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的金属拐杖倚在一旁,述说着英雄未出身先死的悲凉。
从最后一次作为驱魔师战斗时起,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年了。
时间在过去那个高瘦的中年人坚毅的脸上镌刻下了深深的鸿沟。
那场战斗的惨烈给奈落留下的伤痕,直到现在还在不断地困扰着这个逐渐走入夕阳余晖中的老人。
用仅存的一只手轻轻地合上书本,奈落缓缓地让黑暗充满自己的视野。
十年的时间太漫长了。
漫长到了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一只手被恶灵侵蚀恶化而不得不切掉,学会如何使用仅存的另一只手独立生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这些在时间的漫长带来的孤独感的侵袭之下,反而成为了安慰自己度过煎熬的最好手段之一。
这样看来,似乎失去一只手倒也不全都是坏处。
但这并不仅仅是问题的全部。
奈落的身体被围攻的恶灵啃噬,导致身体内恶化的地方不计其数,根本无法通过灵体手术将其感染的部分全部取出。
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将最严重的几处肌体替换成人造肌腱,奈落才得以在必死的情况下苟延残喘。
换句话说,就算这样也只是治标而不治本而已。
奈落的身体早已不治,遭到了永久性的破坏,再高明的医生也对之束手无策。
就算是现在,奈落也在不断和病痛与死神赛跑。
锥心的痛感侵袭着奈落身体的每一处关节结点处。
每逢雨天,关节炎加上潜伏在身体里的恶化部分就会张牙舞爪地肆虐一番。
每一处疼痛都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在地上打滚。
然而他此时只是轻描淡写地合上书,轻轻地闭上眼睛,好似假寐。
古有云长剃肉刮骨而谈笑风生。
如今奈落不需棋盘反之直面痛觉,又是英雄各有所长了。
雨沥沥地下着,仿佛不知疲倦。
但终有其穷尽之时。
于是播云开雾,窗外开始变得亮堂堂的起来。
雨后的阳光带着一丝慵懒与温和地射入每一个人的眼膜。
只有这时候直视阳光才不觉得晃眼。
空气在雨水的滋润下显得清新舒爽,这种时候不出去散步就是浪费了。
似是闭目养神的奈落在睡眠中缓缓醒来,看了看窗外的情况,微微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奈落体内的恶化细胞对于雨水和湿度特别敏感,每一次下雨之前都会疯狂地暴动起来。
也许是因为滋生在奈落体内那天就是一个下雨的夜晚吧。
也因为这一点,奈落对于天气的变化的预测准确无比。
雨刚停,奈落就由于消失的痛觉而醒了过来。
抓住手边的拐杖,奈落以双腿和手心为支撑点奋力站了起来。
毕竟已经过了十年,再怎么困难的动作也在无数次尝试下完成了。
现在的奈落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能照顾好自己。
可惜的是...无论再怎么锻炼自己,奈落从内部垮掉的身体都无法剧烈活动,更别说重上战场了。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奈落心中最大的愿望。
同时也是最大的痛。
然而,就算一开始就知道结果,奈落也没有放弃任何锻炼自己的机会。
从一开始连独自站立都不行到现在的日常生活无障碍,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做得比奈落更好了。
但奈落却不曾满足于现状。
原本要自荐退位的奈落因为反对的人数太多而不得不继续坐在家主的位置上。
奈落作为家主必须承担的责任却从未忘记。
虽然已经失去了力量,已经无法再接手驱魔的任务了。
这个例外不能因我而开。
出于上下两难的的奈落只好寄望于日常生活的每一点一滴的考验能够让他重返战场。
出于同样的理由,奈落手中紧握的实心金属拐棍也是佐证。
绝对不松懈。
危机意识从未从这个失去自我保护能力的残疾老人的脑中消失。
随时都准备和恶灵搏斗。
以前作为谏山最强的驱魔师的时候是,现在一副行将就木的身体的时候也是。
不过,就算曾经是最优秀的驱魔师,也不可能时时绷紧着精神。
那样的话无论是谁都会垮掉。
一张一弛,一松一紧的生活才是理智的选择。
所以奈落把驱魔的事情暂时抛到脑后,穿上挂在衣架上的皮大衣,准备出门享受一下雨后的胜景。
走在雨后的青石板路面上,四四方方的沟壑蓄起了足量的雨水,在透过潮湿空气的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
然而对奈落来说,这雨后的风景却不是一个好迹象。
原本坑坑洼洼的路面被雨水打湿后,对腿脚不灵便而必须通过拐杖行动的奈落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
好不容易通过这段青石板路,奈落面前出现了一道通向山上的阶梯。
蜿蜒有如龙蛇的阶梯不知何处是尽头。
连大多数普通人都必须在途中休息,更何况拄着拐杖的奈落呢?
