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面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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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膳厅的,只是模糊地记得,皇帝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力地拥抱了自己好久。

    比特也是。

    这感觉好温暖,只不过,这份暖意无法透入自己那颗伤透的心中。胸膛已经被无奈的苦涩和极度的疲惫所填满,再也装不下其他东西了。

    看着飞云拖沓着脚步离去,连背影也变得虚弱起来,铁诺黯然长叹。

    直到飞云的身影完完全全地离开了自己的视界,皇帝才近乎自喃地说道:“你没有选择。朕又何尝有选择的权利呢?如果可以,我宁愿只要你的忠诚,而不要你的能力……”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情。在皇帝的心里面,总觉得自己亏欠了飞云的父亲。这份歉疚感非常自然地转移到了飞云身上。正如他自语时所说的,假如可以,他宁可飞云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子弟,好让他平平安安地供养飞云一辈子。

    问题是,现实不容许自己这样做。

    “陛下后悔么?”说话的,是那位侍卫长。

    “其实做皇帝跟做杀手很相像,同样是决不能犹豫,更不能后悔。唯一不同的是,皇帝除了杀人以及杀害自己和别人的感情之外,还可以补偿一点什么的。”

    “看来,陛下还是后悔了。”

    “……你今天的话很多哎。你也在同情他?”

    “无奈地以痛苦的心情,拖着疲惫的身躯,不可避免地跟自己朋友兼恋人做生死决战。这的确值得同情,不是么?”黑色的面巾,在轻轻地随着嘴巴的吐气抖动着,仿佛这面巾就是一面扇子,把异样的风浪扇进皇帝的心湖上。

    皇帝没有说话,反而是他继续说了下去:“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我的狗很随便也很容易养的,只要你不伤着它,它对谁都是那么好’。其实,飞云跟他的狗性格也很相像。”

    “只要不伤害他,一切好说?”皇帝剑眉一轩,问道。

    “没错,陛下看他的往绩就知道。每次当环境不适合他生存,他宁可选择自己离开而不是用他的力量强行改变这一切。由此推断,陛下逼他对付耐尔特,即便他真的胜利了,他也必定会伤心地不顾一切地离开。”

    “我知道了。问题是,那个奈丽可是没有一个跟皇帝称兄道弟的老爸啊——”无尽的叹然,后面就是无尽的惆怅。“没想到,这场胜负未知的对决,居然会划上同样的句号。”

    “无论战事胜负如何,双方都要损失一个元帅么?”

    “看来是这样了。”

    “其实……不,或许陛下还可以提前做点补救措施。”

    “补救?”

    “嗯。”说罢,侍卫长把头凑到皇帝的耳边。

    一分钟后,皇帝的脸上现出想当场把侍卫长掐死的奇妙表情。

    与此同时,远在银河系另一边的海恩斯首都里。

    年轻的狮子王卡洛尔正用近乎苛烈的目光盯视着跪在自己面的白发老人。

    地毯,是鲜红色的。但,即便是这血然的鲜红,也无法比衬卡洛尔此刻心中的愤怒。夕阳照映在红色的地毯上,泛起赤红色的炫光,笼在卡洛尔英俊的脸庞上,抹在他那玉雕似的耳朵上。这份轻微的热力,透过皮肤融入他的心里面,化成了羞怒的火气。

    “耐尔特卿家,朕想问你,朕的胜利哪去了?被小偷偷走了?还是你不小心弄丢了?”炽热的视线是那么的狂烈,又那么地无所不在,仿佛从他那双狮目中射出来的,是足以透视人体的扫描光线而不是目光。

    “胜利女神只会把胜利颁给最懂得利用天时地利人和的人。”耐尔特的回答,并不是卡洛尔想象中败军之将那种虚弱无力,反而给他一种磐石不可摧的感觉。

    “很好!很好。朕说你回答得很好。朕倒是想问问,朕派你带领千万大军,越过宇宙的深渊远征数百光年,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胜利!绝对的胜利!必然的胜利!完美的胜利!可是,你给朕带来的是什么?往朕脸上抹的是什么?是失败!是耻辱!朕问你,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双眼血红,布满了血丝,卡洛尔真的变成狮子了,要吃人的狮子。

