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合作基金会是个新生事物。为了加强农村金融建设,加大支农力度,发展农村经济,九十年代的陵江县,八十多个乡镇都先后成立了农村合作基金会。农村合作基金会与农村信用社一样搞起了信贷业务,每个乡镇也就因此并存了两个金融机构。但农村信用社一直是由县信用联社管理,而农村合作基金会则是当地乡镇政府的直属金融单位,由乡镇农经站管理,业务又以县农业局管理为主。
任出纳的毛运生很快就发现基金会不过是乡镇政府的小金库、钱袋子。镇上缺钱发工资发奖金的时候,他就会接到书记或镇长的电话,或是收到书记镇长的手谕,让财政所的张小云和党政办的杨丽前来打张欠条借钱。十万八万或者更多,都会按照镇上领导指示的金额给予支付。
眼看上半年就将过去,半年工作目标考核已是摆在所有干部面前的一道坎。但基金会的不良贷款五十多万元,还有百分之九十没有追回来,逾期贷款七十多万也只收回来十五万元,距离年初县上的工作目标任务还有很大的差距。焦头烂额的农经站站长此时不得不暂时收敛天天泡在县城办公的习性,回到镇上来主持收贷工作。
平时毛运生他们想见到农经站长的影子极不容易。陵江县虽然戴着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但在改革开放之风吹遍大江南北之后,各种新生事物在这座川北丘陵地区的县城里,也如那出土的春笋般,逢着雨露就发芽,见着阳光就灿烂。陵江县山上无矿藏,地下无资源,水里无特产,天空也没饼干,是典型的“四无”穷县。上抓不着天,下靠不着地,但发展才是硬道理,你没发展不能发展没有发展,就没有道理。没道理的道理,最终让陵江县的能人们捣直了船到的桥头,捅开了水到的渠成。不到十多年时间,县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挂满了按摩院、洗头房、浴足保健的招牌,做着无需资源无需资本的买卖,干着挂羊头卖人肉的生意。聪明勤劳务实的几任县领导,拿着开放的画笔,打着发展的旗帜,涂上改革的颜料,在县城东西南北划定了新时期狗不准咬猪不准叫,公安干警不准剿的红灯区。打破的鸡蛋开始流汤流脓,蛰伏三个腊月六个冬的臭虫苍蝇,也尤如遇到了遍地新鲜的牛屎马粪,都争先恐后迫不及待齐齐蓬蓬乱乱纷纷,扑向各自喜爱的物什。有了这些红灯区,就惹得那些手中握有点实权的人物大摇大摆,精神抖擞,如遇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大赦,成天往那按摩院里钻,一头扎在按摩床上浴足盆中,左手揽柳腰,右手拂红袖,乐此不彼,不知魏蜀。有钱权的,自嫖自用自报销,大方起来还会招呼兄弟伙一起开赴羊头人肉店,吃乳肉,喝淫酒,大把大把地把那公款当粪土,填入淫娃荡妇的无底洞中。有人权的,就以权诈人请客,仔吃爷血用爷钱,毫不心疼,玩得潇洒自在,活得容光焕发油亮水滑。县城三产业发达红火,可把那些老干部气得够怆。一半是气愤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一半却是怨恨自己早生几十年,没有赶上好时代,到处打听哪里有后悔药卖。好色的本心和欲望被解放,偏偏在这大好春光来临之前熬干了骨油,消蚀了寻花问柳的本钱。
而农经站长却是这种场合中的实力人物。在乡镇,除了书记镇长,再没有人能与农经站长的实权抗衡。书记镇长不能直接介入基金会的经营业务,农经站长就是一支笔审批,大权在握,收放自如无所顾忌。他高兴起来,可以给你一个穷光蛋放贷几十万,不高兴了,不管你有多强的实力,也休想贷到一分钱。基金会施行信誉贷款,说白了,就是用你个人的信用作担保来贷款。贷款时无需考察考证,只要关系整到位,人情做到位,你一个人就可能将整个基金会“借光贷完”。毛运生他们的农经站长,在半年工作考核之前,天天不是在酒楼喝花酒,就是夜夜入洞房当新郎。有时也会去茶坊陪陪农业局的领导喝喝工作茶,或是打打工作麻将,一晚上输个万儿八千的都很正常。站长说自己这顶无品无级的乌纱帽是农业局“垂直”领导给封的,隔三差五去给垂直领导上点供烧点香,既是工作的需要,也是正常的有来有往。站长天天泡在县城,与一群爱好相同的兄弟伙们,带动一帮人,再带动一批臭味相投的人,几乎支撑起了大半个县城的餐饮娱乐行业的发展,也造就了整个三产业的生意兴隆。九八年那年,陵江县的几大红灯区里就有大大小小的按摩院、洗头浴足房五百多家,这还是正而八经注了册挂了牌的,那暗地里还有多少从事相同行当的黑店,至今也没有整出个确切数据。县城三产业兴旺发达,生意如日中天,在冲天的火光中,不知道烧掉了多少公款。刚接手基金会出纳的毛运生,就经手了站长自用自批自报销的餐饮娱乐发票八万多元,这仅仅是上半年站长一个人的“工作业务经费”。