不,就连奈落尝试挑战这段路途本身都不合理不是吗?
奈落的额上微微渗出几滴汗珠,看来方才趟水而行已经消耗了一部分体力了。
于是他打算在登上阶梯之前在山脚下稍作休息。
微凉的晚风吹过奈落的脸颊,然后扫过他背后的竹林,竹叶随着风律动的节奏轻轻摇曳,久久不绝。
奈落看着那被自己登上无数次的熟悉的阶梯,嘴角不知觉中现出醇厚而溺爱的笑容。
对了。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
在这个地方。
这个时间。
同样的目的。
可是...最后却变成了预料之外的、和原本毫不相关的结果。
要问为什么的话...
也许只能说...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大哥!不行呀!」
一个脸上满是忧愁的青年正在和一个中年人狼狈地拉扯着。
中年人用力甩开他的手,然而青年对中年人眼中的警告视而不见,再度简单地抓住对方因行动不便而变得不灵活的手
腕。
「要我说多少次才够?不要管我!」
青年丝毫听不见劝告地紧紧拽住对方的手,仿佛他的掌中握着是对方的生命线,一旦放手就会飘散在空气中。
「可是...大哥!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撑不住地呀!还是快点跟我回去养伤为好。」
可惜青年悲伤的表情并没有让对方为之动容,固执的神色告诉青年他恐怕是无法说服面前的人了。
「你知道些什么!每天都要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还要让自己的身体任人摆布!这样下去身体不生锈才怪!」
青年的表情上愧疚的神色一闪而过,但他仍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对方能够回心转意。
「但...大哥,那才是让你的身体好起来的最快方法啊!」
中年人转过头,夜色下枝丫的阴影让人无法判断他此时的表情。
「哼――我自己身体的情况我自己清楚!明天我就重回战场给那些带给我这些伤痛的家伙颜色看看!」
青年先是愕然,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连自己的手放开了对方也没发觉。
等回过神来,他深深皱紧眉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看着因自己疏忽和犹豫中对方愈行愈远的身影,忍不住咬紧了牙关,闭上了眼睛。
「你就承认了吧大哥!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恢复了...你自己难道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
中年人的身体突然一顿,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身影因急停而差点摔倒。
然而终究挣扎着站直了身体,却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中年人的背影好像一座冰雪化成的雕塑,让人感觉寒到了心底。
鼻子突然一酸,眼泪顿时从青年人的眼眶里不停地涌出来,打湿了他干净的衣襟。
如果...刚才没有说这么过分的话...该有多好?
就像把大哥正在流血的伤口再撕开一次一样啊...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青年死死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那个人的背影。
然而月色下那个沉默无声的身影却深深地烙在他的视野里,无论怎样都逃不掉、避不开...
做些什么啊...快点。
说些什么啊...
自己造成的错误不自己好好弥补...就不行啊。
然而...任在脑海中搜刮千万种措词,都找不到可以安慰大哥的话语...
明明...自己非得做到这点不可的...
真是没用...
你是没用的人啊...
谁都拯救不了...
妻子是...大哥也是...
「看着吧...我的身体好得很,这样的阶梯简单就能爬得上去...在下面等我。」
中年人没有回头...一如之前一样拄着拐杖琅伧地向前走着。
唯一的区别只是...不复强硬的语气中暗带的一丝颓然...
青年先是欣喜地抬起了头想说些什么,随后又马上愧疚地把脱出口的半个字收回嘴中。
从来没有这么自责过。
心脏仿佛在阵阵绞痛着。
身为亲兄弟的自己。
亲手在大哥流血的伤口上再补上一刀...
而大哥还在考虑我的心情?
还不愿我为了自己说出口的话而自责?
我这做的是什么弟弟。
青年走上前几步,似是想要扶住中年人瘦弱的手臂。
「大哥...」
「回去。」
「大哥...」
「回去!」
青年尴尬地不知所措。
既不想大哥以身涉险,也不想自己的阻止让大哥更伤心。
一时间,竟万念俱灰。
腿脚一软,膝盖重重地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裤腿上的污泥瞬间像落在水面上的一颗石子一样,迅速弥漫到整个人身上。
嘶哑而低微的呢喃声静悄悄地响起,也不知道前方那个人影是否听到。
「不要去啊...大哥...」
然而终究...对方一瘸一拐的身影却是一点点地消失在青年痛苦的视线中,没有停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