    在耐尔特旁边,是噤若寒蝉的众将臣,可没一个人敢站出来为耐尔特求情。其实谁都知道,卡洛尔怒的并不是失败的本身,而是失败的时间。几天前,卡洛尔才向米利亚夸下海口,说两个星期之后就能邀她至爱密斯尔星(克萨斯著名旅游圣地,在离克萨斯星五十三光年处)旅游度假。

    结果可想而知。

    “微臣技不如人,微臣无话可说。”

    “什么?你……”

    “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利用天文地利,这本身就是一种厉害的本事。输在飞云手上,微臣心服口服。”

    “你还为自己辩驳!朕就不信,你会真的输在那个机会主义者手上。还有,为什么他会在最后时刻放你走!说!”诚然,用这种口气责问元勋是不妥当的做法。但是,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具有无可辩驳的合理性,所以卡洛尔此时显示出来的无限逼迫感里面,倒是正气十足。

    “微臣并不同意将飞云形容为机会主义者。如果真的是,他也只能算是抓紧机会主义者。正如微臣所说的,能够在迅息万变的战场上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这本身就证明他有名将的资质。至于陛下所说的,飞云特意放走微臣,微臣对此无法判断。如果陛下要追究这次战败的责任,微臣愿意一力承担所有责任。毕竟,是微臣的任性才导致了整场战事的失败。”

    耐尔特的回话跟他的性格一样,刚直而没有丝毫回旋余地。只是这份不卑不亢,却彻底激怒了卡洛尔。

    “你……”千万个足以称之为诅咒的恶毒词语,漂浮在卡洛尔的脑海中。可他一个都用不出。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责难耐尔特,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耐尔特的性格就是这样,说一不二,总是不给自己下台的台阶,如果不是看在他功勋卓绝的分上,早将他吊死一万次了。

    假若,卡洛尔真的只是一个冲动的武夫,他绝对成就不了今天的英名。在狂怒到了极点的时候,他反而有点清醒了,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只是来源于年轻人特有的傲气,他还是想收敛自己的。

    不过,气氛已经搞得这么僵了,怎么收场呢?而且,我对米利亚的承诺,又怎么办呢?我海恩斯帝国堂堂国威,又如何?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就在此时,一位白发白眉,一副仙风道骨的老者出列了。卡洛尔马上认出,他是前任宰相,现国事顾问须弥介子。

    须弥介子只是一个绰号,可是由于年代久远和习惯成自然的关系,倒是没有人记得他本名叫什么了。他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地位。现年七十三岁的他,是海恩斯四代元老,连卡洛尔在内,总共侍候过四位海恩斯皇帝,在任宰相期间功绩彪炳,可以说海恩斯今天的强盛绝对少不了他的功劳。

    资格不可谓不老,正因为须弥介子这个金子招牌太过耀眼,所以在他出列的时候,连卡洛尔的心都为之猛然一跳。

    “老臣有话要说。”须弥介子恭谨地行礼,道。

    “介子伯伯请讲。”

    “陛下英明。陛下年少气盛,壮志凌云,这是好事。然而,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很多事情有了想要做到的目标,看似完善的计划,却不一定非达到或者完美地做好不可。只要在其过程中享受过乐趣,得到以前从未有过的经验,成固欣然,败亦可喜。学会如何在该放手的时候放手,该坚持的时候坚持,臣相信陛下日后走在皇道上必定更为顺畅。”介子这番学究式文绉绉的话,本来并不讨好,可加上他多朝元老的身份和那份对宫廷的莫大影响力,这话就显得非常有分量了。

    看到卡洛尔火气稍减,但依然一面不愿,介子就知道还需加把劲,他继续道:“诚然,耐尔特大人在此次战事中的确有任性妄为之处。但当时他亲自率队回防,也是最好的选择之一,各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转过头,介子和祥地向站在大殿右边的武官们问道。

    “的确如此。”

    “当时快速舰队不多,耐尔特大人亲自回防也没有错。”

    “假如不是耐尔特大人亲自去,说不定罗加斯大人会更早阵亡。”

    似乎也察觉到皇帝需要一个台阶,众将也纷纷附和起来。

    “耐尔特大人中了飞云的诡计之后,当时也是战至无力再战才无奈撤退的。至于飞云是否故意放走耐尔特大人,这事就不得而知了。克萨斯人固然可恨,但臣以为我们不应为敌人的诡计而随便动摇国之根本。”