农经站长回来就召开了催收贷款的会议,三下五除二地将任务分到人头,毛运生又开始下村了。
前段时间下村是为镇上干中心工作,做的是给镇政府收钱收粮的事情,中途又去为先锋村的财务上访问题开展调查取证工作,半年过去,才真正落实到本职工作岗位上。毛运生说这下村非彼下村,下村内容不同,工作方式也不一样。为基金会催收贷款,也就是为基金会创造利益。毛运生负责的五个村离镇政府都不太远,下村一天时间就可以跑好几个社,上几十家贷款户的门,运气好的话,还能收到千儿八百的现钱,绝不会再象催收提留款农业税那样艰难。白纸黑字的贷款合同,借据是你写,利率有约定,贷款户没理由,也没有办法扯筋不还钱。在收贷款的过程中,群众扯筋的事到是少了很多。不讲道理是非不分的群众也不是多数,一颗耗子屎龌一锅饭的话有点过时了。但毛运生还是遇到了几个扯皮耍赖的主儿。这些农户大都是真的没钱,缺衣少食,缺钱买盐,无力还贷。毛运生把他们催急了,他们就会躲藏起来,或是找个当村干部的朋友亲戚来说个人情,请求宽限些日子。这种时候毛运生一般都会买帐卖个人情给村干部,绝不死催硬逼。一收一放,一松一紧,才有利于干好工作。再说那些农户也是因为手头紧,才到基金会来临时贷款的,大多都只是贷个几百千把块钱,很少有超过几千上万的,只要他们手头一宽裕,一有办法就会主动来还贷,谁都不愿背那么高的利息。二分四厘到三分的贷款利息不是谁想背就敢背的。基金会的存贷业务一直都没有专门的法律法规约束,纯粹是自由放羊式的金融方式,水涨船高,潮退船落。运气不好的贷款户碰上了高利息只有自认倒霉,如果不及时还贷,逾期超时,就会将息转本,实行复息制,同时还要收取贷款户每天千分之三的罚款(滞拿金、违约金)。这种放贷方式比那已经消失了半个世纪的“驴打滚”高利贷还要利害。
黄世仁剥削欺诈杨白劳的现代版。毛运生嘲笑自己天天都在当那黄世仁,干着黄世仁的勾当。虽是天天收贷款,但毛运生这个出纳这里很少放有大量现金。基金会的保险柜,毛运生天天都要打开来验钞点钞,将其他几位同志交来的现金记账入库后,就遵照站长吩咐,除了留下少量备用金外,其余的现金都会转移到其他兄弟乡镇基金会存放,这种转存是为了给本基金会赚取更多的利润。基金会的常规存款利息从七厘到一分五不等,这不等的空间是专为关系户而设。存款金额越大利息就越高,存款户与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关系不错,他的存款利息也会比其他存款户利息高,象这种基金会与基金会之间的转存,其利息就更不用说。当然,如哪家基金会需要拆借资金,其贷款利息也会高得吓人。有时为了应付上面检查,要突击完成存款任务,基金会之间也会玩过路存款的把戏。在检查团到来前,被检查的基金会就会四处打电话求援,让兄弟乡镇基金会把现金转过来存到帐面上,以应付检查争个名誉得个表扬。在这种情况下的转存,除了要付出许诺的高利外,还得给对方的站长和经办人拿一定比例的手续费辛苦费。倒去倒来的存款方法是只赔不赚,玩着数字游戏的基金会不但养了一帮吃皇粮的干部,同时也滋长了一批人的快速堕落。基金会是政府的,钱是存款户的,亏了赚了都与经营者无关。守着这样一个金口袋,谁要说不堕落都很难让人相信。
刚到基金会上班时,张小云、何炯他们几个都有用羡慕的口吻恭喜毛运生,说他这下可是掉到米箩兜里了。用不完的钱,耍不完的小姐,你狗日的好安逸。张小云几乎是流着涎水对毛运生表示羡慕。
毛运生掉进这个米箩兜钱袋子里,手上还把着这个钱口袋的钥匙,他是很激动很兴奋的,工作的热情比之下村干中心工作更增加了不少。收贷款有鼓励奖,动员存款有揽储奖,坐班守柜台有坐班奖,下村进城办事,一切费用报销,毛运生在基金会工作不到两个月,就明显感到自己身上的钱突然多了起来。随时都在签字领这样奖金那样补助,出手花钱也明显大方了许多。以前下村极少坐摩的,现在却是极少走路了。每次下村不坐摩的,就是打电话喊凡东平的面包车来接送,进城办事则是租用陈明的越野车了。日子逐渐滋润,身体也逐渐发福,年龄不过二十五岁的毛运生自己都忍不住慨叹这日子太安逸太舒服了。以前星期天为节约两个车费钱而很少回城里家去的毛运生,现在却是每周必回,而且有事没事找着借口都要回,反正用车有公款报销,不用自己往外掏生肉。我们的毛运生,在基金会这个米箩兜钱袋子里,已生出了不同以往的变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