然是那条大黄狗。大黄狗朝我不停地摇着尾巴,两眼充满温和的柔光,满面都是讨好的表情,在我前前后后不停地蹦跳。我把从山上带回的乌泡子丢了几粒给它,它高兴地吃着,还不时抬头看我一眼。姥姥迈开她的大脚,迎出陶家大院,拉住我的小手,问长问短,我一一作了回答。最后我告诉姥姥,妈妈带我去磕拜了姥爷。
我看见姥姥伤感了好一阵,老泪纵横地对我和妈妈说,我很快就会躺到他身边去的,我己经老了,我知道我的大限快到了。姥姥说着,走到门厅一边,那里的两条板凳上,停放着一付颀大的棺材。姥姥双手抚着那厚实的棺木,告诉我们说,她刚才收到了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写来的信,叫我们抛弃所有的家产,只带些细软,赶快去北京。他己经为你,姥姥说着,两眼泪花地盯着我妈妈,他己经为你在北京找到了一分工作,8斗小米一个月,你带着惠恩去吧。我老了,走不动了,走也没啥意思了,我要守着这付棺材,去陪惠恩的姥爷。
三天以后,我们在陶家大院接待了一位从北京来的客人。客人拿出我爷爷的手书,交给我姥姥,姥姥看后递给我妈妈,妈妈看后瞪着两眼,等我姥姥发话。姥姥却是沉默不语。那客人倒是又说话了,客人说,我们老板一再强调,一定要把祖孙三人同时接进京,不能少一人,尤其不能撂下老太太一个人在益阳。姥姥明确表达了自巳不去北京的态度,妈妈恳请北京来客等两天再走,说,我再劝劝她,也许她会改变主意的。其实妈妈己经泪流满面地劝了姥姥三天,毫无效果,决定试试另一招,去请陶家亲戚中的几位长者来劝劝。岂知来劝的本家长者,都是些当地土著,井底之蛙,看不到天下大势,他们的所谓劝说,反而更加坚定了姥姥不走的决心,帮了妈妈的倒忙。孝顺的妈妈搂着我,再次流下无可奈何的泪水,说,惠恩你妈妈的命好苦啊!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早己把家安在了北京,我父亲是老大,我另有两个叔叔和两个姑姑,他们都和我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在北京西单的一条胡同里的一座四合院里。当时我父亲己在北京读大学。难怪妈妈那么想到北京去,一方面为了儿子我的前途,另一方面也可以夫妻团聚,免去相思之苦,甚至免去更多的苦难。聪明的妈妈,从我爷爷的来信中,也许预感到了什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