    “那……爱卿你认为该如何?”卡洛尔也顺着台阶下去。说实在,他总不能因为耐尔特战败,而随便抹煞他此前的功劳,把他处死吧。

    “臣斗胆向陛下进言,不如将耐尔特大人罚薪三年,三年内领取上校薪酬。所罚款项捐给此战死难者家属,以示慰问。”

    什么?这么轻?……可恶!乍听到须弥介子的建议,卡洛尔立时有种想当场发狠的感觉。可他忍住了,必须忍住。他要维持他一国之君的威严和显示他身为国君的气度。

    海恩斯帝国元帅的年薪是350万,上校是12万。从数字的比例上来说,也算不轻。但相对于他的愤怒,这种程度的责罚只能归入打手板那一级。

    结果,他还是选择了接受。

    “爱卿你觉得如何?”卡洛尔剑眉一扬,转过来问耐尔特。

    “臣甘愿受罚。”

    “好,这次的事,就这样算了。不过,朕希望下次出征,爱卿能以你的荣誉和生命发誓,不要再让朕失望了。”或许是心又不甘,又或者是急于挽回颜面,卡洛尔断然斩绝了耐尔特的退路。

    “臣,以骑士的名义发誓,下次出征,定必全力以赴,以鲜血和性命维护我海恩斯之荣光。”

    矛盾,消除了。但矛盾的消除并不是因为矛盾的波浪扩散到极点之后,趋于消弭,而是因为本已陌生的人际关系进入彻底的冬季,以彻底的寒冰封住所有的蜚语波浪而得到暂时的平复。

    就像是用沙子来修补的钢材裂缝,缺口是填上了,但任谁都知道这是无补于事的。

    悲惨的是,产生矛盾的两人并不是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子,他们是明明知道,却无法控制自己。

    快步走在皇宫的林荫路上,卡洛尔心中满是懊悔,他知道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把耐尔特逼上了‘胜利,或者死’这个无法回头的可怕选择中。

    “我必须这样做。”卡洛尔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他暗忖道:现在,卡邦尼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要把米利亚女皇嫁给我。米利亚的访问,已经超出原定计划一个月了。可她现在还是住在我的皇宫里。这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如果那个该死的耐尔特一如既往地打胜仗,哪怕是个小小的胜仗,我就可以堂皇地向米利亚求婚了。可是他偏偏……

    正在思索的当儿,一阵微微香风飘入卡洛尔的鼻孔中,妙灵地提醒他,地方到了。

    “卡洛尔哥哥,处理完国事了么?”坐在白玉造的纯美凉亭里,美人儿本是出神地望着蔚蓝的天空发怔,见到卡洛尔到来,才如梦初醒般对卡洛尔回眸一笑。

    洁白的皓齿,纯真的笑容,顿时让卡洛尔忘却了片刻前还积满胸腔的烦躁,整个人开心起来了。在他的眼睛里,此刻跟自己约会的已不是凡间俗女,而是一位从天上翩然而至的仙女。

    “抱歉,让你久等了。叫美丽的女士等候,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哥哥别取笑我了。说大话,该罚。”米利亚站了起来,盈盈走到卡洛尔面前,调皮地用手指头勾了勾卡洛尔鹰嘴似挺翘的鼻子。

    这不是友人间的寒喧,而是超出友谊的问候。站在凉亭里的两人,不但都具有优雅高贵的气质举止,连容貌也是世间顶级的。像如此搭配完美的玉人儿,相信找遍整个银河都找不出第二对来。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的组合,迅速被两国国民所接受,在民众的心目中,他们已经是夫妇了。实际上,两国政府都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卡洛尔也曾经怀疑,米利亚是别有用心接近自己,来玩弄自己感情的。

    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不单是他,连最挑剔最有阅历的大臣,也无法在米利亚那双清纯无比的双眸中找出一丁半点的邪气、一丝半毫的恶毒。

    从米利亚身上偷偷采集的遗传密码样品,也证明了她高贵的身份。

    再加上自她踏足海恩斯以来对她一举一动的观察得知,她其实是完全不管政务的。

    那么,海恩斯群臣对于她以前心狠手辣传闻的真实性的推断,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卡邦尼拥有一个影子内阁。真正的决策者不是米利亚,而是这个影子内阁。米利亚是完全无辜的。

    只要是政治婚姻,就绝对不会单纯。能够在这不单纯的背景下,找到一个单纯的伴侣,这是卡洛尔所梦寐以求的。

    米利亚从未向他要求过什么,也未曾怂恿他去干什么。但只要他看着她清丽的面容,心底就会有种想把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奉送到她手上的冲动。

