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一口气,问:“你相信命运吗?”他轻声说:“姑娘相信吗?”我叹说:“如果你不相信,为何连正眼也不瞧我?”他转过身来,说:“我以为这样对姑娘,并不尊重。”我摇头说:“我的命运就是给别人带来不幸,我已经习惯了,我希望有一次例外,可是现在看来,并不能。我很想知道,在你这样人的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平静的说:“你是一个美丽的人。”我摇头说:“你看到的不是我,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躯壳,而心里的我,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对周瑜的感觉,他说我是知己,从看到我的第一眼开始,他的心里,就从来不止是我的躯壳,说实话,他不忌讳和我牵手,和我拥抱,但是他从来没有带着男人的激情来欣赏这一切,他看到的是我的心。
所以我觉得我和他是一种朋友的关系,尽管相处在一个营帐中,但是的确是朋友,我对他的敬仰不仅因为他是一个君子,而是因为他是一个能看到我的灵魂的君子。
或许命运就是这样,既然如此,我要在这最后一段时间里,陪他从最辉煌的时刻,走向死亡。
赵子龙是一个正直的人,正直的人对我的唯一看法,就是我这美丽外表下虚无蛮横苍白无力的灵魂。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到了岸上,他说道:“姑娘现在可以自己回去了。”我转身说:“好,没有看到你英姿飒爽的杀敌,或许是我的遗憾,但是这一切,或许是你庆幸的事情。”我转身离去,忽然听到他的话,“姑娘,你对周瑜的维护,和我对主公的知遇之恩一样,在下能够体会。姑娘的内心深处,大义凛然、刚烈正直,不让须眉,赵某佩服。”
我停了一停,没有转过身,我觉得我近乎喋喋不休的暗示或者刺激试探,其实都是没有必要的,他说我只是美丽或者不但美丽而且刚强,这对于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吗?我又不是一个虚荣的女人,其实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女人。
我继续走着,一直穿过营寨,来到周瑜的营帐外,我心里想:尚香一定是回去了,一定已经在筹划着她的婚事,这个尚香啊,为什么就那么急躁呢,她回去是告诉吴国太,还是告诉孙权呢?刘备当然不会听我的话,他又不是一个傻子,况且作为干涉者的我,和棒打鸳鸯有何区别,不对的应该是我啊。
里面走出来一个看起来颇有仙风道骨的中年文士,三咎清须,很有古代名士的风流,大袖飘飘,大步离去。
周瑜走了出来,我惊讶的说:“难道你能听出我的脚步?”他笑说:“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看样子,是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我点头说:“不过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周瑜拉着我来到帐内,说:“是吗?那此番前去,乃是悟道啊。”
我坐了下来,说:“看你的样子,这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万事俱备,可以放心玩了。”周瑜说:“哪里能放下心来,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放心是最大的忌讳。不过不放心,也不影响我的心情。”我呵呵笑了起来,说:“心情,嗯,因为你还要宴请故人,所以心情特别好,不过那好像和我就没什么关系了。”正说着,果然报蒋干来访。
周瑜拍拍我的肩膀,说:“你难道是天上下来的神仙?”然后披上斗篷,大步而去。我坐在床上,茫然的想着一些事情,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很难受起来。掀开帐帘,一阵寒气袭来,我走在冰冷的时空里,望着浩瀚的星空。我知道一切都会如同云烟一样消散,但是我希望我经历的每一个过程,都充满美好的回忆,而不是带着无可奈何的沧桑甚至无法了却的悲哀,我诅咒这可恶的命运!
