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钟,田云里带着全体工作组成员来到任定玖的家里。任定玖年已七十有二,头发花白,下额挂着稀稀拉拉几根山羊胡须,躬娄着干瘦的身板。看到工作组一帮人马到来,既没理采也不惊慌。田云里自顾自从屋里抬出几条板凳,让工作组同志们坐下,然后才叫老任过来说话。
谁知任定玖并没有听从田云里的招呼走到工作组面前,而是一屁股很随意地坐在了院坝的阶沿上,他问田大会计有啥话说。田云里说,你家老二的提留款都欠了快两年了,今年也该交了吧。怪事,任定玖说,老二和我是分了家的,他欠村上的钱关我啥事,你们去找老二说,我不管。田云里说,老任,他是你儿子,你是他老子,古话叫做父债子还,你儿子出去打工没在家,他的提留款我们就只能找你交,儿欠债父有责,你总不能不认你的亲生儿子吧。不认又咋了,任定玖根本就没有要给田云里面子的意思,他说不认他也是我儿子,认了还是我儿子,他是老子做的种。但是他欠钱是归他的事,跟我不相干,你们找他说去。田云里性情很好,不急不慌。他说老任啊老任,你儿子在广东打工,为收一千多两千多块钱你还要我们往广东跑啊,收那点钱够车费吗?不要再跟他讲道理了!钱红和刘丕明听到任定玖的话就来气,他们站起来就吼,你老任以为你是谁,少给我们来这套。钱红说,你老任头不要把我们当成讨口叫化的叫花子,你儿子欠钱就该还,你以为你不交清旧欠就算了,村上早就在信用社帮你们这些欠款户把贷款办好了,这钱你们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你少在这儿把我们当成要饭的哄。这里钱红和刘丕明都在借用其他村完成镇上任务的方法来说先锋村的事。其他一些村多年就有这种做法。每年为了完成镇上下达的任务款,总是头痛伤神。因为外出务工人员增多,导致钱不能及时从群众那里收起来,镇上又在规定时间规定进度,并以完成进度和比例给村干部提取相应奖金作激励。在这种情况下,村干部们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找人托关系到信用社和基金会,以村委会的名义争取到贷款用于完成镇上的任务,由此也给一些村造成了上清下不清的情况。镇上的任务到是完成了,但群众这头应收的钱却没有收起来,日积年累,村上的贷款越来越多,利息也越来越重,群众积压的旧欠也同时不断增加。有的村为完成上交任务所造成的村级集体债务就达四五十万元之多。在这一点上,先锋村几任干部都还把握得不错,在群众那头能收多少钱就尽力去收,对镇上的任务也是尽最大努力去完成,还没有跑到信用社和基金会去为此贷过款,村级会计账上始终只有应付款(该交镇上的任务款或其他业务款)和应收款(群众应该交回村上的任务款),而没有银行贷款。在农民负担最重的那些年里,村干部是很多农民都愿意争着当的。就其原因,除了能拥有个名誉,可以在乡里乡亲面前荣耀外,更主要的是能得到外出打工者所不能比拟的经济收入。村干部工资虽然每月只有百来元,但各种工作奖和补助却不少,特别是在完成有关于钱的任务时,奖金比例会更高,更不说有的村对镇上欺上瞒下,隐藏人口吃黑户,村干部个人的经济状况,只要运作好了,在两三年内就会有个大翻身。群众有时候骂他们贪的吃的都是农民的血,在很大程度上并非枉言,而是有其事实依据的。就象完成提留款任务,茶山镇规定以完成任务数的百分之五提取奖金,仅这一项也不是个小数。有些私心过重权力专横的支部书记一手遮天,把工作交给大家干,得了奖金却一个人独吞,或者是自己占大头,其他干部喝点残汤剩水,那他一年仅挣奖金这一项收入就可以达到万儿八千。
任定玖听完钱红和刘丕明的指责教训,坐在那里既不辩解也不再说话,他只顾忙着一手搓着光脚板,一手挠着头上杂生如草的白发。田云里说,老任头,听人劝得一半,不说我们硬要逼你,但你也要为我们的工作想一下,你儿子的钱收不上来,我们的工作也不好开展,那些儿子媳妇在外打工的人家都要是学你的样子,哪我们还能收个啥钱?老任,你也是是晓得的,全村象你家这种情况的农户不下几十一百户吧,人家在家里的人都能够帮着把儿子媳妇的任务完成了,难道你就不能学学他们?田云里做起农村工作说起劝人的话来,还真是一套套的,整得有板有眼。雍元胜和杨永年坐在同一条板凳上,也都附合着田云里的话劝说任定玖把钱交了算了,工作组一趟趟地上门催钱也不是啥好事,其他群众看见了都会说你家是个欠款户,欠帐不还名声也不好听。田云里还在劝说,马上就要结合依法治镇搞“十星级农户”评选活动了,老任,你晓得这十颗星星里有一颗就是积极完成国家任务支援国家建设,如果你不把你们一家人的任务完成清楚,这颗星恐怕就会被评落,这可不是啥好事,也是没面子的事啊。
田云里手上就拿有一份镇上关于评选十星级农户的文件。陵江县委县政府早在九六年就如何抓好农村两个文明建设,特别是在精神文明建设上颇费了一些功夫。先是号召全县党员干部献计献策,征求能够充分体现陵江县精神风貌的标语。此活动历时半年,最终确定以“务实苦干,同心争先”作为陵江县的标志性口号。县上号令一出,这条标语很快就挂在了各级政府机关单位和乡镇的外墙上、礼堂内。有的乡镇领导为了充分表现自己对县委县政府号召的拥护,还不惜重金将这幅标语做成铜字焊铸在楼房顶端,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在风雨中立成一道风景。无论你走到陵江县哪一个乡镇,至今都有可能看到这幅标语还在那里悬挂着。接下来就开始讨论用什么方法把农村农民的精神文明建设提高一个正规有序、目标明确、操作性强、能用指标考核的层面。全县干部群众对此献计献策的也不少,最后县委常委会决定,采取评星的办法来作为农村精神文明建设的载体,即把各种各类有关于农村精神文明建设方面的道德法规法律和约束性条文全部以四言八句的文字表述形式归纳到十颗星之内,比如计划生育星、教育文明星、邻里和谐星等等,让农民一看就明白,让干部群众评选起来也有个标准。这十颗星被统一制定在一块块二十来平方厘米的铁皮牌上,上列十颗星的内容,被评上哪一颗星就贴那颗星,你这户人家得几颗就贴几颗,最多的可以得十颗。一年一度十星级农户评选活动结束后,就由村社干部将铁牌挂到各家农户的堂屋门上,让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这家人在各个方面的表现。贴上的星星越多当然就越有脸面,人前人后也说得起硬话。这一举措不仅在陵江县广大农村引起了激烈反响,就是在全省范围也算创造成了农村精神文明建设的新亮点。