    她不喜欢人家送礼给她,只不过,卡洛尔除了送礼之外,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表达自己的爱意,他只好寻找机会。

    当米利亚说出“该罚”两个字的时候,几乎是潜意识地,卡洛尔觉得,机会来了。

    “哎呀!我真的该罚。可是下面的人又不中用。我上次答应你要约你爱密斯尔星旅游的事,可能要延后了。

    “这没关系呀!”米利亚的物欲,似乎真是出奇地低。

    “那你……”

    “我说过很多次啦。只要有人多点陪陪我,和我聊天,不要让我孤独寂寞这就好了。”米利亚秀丽的金色眉毛,似乎黯淡了不少。一阵盛夏的热风吹过,却有如寒风般使米利亚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搂紧了自己的身躯。窈窕的身姿,此刻显得那么单薄,感觉她是那么的弱不禁风,惹人怜爱,使卡洛尔产生一种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她一生一世的激动。

    他,始终没动,皇族长期以来的礼仪教导早已根植在他的脑海里,无法动摇。他只是伸出了自己的手,但始终没有越过最后这条看不见的线,抱住米利亚。

    “呃……我……真是抱歉,国事太繁忙了,无法陪你。”

    “嗯,没关系。”话是这么说,可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失望之色,却毫不掩饰地表露了她内心的声音。她这样子,看得卡洛尔一阵揪心痛。

    哎!都是耐尔特不争气,怎么在关键时刻突然打败仗!在心底,卡洛尔再一次抱怨起耐尔特来。

    突然,背后一个侍卫走来,恭敬但不失礼貌地说道:“抱歉打扰!尊敬的卡洛尔陛下,还有米利亚女皇。”

    “什么事?”卡洛尔有点诧异,他知道,除非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否则自己这个贴身侍卫是决不会打扰自己的。

    向米利亚欠身告个罪,卡洛尔快步走开。侍卫马上走到卡洛尔身边,一阵耳语。

    “什么?居然有这样的事?”感情的色彩,在卡洛尔的脸上迅速变幻着。

    “千真万确!”

    “好,我马上来。”如果刚才训斥耐尔特时,他脸上表露出来的是单纯的愤怒,此刻画描在他脸庞上的,就是糅合了羞懊的狂怒了。在急速分泌的男性荷尔蒙的加速下,愤怒的火苗像核裂变似的,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如充气球迅速膨胀,胀遍了他整个身躯。

    脸色吓人,更像择人而噬的恶虎。

    米利亚无法知道卡洛尔到底听了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可是看到背对着自己的卡洛尔宽阔的背上,好似有腾腾的杀气升起,她就知道,绝对没有好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米利亚……抱歉了,发生了点事,我必须马上亲自去处理……今晚……我可能无法陪你进餐了……抱歉。”没有等米利亚有反应,话刚说完,卡洛尔就“噔噔噔”地大步离开。什么贵族礼仪,什么绅士风度,全都荡然无存。米利亚甚至清楚地看到,卡洛尔没走几步,就好似觉得非常闷热似的,一甩就扯下了自己的领带。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无法猜度,无法想象,只知道,这决不是好事情。

    晚上九点钟,飞云同样心神不宁,从皇宫出来之后,整个人都是恍惚恍惚的。脑海里只有两幅图画——美丽调皮又让自己心动不已的丽奈,以及在焰火升腾的舰桥上倒在血泊中的丽奈。

    画面频繁地切换着,光与影的变幻,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终点——死亡,带着遗憾不甘的痛苦死亡。

    除了诅咒着上天的不公和命运之神的恶毒之外,飞云悲惨地发现,自己居然无力改变这个痛苦的未来。

    两个人,必须只能剩下一个。在战场上,只能有一个胜利者。

    飞云清楚,谁都不可能退让,毕竟,压在各自身上的,都是流传了数百年的不可改变的历史,都是无法抗逆的血统,都是不可能挣脱的家族枷锁。

    飞云第一次痛恨起自己身上的血液来,不是因为它的肮脏,而是因为它的国籍。友情和爱情是无国籍的,但血液有。就是这份血液不断地逼迫着自己,在不可能平衡的天平上,徒劳地寻找着那不可能存在的平衡点。

    从答应铁诺皇帝的那一瞬开始,就只觉得自己是个等待死刑宣判的囚徒,恐惧得无法呼吸,似乎那份末日般的惊恐会随时随地不期然地杀到自己的面前。

    不知道该如何做心理准备,也没有人能够教自己。

    那,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磨利心中那把绝不想拔出来的剑,以求最快地结束丽奈的生命?