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一阵悠远的琴声,我忽然喜欢琴声起来,我想自己能够活在琴声高洁的世界里,该有多好。
遥看着山上的灯火,我知道在这茅庐里,坐着一个叫庞统的人,我见过他的大袖飘飘,也可以想象他在曹军中面不改色的游说,这一切就如同我亲眼看见一样,沿着这个愉快的轨迹,走向命运悲凉的终点。
忽然身后传来周瑜的声音:“你怎么一个人出来,天气这么凉!”我转过身,他取下斗篷盖在我身上,我才忘了我忘记带披风出来了。
才回到营帐,他开始咳嗽起来,我要去请郎中,他却说撑一撑也就过去了。我在炭火上煮沸了水,他趁热喝下,稍微好了一点。
然而这咳嗽却一直不见消退,他终于也开始喝药,不过始终不见起色,不知是他太过劳累,还是太过担心,这个时候,庞统已经让曹操将小船连成了大船,他也已经找到了有东南风的日子,连环计已经无懈可击,应该是高兴的时候了,可是却一直不见病情好转,而且,有一天被人扶了回来,说是已经咳出了血。
我当时一惊,怎么会这么严重,我问他:“难道你还是不放心吗?你不是说你学过一些天文常识,而且,日子不是已经差不多了吗?”他摇头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病来如山倒,从来不生病的人,一当生病,就是重病吧,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很好。”
我笑了一笑,我希望这是真的。
日子一天天接近,诸葛亮还在设坛祭东风,我想看看这阵仗,就给周瑜说出去走走,只见他在坛上神念鬼念的,看得我很好笑,我不想多看,就来到江边,果然赵子龙在一艘小船旁边等着。我走上前,说:“子龙虽然有万夫不挡之勇,可是也没有办法对付大都督的三军,其实诸葛亮要走便走罢了,我都能平安过去,难道还怕他过不去?”赵子龙屹立在那里,这个时候他没有说话,我笑了笑,说:“东南风就要来了,胜利也不远了,你们的幸福,也在向你们招手了,恭喜你们。”
正说着,诸葛亮已经前来,两人上了船,我笑说:“孔明先生这么能干,何不干脆借一股风,就此飞过去,岂不省事?要我们第一名将带着你走,岂不是浪费人才?”诸葛亮依然摇着羽扇,翩然上了船。
看着一叶扁舟缓缓而去,我转过身来,只见周瑜站在我身后,我急忙说:“你的病好点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他笑说:“没事了,咱们的第一名将,估计心里正在琢磨你的眼光呢。走吧,我知道你在生气,气我为什么不当断则断,其实,这乱世之中,对手无处不在,保全自己唯一的方法就是强大自己,其实你我都知道,只不过,你觉得,我们这场斗争不公平。”
我点头说:“不过你赢在胸襟气度,不要想这些事情。”
那天他起来得很早,我一如既往的梳头,在准备给他束上发冠的时候,我的心忽然一抖,因为我看到了我手上的头发,那是从他头上掉下来的,这么多头发,像是针一样扎在我的心里,他的咳嗽,他的病情,使我不得不想象他得的是肺癌。
我浑身一颤,看着手上的头发随风飘落,然后,我的泪水也随风飘落起来,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颤抖,和我的心一样在颤抖,这就是我的宿命?我给人带来的灾难,从他遇到我的那一刻,他就与我俱来了这样可怕的命运!
他转过身来,奇怪的说:“你哭了?”我看到我的泪水滴落在他的头上,他伸手拭去我的眼泪,说:“这我就不懂了。”我急忙擦了眼泪,极力的装着没事的样子,笑说:“没有,我只不过想到,想到可恶的曹操今天就要败了,心里觉得很高兴而已。我真是不争气。”但是我看到满地的头发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拍拍我的手,说:“始终还是有小孩子脾气,不要伤心了,我带你出去走走。”天气清朗,站在江边,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烟焰张天,似乎能听到他们凄厉的呼喊声。
我忽然说:“曹操真不应该杀华佗。”他问:“怎么忽然想到华佗?”我说:“上次你病了这么久,如果有华佗在,你肯定很快就好了,虽然你能指挥千军万马,但是对付疾病,还是郎中好点。”他转过身来,说:“赤壁战后,大家就要夺取荆州了,只有占了荆州,长江天险,才算牢固,进可攻,退可守。”
我点头说:“理当如此。”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娇笑传来,“姐夫,多日没见,有没有想我呢!”只见孙尚香笑盈盈的走来,说:“可喜可贺啊,我回了次家,又偷偷跑了出来,呵呵。”我的心登时一抖,我知道这一切完了。
只听尚香说:“这次多亏了孙刘能够联盟,接下来,大家也要共图事业,你说呢,姐夫?”我赶忙说:“什么共图事业,你看这次刘备一定会放走曹操,说实话我们也不想曹操死掉,所以大家都心存忌讳。尚香,如果你理智一点,你应该明白,咱们三方,谁都不是朋友,一切只是利益的苟合而已。这次孙刘联盟不过虚张声势,所有的事情,都是大都督在准备!”尚香说:“你在说什么,我是说大家一起对付曹仁,就算咱们不是朋友,也要对付曹仁吧!如果不对付曹仁,咱们这次胜利等于就没有胜利,占领南郡、荆州,真正赶走曹贼,才是正道啊。”
我摇头说:“尚香,其实你我都明白,我说过……”尚香冷冷的说:“你说过,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凭什么指手画脚?我告诉你,在这里,你还没有资格说话!”周瑜立刻说:“好了,都别说了,这件事情我自有分寸,不管刘豫州是否对付曹仁,曹仁不对付,势必会卷土重来,我懂得一鼓作气,只是个中细节,还要和子敬商议,尚香,你快回去吧,你再出来,大家会担心的。”
尚香说:“没什么啊,我不用你们照顾。”
我十分想劝动尚香,周瑜去商议事情的时候,我们两个不约而同的来到江边散步,我说:“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你终于考虑清楚了,那你知道这个可怕故事的发展方向吗?”尚香问:“难道你是神仙?”