田云里利用农民都爱个小面子顾个自家名声的弱点,把一年一度的十星级农户评选拿出来作幌子,企图以此说服任定玖。任定玖从田云里的话里也感到了威胁。乡里乡亲如果各家各户被评上的星星都差不多,大家心里也就没啥,但如果一个社里有那么几户被评上了十星级,而自己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被评上,只得了七颗八颗星的话,那就丢人显眼了。每年一度的评十星活动,都是由镇村干部牵头,各社召开群众会,进行民主评议。这种会议一般都由社长和到社指导工作的镇村干部依次点各家各户的名,再由干部群众依据评星文件的要求和规定逐条逐星地进行评议,在评定一颗后,还必须得由到会群众举手通过才能贴上铁牌。你家超没超生二胎,违没违返计划生育政策;你家完没完成国家任务,欠没欠国家集体粮款;你家婆媳关系如何,邻里关系怎样;等等诸如此类的评星事项,对于几辈人都同住在一个社的群众来说,谁对谁家都是了如指掌的。这种评星又不是哪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它有标准依据,又有乡里乡亲众口烁金或众口一词的评议和监督。任定玖对此一直都认为是最公平公正的,他这时也感到了压力和为难。去年他家得了九颗星,当时就因为没有及时送适龄的大孙子读书上学少了一颗星,如果今年又因老二拖欠国家集体任务少得一颗星,自己心里都会觉得没面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爱面子争面子,也是珍惜自家的荣誉和名声。任定玖活了一辈子,他明白人活的就是这张脸,图的就这口气,老了老了就更看重这些。
那我就再给老二打个电话,任定玖到此时也没啥好的退路,他说我再催他寄点钱回来,把任务交清算了。任定玖终于松口,答应交钱。田启云就让田云里记在笔记本上,并同任定玖约定了交款时间。从任定玖家的院坝走出来,杨永年就夸田云里有办法。毛运生刘丕明他们也深受启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孙子兵法的运用远不止于军事,政治与农村基层工作同样也有用武之处。田云里今天就很好地演示了一番。
下一家该到陈元贵家了。田启云与杨永年走在前头带路。今天的行动让田云里打响了头炮,田启云也有意要表现一下。他说六社没有完成任务的就只剩这两家了,但陈元贵已有三年没回过家,一家四口全部在云南昆明开家俱厂,两个娃儿也在昆明读书。哪我们该找谁收钱?杨永年问。田启云说,我已经让社长到赶石镇他老婆娘家去喊他的岳父过来了。
陈元贵的岳父原来是个民办教师,九三年最后一批“民转公”没有整成功,他就回到家里待弄一亩三分地,离开了三尺讲台,也不大爱与人说话。杨永年问清田启云让社长去喊的人是谁后,突然一下站住,他说老田,陈元贵家我没法去了,他的岳父就是我的小学老师,我哪有法去找老师要帐还钱?杨永年吩咐说,老田你就带人去,我还是回你家回避一下。
杨镇长,上嘛,小时候都不怕老师,这个时候还怕啥?与杨永年有同村之谊的刘丕明,知道小时候杨永年是个逃学调皮的捣蛋鬼,听到他要回避就戏谑他。杨永年说,小时候啥都不懂,我当然啥都不怕,但现在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我总不能还象那个样子,装着啥都不知道,啥都不懂吧,这点世故我还是晓得的哟。杨永年说你们去吧,就拜托各位了。
杨永年说走就走,走时还给每位会抽烟的同志发了一支烟,他说你们该咋整就咋整,不要顾忌啥,我回避一下也就是为了让你们好说话。
陈元贵的岳父六十多岁。被六社长请来时,他直说岂有此礼、岂有此礼。社长说请你老来是镇上领导的意思,现在陈元贵家里又没有其他人,只能找你这个当岳父的出面做做陈元贵的工作。
田启云对这位老先生到还客气,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说是实在对不起老师,我们村上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这也是到了哪个坎才说哪个坎的话,才找哪个坎的人。田启云说,今天我们找你老先生来,就是想打听一下陈元贵的消息,再是请你老给他打个电话,讲一下我们镇上村上依法治理依法催收旧欠的情况,无论如何也要让陈元贵把钱寄回来,不要让你老再跑这么远的路,再为女婿女儿操这些心了。
陈元贵岳父除了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之外,基本上无话可说。陈元贵的父母都已去世多年,又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先锋村学着其他村搞诛连措施,也是不得已才找到他岳父。田启云说得通情通理,老先生听得是一筹莫展。最后老先生好歹答应试一试,回去给陈元贵打电话,催他把钱寄回来完成任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