    扔掉自己那副用细心和谨小慎微做成的盔甲,好让丽奈可以轻易地找到破绽杀死自己?

    两样都不可以。

    “该死。”飞云狠狠地咒骂了一声,用力地伸了伸自己那被苍白的心灵电流电得发麻的手脚,跟爱美兰说了一声“我出去一下”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国宾馆。

    讨厌的跟屁虫足足有十二个之多,姑且可以称之为护卫。

    “抱歉,飞云大人!我们奉陛下之命贴身保护您的安全。只要大人您离开国宾馆,即便是您的命令,也无法叫我们离开。”国字面口,宽阔的下巴,柔亮顺眼的麻色头发。这个侍卫的确亲和力十足,长得讨人喜欢又不失豪迈。假若是平日,飞云或许已经冲上去跟人家称兄道弟了。

    今晚不是平日。

    今晚,总觉得这个家伙比皇帝更加可恶。于是,在带着十二个家伙离开国宾馆范围之后,飞云下手时,第一个就是揍他。

    “啊!大人,你……”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身为保镖的他们万万想不到突然袭击他们的居然是他们必须以生命守卫的被保护者。很多人往往是脑勺后受到沉重的一击,在几近失去意识前才醒悟到攻击他的人就是飞云。

    就在飞云第一轮的拳打脚踢中,八个侍卫瞬间倒下。剩下的则茫然胡乱地抵挡着飞云狂风暴雨似的攻击。

    不过,他们也仅仅撑多了几秒钟。

    或许他们是训练有素,是精英中的精英。可他们的战斗经验,跟飞云这个实战时间近五千小时的疯子相比,实在是太贫乏了。

    撩阴腿、插眼、锁喉扣、洒沙子……这些招数虽说是绝对的下三滥,但有效。不消几秒,他们都痛苦地倒下了。

    蹲在那个捂着下体一面痛苦的侍卫长面前,飞云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辩解道:“抱歉了,我这去追女孩子。很可惜,假如你们不是都比我英俊的话,我还可以考虑带你们去的。可是有你们在,我毫无机会啊!”

    尽管在极度痛苦中,侍卫长还是听出飞云的话中包含着模糊的伤感,本来,他还想说点什么的,只不过,这时候,一个硕大的拳影迎面飞来……

    几分钟后,飞云的身影出现在‘绝顶高手’网吧前台。

    他向笑容甜美的服务小姐递上一张伪造的电子身份证。

    “欢迎您,道格拉斯先生。请问您要……”

    “给我一个独立的贵宾单间。”

    “好的,贵宾间的收费是每小时240元,每五分钟为一个计费时段。”

    飞云随口应诺了一声,就拿着卡,在服务员的引导下直接走向自己的房间。

    由于网吧的团体性和群聚性是不可取代的,28世纪网吧依然是个热门行业。但为了避免电子罪案的发生、杜绝电脑黑客利用公共场所犯罪,各国政府对网吧的规管达到一个前所未见的高度。

    基本的隐私保障还是有的,只是,所有在网吧上网的人都必须提供合法可追踪的身份证明,以方便政府在必要时追踪。

    可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飞云此刻所用的,就是易安娜星域追逐战之后找强尼伪造的高仿真度电子身份证。

    清楚知道,侵入克萨斯本国的身份档案系统很难,强尼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变动性相对较大的旅游签证系统。而飞云的临时身份就是神圣银河王国的旅游者。

    当天,强尼就是这样对飞云说的:“时间太仓促了,必要的身份证明的确伪造了出来。但瑕疵绝对不少……其实我也知道你要去见的人应该就是丽奈。其他人我不敢说,我和路加是猜到的。不过,你既然打算蛮干,那这种程度的伪造应该足够了。”

    “你知道?”

    “嘿嘿!别以为聪明的只有你一个人啊!在战场以外的地方,你可是比我们烂哦。”强尼神秘地一笑。

    “臭小子!”骂归骂,飞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感激。

    “记住小心点,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现在就看克萨斯的电子警察反应速度如何了。”

    “嗯。”

    回想着强尼当日对自己的再三叮嘱,飞云知道,自己的时间绝对不多。

    说回来,既然自己和丽奈的关系已经被皇帝知道了,那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如果能联系上,这也算是最后的道别吧!