我摇头说:“我不是,我知道无论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是的,都督会打败曹仁,而同时,刘备也会占据荆州,荆州再也要不回来,刘琦会死去,甘夫人也会死去,你想要的,就会来到你的身边,而我,最重要的是你姐夫,将会离开这个世界,整个东吴军队,有子敬当然不错,但是毕竟,已经没有了都督。”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说:“你不要危言耸听,我怎么可能相信你说的话?荆州是个险要之地,但是只要不落在曹操手上,那就是我们的。就算西楚霸王,也要拉出楚怀王来拥立,难道哥哥要自立门户,让自己成为天下群雄讨伐的对象,这个时机根本不成熟。就算我在刘备身边,如果一朝得胜,东吴是我的老家,难道我们会对东吴不利?何况,姐夫会因为怎样死去?难道他不是战无不胜?如果是在战争中死去,那,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在这个世界上,战争还少吗?除非,你真的是神仙,我就相信你!”
我摇头说:“我不是神仙,因为如果我说我是,你会让我腾云驾雾,这些我都不会。我只是概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这不是说你愚蠢,而是在你现在,你认为这是一枚很好的棋子。但是对于你我而言,毕竟都是女人,我们都没法了解权力,我们无法窥视男人们强悍的内心,而只能深陷在里面。尚香,记住我的话,就算有一天你面对后悔的时候,至少在这一刻,你已经选择过了,既然我们有过选择,就永远不要后悔。”
她冷冷一笑,说:“你我都是一样,所以大家都为了自己男人,对不对?如果你嫁给姐夫,我不会说你什么,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你也应该明白我的感受,而且,你不要把玄德和公谨放在一个敌对的位置,我们并不敌对。”
我能够感觉到,尽管我们这次谈话已经不再疯狂,不再伴随肢体的扭打,但是我们心里的裂痕,却是越来越大,她认为我喜欢周瑜,事实上我对周瑜的感觉,在我自己看来都不能排除“喜欢”两字,我不知道如果我跌落悬崖的时候,看到的不是周瑜,而是刘玄德,我是不是同样也会为他的命运和未来担忧呢?
春秋无义战,三国时候的战争,又有多少是正义的呢?我们这些战争中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谈论正确和错误,谈论公平和不公平?
我只有默默的站在周瑜的身后,每天梳头的时候看着头发一点点的掉落,他的精神还是那么的旺盛,我私下咨询军医,让他检查一下都督的脉象,他们总是说脉象正常,我总是不信,可是却又总是无可奈何,这个时候最有名的医生是谁呢?如果真的是癌症,那么就算是最有名的医生,又能如何?
我找来《神龙百草经》,可是我的知识储备实在是不够,我根本就无法找到答案。
对付曹仁的时候,周瑜派甘宁攻城,结果被曹仁围攻,周瑜带着人前往救人,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他胸前中了一箭,血淋淋的,很是吓人。
此时我已经具备了一些医学常识,我帮他上药,他笑说:“你是不是未卜先知,知道我会中箭呢?”我摇头说:“不是,常在战场上的人,怎么可能不生病呢?”他拍着我的肩膀,笑说:“我在想,这说不定是个好事,我就传令下去,散步谣言,说我已经死去,这样,曹仁必然轻敌。说实话,攻打曹仁对我们很不利,如果不是他们刚刚大败,军心散乱,我断然不敢贸然攻敌,不过为了保证这次胜利的彻底,这个城,又非攻不可!”
我点头说:“好,这是个机会。”这个时候我心里有种奇怪的痛楚,我觉得这似乎在给我一个提前的温习,像是排练一样让我感觉那一刻生死离别的难过。
满目摇落招魂幡,未别生死已觉难。