    想起即将要和丽奈联系,飞云的心无端地一阵揪紧,心想:假如我不能及时联系上她呢?假如我扑了过去,在老地方见不到她呢?我该怎么办?我下次还有机会溜出来跟她会面么?

    我……

    心中泛荡起千百种悲观的可能,又搅拌起自我安慰的心浪把这些可能主观地压制下去,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飞云开始上网了。

    并没有失望,当他的意识进入电子世界之后,打开他私人的秘密电子邮箱,马上就收到了丽奈的信。

    信是这样写的:

    “想遗忘,最终却朦胧了自己的意识。

    任时间流转,任时过境迁。

    还是要承认曾经为你而醉。

    即使你把直率的笑容躲隐在神秘的云雾中,即使你把伟岸的身影埋藏在深邃浩瀚的宇宙中,我还是想知道,你是谁……

    可惜,现实残酷的冰风,冷却了彼此,让这份建立在虚幻流沙上的友情转瞬间进入了冬季。

    我欺骗自己,既然感情树叶上的绿意已不复存在,自己就不须再探究这份微妙的感情脉动曾经存在与否。

    但是,我做不到。

    想得太少,又想得太多。

    无论如何,还是想见你。

    就让我呆站在熟悉的地方,再次怀念你直率的微笑,最后一次为你而醉。”

    这信……是丽奈写的么?

    不可能!

    这就是飞云心中第一反应。在他的印象中,丽奈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即便心中积聚了再多的不快,她还是会很直接地表露出来。

    可是,再仔细想了想,回想起丽奈那双总是同时混杂了喜怒哀乐的明丽双眸,又觉得这信的的确确是丽奈写的。

    丽奈的信,一向简单,比方说,每次约自己的时候,总是简单几个字“死人,老地方见”这就算了。

    丽奈的武功比绝大多数男人还厉害,可这无法掩饰她曾受过的良好教养。可以说,她有这样的文笔绝不希奇。

    然而,自己总觉得丽奈想跟现实世界的自己划清界限,甚至可以说厌恶真实的自己,所以往往表现得大胆甚至有点泼辣。

    自己认识她多年,直到接下这封信,自己才真真正正有点接近她的心的感觉。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她袒露心迹的第一封信,就是警告信。飞云相信,文中的情谊,绝对是真的。可正因为她知道彼此的会面会十分危险,才直接地表达出来,一方面是提前表白,另一方面却是警告。

    信,本身就是矛盾。

    明知道危险万分,却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渴望和冲动。

    “人真是一种矛盾的动物啊!你矛盾……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忽然发现,我跟你真的好像……好像扑火的飞蛾。可糟糕的是,明知如此,我跟你一样,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如果我跟你在一起,大概,也会是糟糕的一对吧。天!小兰,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我要对不起你,独自去冒险了……”看着信,努力地把鼻子凑过去想闻闻那不曾存在的香味,飞云发出了近乎自怜的苦笑声。

    没有回头,把双手插进了自己的衣袋中,喊出几句久违的电脑命令。

    网站剑侠江湖,七区第一服务器,天王山。

    飞云身穿着蓝色无庸劲装(一种刺客喜用的类似风衣的高防御力衣服),头顶冲天冠,手握火属性万仞剑,脚穿犀皮靴,缓缓地步上山岗。

    风景如画,绿草如茵。

    一个水池,三两棵松柏,四五块奇石,几百朵野花。远处则是连绵但遥不可及的起伏山峦。

    平凡、自然、简单。

    在虚拟世界中,一切仿佛都是永恒的。

    理应陌生的地方,依然熟悉,飞云不禁心中感慨万分:当年,我们第一次交手,就是在这里……

    自己和丽奈,是在击剑天堂认识的。可第一次交手,却在这里。

    有一次丽奈太过分,砍人太多,被一百多人追着砍,也是叫自己来这里会合。还记得那次,自己和丽奈并肩作战,每人少说中了十几刀,痛得要命。可是,好不容易击退了那群家伙之后,第二天两人还是若无其事地坐在草地上谈天说地。

    撑了半天,两个笨蛋都捧着肚子一边叫疼一边狂笑,像个疯子。

    自那天之后,自己和丽奈就一起并肩作战了。

    只要谁撑不住,另一个绝对马上会跑去帮忙。

    自己曾经问过丽奈:“为什么你每次都要跑来呢?这么喜欢打架,难道你是人妖不成?”

    结果,当自己的视线不怀好意地往下挪移的时候,丽奈发飚了。

    那是自己和丽奈的第二次交手。因为自己理亏,所以被修理得很惨。第二天白天上战场时,还差点送了小命。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脸孔上残留的心悸之痕,丽奈少有地向自己道歉。

    “白天……碰到危险了么?”

    “嗯。”

    “对不起。不过,以后你也别怀疑我是……”好笑,人妖那两个字,她始终说不出口。感觉上,似乎是现实世界的残酷让丽奈一直想忘掉自己的女孩子身份。可另一方面,她又非常在意自己的女孩子身份,一份朦胧的憧憬和渴望,则让她严守着身为女孩子的底线和矜持。

    真是矛盾的家伙。

    “好了,好了,我不是没事么?至少现在还能站在你的面前。”

    “这就好。嗯,我决定了。”丽奈一面坚定。

    “决定什么?”

    “从今天起,我们是兄弟了。以后碰上打架,你喊一声,我马上过来帮忙。”

    “……”

    “记住咯!”

    “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呀?混蛋!”

    “女孩子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兄弟!兄弟讲究的是义气。兄弟打架时需要的是百分之一的理由,百分之九十九的义气。你做得到么?你做得到么?别笑死我了。”自己捧腹大笑。

    “什么啊!我丽奈在此对天发誓,雾风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只要是他找我一起打架,我连那百分之一的理由都不需要!”丽奈像只母暴龙似的,叉着腰,气鼓鼓地对天发誓。

    可接下来的几年,她做到了。或许是声名狼藉、恶名昭著,打了几个月之后,就没有挑战者了。只是偶尔有些不怕死的猪头冲上来,像残阳这种家伙,绝对是例外。

    只是,当年算不得神圣却一直严守至今的誓言,现在却成了最大的笑话。

    “我的敌人就是你的敌人么?如果我的敌人是你,那……你会怎么做?”苦涩像藤蔓,悄然从飞云的嘴角蔓延到整个脸庞。

    “你还是来了。”清越而熟悉的声音,一如所料但又出乎意料地在此时此刻传入飞云的耳朵里。不敢想象在战场生死相搏之后,彼此见面会是怎么一个样子,所以飞云没想。但明知道她回来,胸膛内依然是一阵心悸。

    “我有选择的余地么?没有吧。”奇异地,他猜想此时丽奈必定以真实面貌出现在自己面前。但他没有回头,心底明明渴望看到那副自己幻想了无数次的绝美面容,可不知为何,就是不敢回头。

    “看来……我们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啊。”丽奈的声音幽幽涟涟的,似水波,又似轻雾,把伤心躲在浓雾中,却又不小心地将心意泄漏到空气中。

    “真是糟糕啊!曾经以为,只要你我背靠背,即便跟整个世界为敌也不怕。可是……”

    “可是在揭下彼此的面纱之后,最终还是要无奈地杀死对方么?”说着话,丽奈慢慢地走过来。

    飞云没有动,任由她慢慢地走近自己,然后,轻轻地把她的背贴在自己的背上。熟悉的触感,再次从背脊传来,虽然跟自己相比,丽奈的背是那么的窄狭,但那种温柔中不乏坚韧的安全感依然如故。

    猛然发现,再这样下去,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必定无法在战场上直面丽奈,飞云不禁心中哀叹一声,决定狠心决裂。

    他努力地把冰冷的冻气注入声音里面,道:“在我的背后,是无法忘却的历史和血缘;在我的面前,是不可能回避的将来和责任。请原谅我,我必须下令向你开火。不过,我不会犹豫,更不会后悔。”

    “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

    “不过,我相信的,是你那颗颤抖的心,而不是你那张口是心非的破嘴巴。”

    “……被你看穿了?”飞云并不感讶异,的确,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了。

    “你本来就不是善于撒谎的人。”

    “……”

    “人的面部表情可以伪装,人的声音可以变调,可是,人的心脏是毫无防备的。你的心跳,已经出卖了你。”似乎在证明什么,丽奈的背又向飞云靠紧了点。

    “是么……但,这又怎么样?知道了之后,我们又能怎么样?我们都是彼此的国家的敌人,难道我们可以轻易地放弃一切,追寻一个只属于我们俩的空间么?别傻了,不可能的。”似乎是放弃,又像是自暴自弃,飞云忍不住,一口气噼里啪啦地把心中的闷火倾泻了出来。

    沉默半晌,在几个深呼吸之后,丽奈终于开口:“你说的没错。与其为了挽回早已错过的命运而不断徒劳地挣扎、不停地走向痛苦绝望的明天,倒不如为了走向明天而痛痛快快地放弃这份无谓的执著……就让我们一起忘掉这份因缘吧?……好么?飞云,就当我求求你了。”话到最后,丽奈哭了,号啕大哭了。努力地避免柔弱女子那种泣不成声,到最后却换来了更大的爆发。

    忍不住,也无法忍住,丽奈突然转身,一把抱住飞云的腰,把头伏在飞云结识的肩膀上,痛哭起来。

    不知道说什么,也没办法说些什么,飞云的嘴角像生锈的齿轮,牢牢地锈住了,无论他脑子怎么想,肌肉怎么抽动,都挤不出半个字来。

    他能说些什么呢?

    说要忘掉一切的她,到头来什么都忘不掉。

    说要放弃执著的她,最终比飞云还要执著。

    如果他们不是那么晚才知道彼此的身份;

    如果他们不是那么迟才表露自己的心意;

    如果他们不是决定两国命运的关键人物;

    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泉涌的泪水,迅速浸透了厚厚的无庸劲装,落到飞云肩膀的皮肤上。飞云却觉得丽奈的伤心已经透过泪水传到了自己的心窝中。苍白的无形电流萦绕在紧密拥抱如恋人的两人身上,轻轻地提醒着他们,终焉的即将到来。

    似乎醒悟起,时间已经浪费得太多,丽奈终于幽怨地提出了她最后一个问题:“飞云?”

    “嗯。”

    “我最后想问你,你……你……你喜欢我吗?不,应该说,你愿意把你的爱,分一点点给我么?我不要很多,只要……只要一汤匙就够了。”

    “丽奈,我已经有爱美兰了。我很想拒绝你,可是我做不到。我也知道这很卑鄙无耻,但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没错,我也的的确确喜欢你。只是,我不能爱你,一分一毫都不可以。因为只要有那么一丁点,我怕……我怕……我再也无法举起我的枪,向你扣下那该死的扳机……”

    “这样么……我知道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说着说着,丽奈突然亲吻起飞云来了。一个吻一个吻,很温柔,也很仔细地吻在飞云的肩膀上、颈项上,耳背上,脸颊上。

    但,直到最后,飞云依然不敢望丽奈,他害怕,非常害怕,非常害怕自己见了丽奈的脸之后,再也没有战斗的勇气。

    除了那随风飘扬的黑色清逸秀发,除了那轻灵地钻入鼻孔中的女性香气,飞云什么都看不到、感觉不到。

    在麻木中,飞云知道,丽奈后退了,一步一步地从自己背后退开了。

    “飞云,其实我的名字是奈丽。奈丽•姬丝丁娜•耐尔特。”

    “……”

    突然间,一阵奇怪的电子音从丽奈的腰间响起。

    “不好,飞云,你快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丽奈的声音中忽地充满了焦急。

    “什么?”飞云愕然转身,看到的却是背向自己疾步往外跑的丽奈。

    “我们已经被海恩斯的特工队盯上了,他们要干掉你!赶紧下线,不然你会在网络中魂飞魄散的。快点!不然来不及了。我尽量引开他们。”

    丽奈说的是事实。

    为了绝对的真实,人把自己的所有感觉系统与电脑网络相联。此前飞云砍人,虽说可让对方痛苦不已,但这毕竟是经过减缓的痛楚传递。可若是把这进入网路中近乎等同于人类灵魂的精神意志数据全部毁掉,那么远在百千光年外静卧的肉躯也会误以为大脑坏死,而停止神经传导,导致整个人在真正意义上死亡。

    “嘿嘿嘿!该死的叛徒,你的老公已经跑不掉啦!”诅咒般的阴险声音,像天幕一样笼罩在整个空间中。

    眼前的一切,突然扭曲变形起来。

    “不——”在模糊中,丽奈的悲叫声隔空传来,飞云觉得自己的胸口猛地被什么东西揪住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